第7章 斷情
見老皇帝沒有開口,寧禾一笑:“那陛下應聽過盉州《沉瓷調》。”
這時老皇帝颔首道:“這是昨年流傳至京的一首詞,其風婉轉,寓意高潔,詞意是贊美雲邺女子之姿态。”
寧禾微笑颔首:“正是。這首詞正是臣女長姐寧知所作,長姐雖一身才學,卻始終未在外大肆說
那是她所作之詞,因此至今都無人知曉這首詞的作者。而長姐更是端莊賢淑,聰明敏捷,深得祖母贊賞。臣女想,這般聰慧的人應是能照顧并且幫助六殿下料理諸事的。”
從今日的召見中,老皇帝心中已對原本失了名聲的寧禾扭轉了好感,他甚至有些惋惜寧禾經受了那事。
“顧衍接旨,今冊封安榮府長女寧知為六皇子妃,擇二月二十日于崇明殿大婚。”老皇帝緊接道,“寧禾接旨——”
寧禾微怔,忙俯首參禮。
“寧禾舉薦有功,賜綢緞绫羅五十匹,珠寶十箱,夜明珠兩顆,黃金三萬兩;賜盉州錦宅一座,賜盉州土地二十畝,賜城南雲溪閣為京城府邸,賜雲溪閣奴仆二十人。”
寧禾詫異萬分,傻傻愣着。
侍監忙辛诠提醒道:“寧三小姐還不快領旨謝恩。”
“臣女……謝陛下隆恩。”
老皇帝已在侍從的擁簇中離開大殿。
寧禾也終才緩過神來,皇帝賜她如此多的賞賜是她沒有料到的,可寧禾心間卻有一絲苦笑。老皇帝如此,不過兩個原因,一是安撫安榮府,二是最重要的——賞賜寧禾選妃的舉薦,讓顧衍恨她。
她不過是重生而來撿回一條命的人,她只想過好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夾雜在皇權鬥争之下。
老皇帝一走,大殿內衆人便沒有了那份拘謹,一時響起了低低的交談聲。
寧閑遠從寧禾身邊經過停下,他那雙原本還恭謙的眸子望見寧禾時瞬間變得陰狠:“本以為阿禾乖巧聽話,今日再見倒是換了個人。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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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禾心中冷笑,難道還要做從前那個任人欺淩的寧禾麽。
此刻終于站起身,雙膝已跪得發麻。
手腕卻忽然被人緊拽。
寧禾一望,正是顧衍拽住了她的手腕。
他拉着她大步朝殿門外走去。
寧禾掙紮着:“殿下放開我——”
顧衍一言不發,身後阿喜急切地呼喊着她,忙小跑着追趕。
顧衍卻越走越快,一路穿過游廊、拐過座座殿宇,停在了一處觀景臺旁。
手腕的力道這才消失,疼痛卻蔓延開。寧禾握着被顧衍拽疼的手腕,擡頭,卻怔住。
這個俊朗溫潤的男子周身黯然,他的雙眸盡是痛楚,眼中甚至有閃爍的淚水。寧禾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她發怔地凝視着顧衍,那痛苦的雙眸也正深深凝視着她。
一顆淚水倏然滑落,挂在顧衍俊朗的面目上。他一把攬寧禾入懷,緊緊地将她箍住。
“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對不起。”這一聲聲“對不起”飽含深情。寧禾分明感受到,顧衍的聲音在顫抖,他擁着她的手臂也在顫抖。
這一刻,寧禾的心突然一陣抽痛。
這個高貴的男子流了淚,他的深情不似虛假,可是,她如何又能告訴他,他愛的那個女子已經死了。
在安榮府乃至雲邺百姓的流言聲中,他愛的女子選擇了用死捍衛自己最後一絲尊嚴。如果顧衍知道此刻的自己不是他所愛的那個寧禾,他……該有多難過,該有多自責。
寧禾奮力掙脫開這個擁抱,她面目漠然:“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六殿下,從今往後,你就當寧禾已經死了吧。”
“阿禾,你就在我眼前,我為什麽要當你已經死了!”顧衍想來拉寧禾的手,寧禾卻步步後退。他終究只得停下,“今日殿上,你為何要這般傷我的心……”
“阿禾已是卑賤之軀,不配殿下。”
“我不在乎這些,你我相識十載歲月,我要娶的只是你這個人。”
寧禾心中苦笑,他要娶的是這個人,恐怕也是這個人身後的安榮府吧。就算顧衍此刻想娶她,可他們今後的婚姻中他難道就真的不會介意她已不是完璧之身麽
。
寧禾道:“阿禾的長姐傾慕殿下已久,将你從前予我心,付與阿禾的長姐吧。”
顧衍面色蒼白,苦笑道:“将我從前予你心,付與她人……”
寧禾偏過頭,只當望着遠處亭臺樓閣。可她卻瞥見顧衍踉跄欲倒的身體死死扶住樹幹的無力感。她的心有些疼。
寧禾福身行禮道:“阿禾今日要回盉州了,殿下請自保重。”說完,她轉身離開。
清風徐來,她大步往前走開,拐過殿宇時,眼角餘光處仍是顧衍無力黯然的身影。
無人能知,她寧禾多麽心疼這一對璧人。
相識十載,相戀十載,可因為這皇權争奪,生生将這雙璧人拆開。終究,她只是局外人,無力去愛這個溫潤俊朗的男兒。
寧禾胡亂擇了路走,此刻才反應過來自己并不知道出去的路。她尋視四處想找個宮人問話,不想這處未見人跡。
寧禾環顧四周,重重宮闕在她眼中都是一個模樣,辨不出她昨夜所住的那處宮殿。擡頭望着日頭,寧禾思索片刻朝前方走去。
她一路照着日頭尋了小徑,終于望見前處游走的宮人。寧禾指了一個宮人問了路,走了片刻便見一處高閣,閣樓中,有一襲玄衫迎風飄舞的颀立身影。
待寧禾經過高閣處,頭頂上方傳來一道冷冷的聲音,“寧三小姐可是迷了路?”
寧禾高高昂首,才見這一襲玄衣的人正是顧琅予。
她先是行了個禮,才淡淡道:“已有宮人為阿禾指路,臣女先告退了。”
顧琅予緩緩步下閣樓,“本殿方才立于此處,遙遙望見你從朝晨齋出來,本欲命人去給你領個路,未想你只看了看日頭便朝這個方向來了。”
寧禾并不願多言,只道:“臣女出門時日頭在我左側,今日大殿亦是往左邊方向走,因而臣女妄自尋思了方向。”
寧禾不願多解釋,顧琅予又怎會聽不出來。冷傲如他,亦不願再多詢問。
顧琅予負手往前道:“你跟着本殿便可。”
寧禾婉拒道:“不必勞煩三殿下帶路……”
“你以為本殿願意?”顧琅予冷笑一聲,繼續往前走着,“父皇将安頓之事皆交予本殿,寧三小姐可莫再像上次那般憑空不見才好。”
“憑空不見?”寧禾氣急,傳聞中的顧琅予冷漠倨傲,但此刻她不僅覺得他冷漠,她更覺得他完全沒有一點同情心,“我為何會憑空不見殿下難道不知原因?”她被神秘人劫持,這受益的那方當然是顧衍的對頭。
“寧三小姐此話是何居心?”顧琅予聲如寒霜。
寧禾大大地睜着眼望着顧琅予,他比她高出許多,她需要昂着腦袋去看他,但她不想在這人身前放低姿态,收回眸光,寧禾淡淡扯出一笑,“我并沒有什麽居心,我不過想快些出這皇宮,回盉州罷了。”
寧禾回避了話題,顧琅予身為男兒,自是不會為難她這個女子。
冷冷晲了寧禾一眼,顧琅予轉身大步往前。
寧禾料定他是故意的,但身處深宮,她不識得路,只得小跑着跟上去。
回到昨夜留宿的宮殿,寧一與阿喜已在殿門外等她。寧一第一眼望見寧禾便緊張地細細打量寧禾:“殿上的事我都聽說了,你……當真是你親口推舉的寧知?”
“是我親口說的。”
凝視着面無悲喜的寧禾,寧一喟嘆道:“你如此傷六殿下,又得罪了三叔……”
寧禾朝寧一眨眼,“哥哥,且不說我已忘了前事,我如今已這般,怎堪配得了六殿下。再者說三叔他是我寧家人,自當應為我安榮府的榮耀着想才是。”
“三叔一房素來锱铢必較,我是怕你往後在安榮府……”
“怕我受委屈?”寧禾反倒安慰起了寧一,“哥哥不用擔心我,從今往後,我寧禾的姻緣妨礙不着別人,府中家産我也不會惦記。我尚且十六歲,還有大半生好年華,有陛下這些賞賜,你還怕我過不好後半生?”
寧一只得寵溺地搖頭一笑,他只能這般想:如今,寧禾能有這樣的性子終歸也是劫後重生的恩賜吧!
阿喜收拾好了東西,府上家仆亦擡上了老皇帝給的賞賜,寧禾便坐上了出宮回盉州的馬車。
依舊是顧琅予受命送她出宮。
臨出宮門,阿喜正撩開了簾子囑咐家仆好生押運皇帝的賞賜。
“小姐,你看!”阿喜急切地說道,“你看後面城牆處……”
寧禾探出頭凝眸望去,那一襲月色長衫的身影在城牆處探出了大半個身子,不正是顧衍麽。
他想要朝宮門這邊奔來,奈何被身後的宮人制止。
“阿——禾——”這聲音劃破長風,從城牆處遙遙傳來。
耳側掠過一陣疾風,這飽含眷念的聲音融入風中,一點點消散,最後只變成虛無缥缈的空氣。
放下車簾,寧禾泰然端坐在馬車內,發間珠釵墜晃,她的面容安然平靜,可藏于袖間的手卻下意識地相互摳着肌膚,她以為自己感覺不到疼痛,可手上的疼還是蔓延到了心口。
她并非顧衍所愛的寧禾,為何會替他心痛。
或許,因為這身體還有殘存的那些美好記憶。
也或許,顧衍太像前一世的她了,愛而不得,痛不欲生。
顧衍,忘了寧禾吧。心底,她默默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