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3)
……小西,找他談談!”
小西去何建國公司找何建國,事先沒給他打電話說她要來,不想打這個電話,不想弄得這麽正式。這是小西頭一次來何建國的總監辦公室。辦公室不是特別大,辦公家具也不是特別豪華,但卻不知從什麽地方散發出一種此處是重要位置的信息——當然這也許是小西的心理作用。何建國忙着親自為小西倒水泡茶,請小西坐在他辦公桌後的轉椅上,自己則拖把別的椅子坐到了她的對面。屋子裏靜下來了。有一會兒沒話。都急着說話,越急越找不到話說。何建國只好又說一遍“小西,喝茶”。小西端起杯子送到嘴邊喝了一大口,何建國緊着提醒:“小心!燙!”但晚了,小西已被燙到了,水灑了一桌子。二人抽餐巾紙争着擦,手和手相碰,又讪讪縮回,各自坐下。靜了片刻,同時道:“小西!”“建國!”又同時道:“你說!”而後還是同時道:“對不起。”
這天何總監不僅上午沒安排事情,下午也沒有,晚上也沒有。晚上,他請她吃的飯。這一天裏,主要是他在向對方檢讨,檢讨屬于他這方面的所有過錯。翻來覆去,情真意切,越發令小西不解。
“你都知道是錯為什麽還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犯?”
“總覺着他們在農村受窮,我一個人在北京享福——”
“建國,他們在農村受窮不是你的錯,你在北京能有今天固然是你們家為你交學費供了你,但那是他們的責任,你考大學考出來了過上美好的生活,是你應得的,是你通過自己努力得來的,你并不欠任何人的。為什麽你總是覺得自己對不起你們家,對不起你哥?的确,當年你哥和你一樣同時考上了大學他比你還高了幾分,但誰讓你們家窮呀?供不起兩個大學生呀?怎麽辦,只能讓命運來決定。我個人認為,抓阄是一個再公平不過的方法,你抓到了,你哥沒有抓到,這就是命。你沒沾誰的光,你哥不冤。人的運氣本來就是不一樣的,有的人有運氣,有的人沒運氣,誰欠誰的?”
當時他們正坐在一家中檔餐廳靠窗的兩人餐桌前,面對面。何建國聽小西說完這番話後許久沒有話說,思想鬥争激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深藏于心十幾年、在這個世界上除他之外就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的事情說出來。小西默默看着他,絕不再催,本能感覺到了他心中有事。何建國躲開這目光,把臉扭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綠草坪,草坪上的強光地燈強化着草坪的綠,使之如同他們家鄉的麥田,剎那間,那刀刻斧鑿般的一幕在腦海中再現:農村的土炕,何建成何建國相對而坐,爹坐中間。爹抽着煙袋說:“你們兩個都上大學,四年,得小十萬塊錢。十萬塊錢我和你娘就是賣房子賣地賣骨頭賣肉,也湊不齊。你們倆,我只能供一個!”
何建國何建成同時擡頭,目光不期而遇,又迅疾閃開。誰也不再看誰,不敢看。太殘酷了,何建國不無絕望地想。想必此時,哥哥也是這樣想。這時聽爹又說:“都是我的兒子,讓誰上不讓誰上,我不能說。”爹說到這裏,住了嘴。屋裏靜下來了,靜得仿佛地球都停轉了。後來,爹說:“抓阄吧!”何建國看哥哥一眼,哥哥也正在看他,兩個人相對點了點頭。接着,他幾乎是憑着本能——求生的本能——高聲說他來制阄,跳下炕找紙找筆。爹在他身後囑咐:“一個寫上‘不上’,一個寫上‘上’!”
何建國把一張紙一撕兩半,先在其中的一半紙上寫下了“不上”,又拿過另一半紙,猶豫不到一秒,便果斷地也寫下了“不上”,再接下來的動作迅速流暢一氣呵成,把兩張紙團成一團,交給了炕中間的爹,自己同時邁腿上了炕。爹把手裏的兩個阄放到了兩個兒子中間的炕上。“抓吧。”都沒有動。爹催:“抓啊!”何建國開口了:“哥是哥,哥先抓。”爹點點頭同意,“建成,抓!”何建成伸出手去,那手微微有一點兒抖——一抓定終身啊——最終眼一閉,抓起了一個,看了看,交給了父親。建國爹展開紙看了一眼,半天沒有說話。這時何建國迅速抓起剩下的那個阄,緊緊攥在了手心裏。與此同時,爹開口了:“建成,讓你弟去上吧!”
何建成何建國的眼圈同時紅了,建國爹的眼圈也紅了……
淚水順着何建國的臉滾滾流下。小西看着他,驚訝到了極點。“他們誰也沒有要看我的阄,誰也沒想到我會這麽做,都覺着這張是‘不上’,那張肯定就是‘上’——他們信任我!……這信任就像是一座大山,壓在我的心上……我永遠忘不了我哥當時的那個樣子,上了大學後很長一段時間,一做夢,就是我哥的樣子:一聲不響,抓起鋤頭下地!……小西,現在你該明白了吧?我為什麽對我們家尤其是我哥,說一不二百依百順,用你的話說,是沒有原則地順從袒護。那是因為我偷了我哥的人生!”
小西徹底理解了何建國。她不知該說什麽,又不能不說,于是安慰他:“也不能這麽說,就是你不作弊,你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話說得蒼白無力。
何建國猛烈搖頭,一把拉過小西的手緊緊捂在了自己的臉上痛哭失聲:“小西,小西,小西!”
這天晚上,他們一直坐到飯店打烊。
何建國開車送小西回家。快一點了,北京的深夜,公路一馬平川。
“小西,你能理解我了嗎?”小西點頭。“能原諒我嗎?”小西又點頭。“那咱倆的事,你啥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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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凄然一笑:“我的意見管用嗎?……建國,我現在是真的、打心眼兒裏理解了你,還有你們家。所以,我們現在只能聽從他們的決定!”
何建國急急道:“小西,我們還年輕,我們治!我上網查了,習慣性流産不是說不可以治……”
“要就是治不好呢?”
“我哥說,你不能生孩子的事,他跟我爹我娘說。”小西驀然一怔。何建國道:“我哥堅決站在我們這邊。來北京後他長了不少見識。他跟家裏說比我說要有力度。”
“你哥真好。”小西停了停,而後慢慢道,“還有,我的意見,抓阄那事就不要跟你哥說了。我們不能為了自己忏悔後的輕松,就把痛苦推到你哥的身上,徒然打亂他已經平靜下來的生活……”
“謝謝你的理解小西。”何建國道,“請也不要對你們家說,好嗎?”
“但你得用實際行動彌補!”小西道,“首先,幫助你哥充電、提高,參加成人高考!他底子好,這不應該成為問題。其次,讓你哥哥的兩個孩子到北京來上學,你負責全部學費,小學,中學,大學!需要幫助的時候,可以找我。”
何建國痛苦而感動,感動是因為小西,痛苦還是因為小西。這麽好的女人,他卻無法就他們的未來做出任何承諾,他只能聽家裏的。小西當然感覺到了何建國內心的矛盾,不禁潸然淚下……
晚上何建國回到家後,哥一直在等他,關心他和小西談得怎麽樣。何建國卻問他和爹談得怎麽樣。何建成說他在電話裏把事兒和他的意見建國的意見都說了,爹沒說話。而後長嘆說,自己要是生的是兒子就好了,結果,倆閨女!何建國說男女都一樣。何建成說那是在城裏。這時何建國說了小西的話:“哥,小西說,讓你的兩個女兒都上北京來上學,小學中學大學,讓我出學費,說要是有困難,可以找她。”何建成意外而感動。何建國繼續說,“哥,你再給爹打電話,跟他說,小西是有很多顯而易見的缺點——包括所謂的不能生孩子——但同時,她更有很多難能可貴的優點!……爹要是不同意我和她的話,我這輩子就——”停了停,“就單身!”
又是一年情人節。天陰,飄着零星雪花,但一點兒都不影響情人節氣氛。商家廣告鋪天蓋地,處處可見賣花的小姑娘捧着玫瑰和手捧玫瑰而行的情侶。
快遞人員手執六枝“藍色妖姬”進了出版社,在樓道裏尋尋覓覓。終于看到了“六編室”,他進去:“請問哪位是顧小西?”
簡佳和小西同時吃了一驚,為了那束昂貴的藍色妖姬。簽收時得知是何建國送來的後,簡佳笑了,說情人還是比老婆的待遇高啊,從前何建國什麽時候舍得花這錢?小西卻一點兒也不笑,說花這錢幹嗎?還不如攢着給他侄女當學費。簡佳說她變了,小西卻不想就此多說什麽,轉移話題問簡佳和小航打算什麽時候結婚。簡佳說打算着小西和何建國有了确實消息後再說。小西說那你們就別結婚了。簡佳說不至于那麽悲觀吧?小西笑笑沒有說話。
下班後,小西捧着藍色妖姬回家,一路上,小心而珍惜,她很想拿回家炫耀一下。沒想到小夏和爸爸對她手裏這束昂貴的花置若罔聞,小夏更甚,很樸實地說了一句:“花還是紅顏色的好看一點兒是吧?”讓小西掃興,早知家中二位是這個态度,她何必費勁兒拿回來?放辦公室供人瞻仰得了。幸而小航回來,一回來就驚叫:“藍色妖姬!”總算還有一個識貨的。小西去找瓶子插花的工夫,小航悄悄對爸爸說,何建國能送這花給姐姐,意思很明确了。接着發愁,要是他們都結婚都出去了,爸爸怎麽辦。爸爸說他有小夏,同時傷感,這可真是,“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妻子生前常說這輩子沒有照顧好他,沒有盡到一個做妻子的責任,今天就讓她親手調教出來的小夏做了她沒有能來得及做的事。小航卻總覺這不是個長久之計,不管怎麽說,小夏是保姆,還年輕,人家還要有人家的生活,到那時候,爸怎麽辦?
是夜,小西爸睡不着了,人生苦短如白駒過隙,小西現在還年輕還很難體會到這點,等她體會到了,就晚了。三十多歲了,四十五十也就是一眨眼工夫,等到四五十歲再嫁,嫁誰去?過去,這些事有小西媽操心他壓力還沒這麽大,現在妻子沒了,所有的擔子都落到了他的肩上。越想越睡不着,起來吃安眠藥,驚動了小夏。小夏過來侍候他吃了藥,陪他說了會兒話。小西爸問小夏:“小夏,你們農村在男孩兒女孩兒這個問題上,觀念就不對!女孩兒怎麽就不能傳承香火了?”
“對咋着不對又咋着?在農村,家裏沒有男人撐着門面你就得受氣!分地都不給婦女分!還有好多活兒,婦女就是幹不了!……”
“是啊,說起來也不能只怪農民落後重男輕女,看來是有實際問題。”
他們的談話聲驚動了小航,小航一向睡得晚起得晚,夜貓子型,這會兒正在房間網上查資料。聽到說話聲開門看,看到了斜對面父親房間裏,坐在父親床邊和父親說話的小夏,朦胧燈光下,兩個人談得很融洽,看上去很溫馨……小航心裏忽然一動。次日晨,小航一反常态早早起了床,為的是在姐姐上班走前跟姐姐說他夜裏想到的事情,爸爸的終身大事。
小西聽了和小航一致認為這事對爸爸和小夏是好事,互相幫助互通有無,應該沒什麽問題,小航覺着問題還是有的——觀念問題。一個教授,一個保姆,一個六十多,一個三十多,就算他們心裏頭都同意,會不會因為在意世俗的、外人的看法而放棄?小西說她跟爸談,讓何建國跟小夏談。小夏是他找來的,他得算是小夏的娘家人。何建國知道了這事後非常感動,對小西說:“小西,你爸有你這樣的女兒,是福氣。”小西回敬他說:“彼此彼此。你爸有你這樣的兒子,也同樣。”談話一下子觸碰到敏感區域,都不響了。
事情進展出乎意料的順利。小西爸對小夏感覺一直很好,并且,經過了秦教授那次,決意倘若再婚,首先要實事求是,為自己結婚而不是為面子、為別人結婚,他不是年輕人了,可以賭一把,不成再離,反正還有翻本的機會。他來日無多,他現在只求安定和睦溫暖衣食無憂,而這些,小夏都可以做到。小夏的顧慮卻不單單是觀念上的,她有實際問題:閨女怎麽辦?總讓建國嫂子帶,不是個長法。小西爸說,閨女接過來,在北京上學。小夏當時淚水奪眶而出,在北京上學,這是閨女的夢啊,如今夢想成真!
建國爹來了,大兒子何建成被評為北京市優秀進城務工人員,要開表彰大會,讓何建成代表發言,哥兒倆打電話讓爹務必來看一看。何建成的發言稿是自己寫的,寫完後叫建國幫着看看,何建國便拿給小西看,畢竟小西是學中文的。小西看後大為驚訝,那文章文筆流暢,思想深刻,像“寶劍鋒從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這樣的詩句,引用得準确自如随處可見,令小西感慨萬端,過去是不了解,了解了,真替他們這些人可惜。有才華,有志向,就因為沒有錢,整個人生就給改變了,同時越發理解了何建國對他哥的感情,越理解越為自己與何建國的關系前景感到悲觀。爸爸和小夏、小航和簡佳至今沒有結婚,都說不急。她心裏明白,他們是怕她受刺激。
何建國打電話來說建國爹想來顧家看看,他爹給顧家“帶了點兒自家種的糧食”。小西爸不想讓他爹來,且不說兩家已然沒什麽關系了,單說他來了,小西肯定會觸景生情會難過,卻又沒理由拒絕,只能同意。
說好晚上來,不來吃飯,只來看看。這天顧家早早吃了晚飯,收拾了,洗好水果泡上茶,等客人到來。小西爸注意到小西晚飯吃得很少,心神不寧,一會兒說他們來她躲出去算了,一會兒又說算了,見一面也沒什麽。顯然心情矛盾,怕着并期待着。弄得小西爸也跟着緊張起來:建國爹專程來,恐怕不是為那“自家種的糧食”,他來很可能有事,什麽事呢?對小西表示點兒歉意?畢竟,小西的習慣性流産與何家有直接關系。
約好的時間到了,門鈴響了,小西的身體由于緊張,一下子繃直——她最終沒有躲出去,決定留下來——小西爸見女兒這樣,非常難過。
小夏去開了門。建國爹和兩個兒子都來了,何建國最後進來,手裏提着個大提包。小西起身迎接,但對所有來者都沒有稱呼,只是客氣而拘謹地道“你好”“你好”,客氣到同每個人都握了握手。落座後,建國爹讓建國把提包打開,拿出一樣樣小雜糧放茶幾上,最後,拿出了一個紙包,同時,從懷裏摸出張紙,說是為治小西的病給尋下的一個藥方子,“專治婦女流産。藥方裏其他幾味藥城裏頭都有,估摸着有兩味不好弄,俺就給帶了來!”說着打開那個紙包,用手扒拉着裏面的東西給小西看:“六個青蛙眼,一對羊睾丸。”
小西接過建國爹的方子和那紙包東西,看。大家都看她。片刻後,小西頭也不擡道:“要是,我這病就是治不好了呢?”
建國爹說:“你們要實在想要孩子,就讓建成把他閨女過繼給你們一個!”
小西一愣,擡起頭來:“你們不要孫子了?”
“那個,”建國爹咳了一聲,“那個男女要是都一樣了,孫子孫女的,有啥不一樣?”
小西怔怔地看建國爹,半天,“謝謝,”停一下道,“——爸。”
建國爹又咳一聲,轉對小西爸:“建國建成都跟我說,他們娘也說,說小西是有不少——”想不起來,看兒子們,“那話你們是咋說的來?”
何建成說:“——是有不少顯而易見的缺點,但更有很多難能可貴的優點。”
小西扭臉看何建國:“這話是你說的?”何建國點頭。小西叫起來:“我有什麽缺點?……還‘不少’?還‘顯而易見’?”
全家人都笑了。何建國和小西也笑了,笑着,淚流下來了……
一年以後,小西生下了她和何建國的女兒。女兒生下來時是單眼皮,滿月後,變成了雙眼皮,一雙瞳仁兒又黑又亮,眼白卻是藍色的,藍得如同晴日的天空,沒有一絲雜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