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嬢嬢也是媽

火車來來往往, 臨時停靠的一輛接一輛。

林母保持微笑, 幫忙收錢找錢, 陪着女兒賣完了老棉襖底下泡沫塑料箱子裏頭的飯團。

能不賣嗎?這麽多,難不成要帶回家放馊掉?

等到一箱子飯團告罄的時候,她一只手一個, 揪着林蕊跟蘇木各一邊的耳朵往家走。

賣茶葉蛋的大媽還在後頭勸着:“哎喲,孩子也是幫家裏減輕負擔。你下手輕點兒。明兒還來嗎?明兒咱們再搭夥。”

呵, 這交情混的。

林母扭過頭, 文質彬彬:“您請回吧, 孩子不懂事,叫您見笑了。”

說着, 她左手勁加大了一成。

林蕊“嗷”的一聲,一個勁兒地叫喚:“哎喲,媽,我沒幹壞事。”

“沒幹壞事你在鐵道口?歡迎我來着?”

林蕊剛想點頭, 又咂摸出話音不對,趕緊搖頭坦白從寬:“不是。我就是賣飯團來着。”

林母冷笑,很好,都理直氣壯了。

她拽着兩個不省心的小家夥一路走到筒子樓下, 恰好碰上王奶奶從解放公園回家。

看見這一大兩小, 王奶奶頓時笑了:“蕊蕊放學啦?哎喲,鄭大夫, 你出差回來了?明兒我幹煸了知了猴,你嘗嘗, 公園裏頭的一點兒不比農村的差。”

林母保持微笑:“是的,剛好在路上碰見蕊蕊。”

林蕊頭皮發麻,一個勁兒朝王奶奶使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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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王奶奶眼睛沒往她的方向瞟,只高興地摸了摸蘇木的腦袋:“還是咱們蘇木有良心,你去接你嬢嬢的,是不是?下午就出門,吃過晚飯又不見人,等了好久吧。”

林母笑容依舊:“是,火車晚點了,在路上停了好長時間。”

林蕊在心中滴血,臉上的笑比哭都難看。

王奶奶,這要是趕上革命戰争年代,您老都不用敵人嚴刑逼供啊,直接痛快地兜了我方的老底。

林母跟王奶奶寒暄完,領着兩個孩子上樓。

蘇木負隅頑抗,沖林母笑得滿懷期待:“嬢嬢,我就不上去了吧,天都這麽晚了。”

林母笑容如春風拂面:“哪能呢,嬢嬢特地給你買了禮物。”

王奶奶遲鈍得很,還在後頭一個勁兒催促:“快去快去,看看你嬢嬢給你帶了什麽好東西。”

說着,她歡快地笑了起來。

那一串“咯咯咯”的笑聲中,蘇木哭喪着臉,跟奔赴刑場一樣踏進林家的房門。

“跪下!”

門板一合上,林母就眼神示意搓衣板的方向。

蘇木見勢不妙,趕緊求情:“嬢嬢,蕊蕊身體不好,吃不消。”

“我是說你倆都跪下!”林母陡然沉下臉,壓低聲音呵斥,“無法無天,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蘇木愣了下,乖乖拿來搓衣板,臊眉耷眼地跟林蕊并排跪在林母面前。

“蘇木,你喊我一聲嬢嬢,我就得管你。娘親舅大,嬢嬢也是半個媽。”林母氣得額上青筋直跳,指着自己的小女兒道,“不用猜,鬼主意肯定是蕊蕊提的。”

林蕊驚訝,哎喲,原來她外婆這麽高看她媽啊。她還以為真正的十四歲的她媽壓根沒有商業頭腦呢。

“你還挺得意的,是不?”林母一看小女兒擡起頭,就忍不住想抄起雞毛撣子,“你自己說說,你犯了多少錯誤?”

林蕊哪敢硬碰硬,趕緊龇牙咧嘴地承認錯誤:“我,我偷偷出去做生意了。”

“就這個?”

林蕊開始數水泥地上的裂痕到底有幾根:“我不該瞞着你們。”

“你今晚為什麽不上晚自習?你是怎麽跟你們班主任說的?”

林蕊頭都不敢擡,小聲嘟囔:“我說我在家自習。”

林母放下倒茶的開水壺,估計連熱水都不能壓下心頭的冷笑。

她直接拿手指頭戳女兒的腦袋瓜:“你們李老師就這麽傻?你說什麽他都信?”

林蕊被戳得“嗷嗷”直叫,估摸着瞞不過去了,只能咬咬牙一狠心,直接承認:“我說你答應的。”

好大的能耐,都學會撒謊兩頭瞞着了!

林母揪女兒的耳朵:“你自己說說,你是不是要上天?”

“沒,哎喲,媽,痛痛痛。”林蕊連連哀求,“那不是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嘛。哦,不不不,是那個天高皇帝遠。也不對,就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先斬後奏而已。”

林母直接叫她給氣樂了:“你還一套套的,啊!成語亂用,難怪語文考試不及格。”

林蕊疼得龇牙咧嘴:“我也沒幹什麽壞事,實在是賣的太好了,簡直錢不是錢,我都……”

“閉嘴!跪着好好反省!”

還越說越來勁了!

林母懶得理會小女兒的胡攪蠻纏,轉過眼看蘇木,“你再想想,你到底錯在哪兒?”

蘇木見識了嬢嬢的暴風驟雨,從頭到尾縮着腦袋,乖巧的很:“我不該沒攔住蕊蕊。”

“我看你是根本沒想攔着!”林母沉下臉,“我跟她爸不在家,你不知道找鑫鑫?”

蘇木小小聲念道:“鑫鑫姐軍訓去了。”

林母怒極反笑,指指林蕊,又指指蘇木:“好啊,你倆現在是同盟了,一唱一和的。”

林蕊沒憋住,直接扯過裝錢的布袋子給林母看:“媽,你自己數數,就這一晚上,我們掙了多少錢。”

蘇木數過的,他一箱子裝五十個飯團,一晚上賣的一幹二淨。加上中午試水的那三十個,他們今天進賬八十塊。

現在米價是在飛漲,可也就是從不到兩毛漲到了三毛五,這麽些飯團,用的米也用不到五斤,也就是兩塊錢。

再加上佐料、鴨腸、牛雜、煤球這些個開銷,總共不過十塊錢。他們淨利潤能有七十元呢。

都快趕上她媽一個月的工資了。

林母伸出手,問林蕊:“糧票呢?”

“啊?”林蕊連連擺手,“我沒用糧票啊,我用的都是家裏頭的米。”

林母氣不打一處來:“你個傻丫頭,你不知道賣出糧食要收糧票的啊。街上吃碗馄饨還要交糧票呢!”

林蕊傻眼了。她這才知道此時的糧票比錢更值錢。

比方說兩毛錢不到一斤的米吧,糧票在黑市上起碼值三毛,也就是光掏錢買議價糧得五毛錢才能買一斤。

林母叫自己的傻姑娘給氣得哭笑不得:“你不收糧票,人家當然願意買你的了。深圳那會兒,不收糧票的飯店,價錢比別處貴五倍都多的是人去吃。”

當錢是大風刮來的?以為人家是傻子,人家當她是傻子才真的!

林蕊滿臉委屈:“怎麽沒人告訴我。”

林母冷笑:“碰上你這種傻子,人家偷笑還來不及呢。誰會跟你說這事兒?”

林蕊扭過頭,控訴地瞪着蘇木。是自己人嗎?太不夠意思了!

蘇木冤枉的很:“我不知道啊。”

他在香港待了大半年,早把買東西還要票證的事情丢到腦袋後頭去了。回來後基本上在林家蹭吃蹭喝,他也基本沒用上過糧票。

推着車來賣老面饅頭的也沒問他要過糧票。他說饅頭怎麽漲價來着了。

林蕊各種郁悶,只差在床上打滾:“我還以為我賺了呢,合着我虧了。”

林母伸出手:“給我看看,你虧了多少?霍,一袋子米被你幹掉了大半袋,你打算下半年喝西北風?沒看到現在人連火柴都往家裏頭搬上幾百盒麽?大家都搶着往家裏頭囤東西,你好了,給我大甩賣是不?”

現在上海已經憑票供應食鹽跟火柴,就連鋁鍋都只能以舊換新,或者憑借結婚證跟戶口本買。

林蕊恍然大悟,難怪前兩天還有人想買她煮串串香的鋁鍋呢。

她叫她媽一頓數落,滿心的小驕傲全都變成了委屈。

林蕊嘟着嘴巴,将櫃子裏頭一只布袋子拖出去給她媽:“都在這兒呢,你自己數吧。”

袋子裏頭,十塊錢一沓子的角票分票整整齊齊碼放成幾十摞。剩下的則是按照一百塊錢一捆的标準,綁着黃色的橡皮筋。

林母哭笑不得:“你什麽時候能把書包收拾得這麽清爽,我就做夢都笑醒了。”

她先點的是毛票,還不甚在意。等數到一元兩元累積的百元時,她就變了臉色。待數完所有的錢,林母直接呆愣着不出聲。

一千五,整整一千五百塊。比她大學畢業的高級工程師丈夫一年的工資還多。

林蕊掰着手指頭跟她媽算:“知了猴是芬妮跟王奶奶捉的,我按照兩分錢一只收。當日當天結賬,加在一起,各給了她倆八十塊。”

林母嘆了口氣,坐在床邊,半晌不吭聲。

林蕊偷偷看着她媽的臉色,小心翼翼道:“這一半的錢是蘇木掙的。媽,你得給人家。”

做人要講原則,她媽不能沒收蘇木的收入。

林母拍拍床,讓兩個孩子坐下來,正色道:“你老實跟媽講,你為什麽要做生意?是不是班上有同學嘲笑你了?”

現在下海的人多,一夜暴富的也不少。

他們廠裏頭有人一直郁郁不得志,前幾年一氣之下停薪留職去深圳的。今年春節見了,俨然就是揮金如土的大老板,闊氣得很。

現在海南搞開發,廠裏頭也有不少人蠢蠢欲動。錯過了八零年的深圳,難道還要錯過八八年的海南嗎?

錢是不是好東西?當然是。否則為什麽人類都在追求財富呢。

林母不是萬物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她拼命學習考出來的原動力就是擺脫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家女命運。

她憐惜地看着小女兒。

他們夫妻都是在廠裏頭掙死工資,一個月就是工作再多就那麽定額的錢。

眼下連國家副總理都吃不起五塊錢一只的大蝦,何況是他們這樣有兩個正上學的女兒的家庭。

“蕊蕊,比起身外物,一個人的學識跟精神面貌更重要。媽媽不希望你跟別人攀比,因為攀比永遠沒有盡頭。你是萬元戶,人家一筆生意就成了百萬元戶。你說,能比的完嗎?”

林蕊眨巴眼睛。娘哎,我的親娘,你能不能別說得這麽深奧啊。

她沒別的想法,就是不能看見錢就在眼前,她還不彎腰撿起來。

“媽,你也看到了,我們連一個月都沒幹完,就掙了這些錢。要是捋起袖子幹一年呢,咱家也是萬元戶。”

林母摸着她的頭,微笑:“蕊蕊是覺得沒錢花不自在了?媽以後每天都給你一毛錢,怎麽樣?”

現在鑫鑫上大學,每個月都有補貼,基本上夠管自己。家裏頭的開支賬簿還是能夠勻出蕊蕊的零嘴錢的。

“哎喲。”林蕊又要滿床打滾,“媽,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哄小孩啊。”

林母看着撒嬌耍賴的小女兒,笑着搖搖頭:“你看看你,是不是個小孩?”

“媽。”林蕊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翻坐起來,抱住她媽的胳膊,急切道,“你看,事實就擺在眼前。我又沒不上學,你就讓我繼續做下去吧。”

林母臉一沉,一巴掌拍到她後背上:“你不想上學啦?你看到哪個學生做小生意的?我告訴你,只要有人舉報,你們學校立刻開除!”

校園也不是象牙塔,外頭人都忙着掙錢時,學校裏頭照樣有學生腦筋活泛,做起了小生意。

校方勃然大怒,下了死命令,堅決不準,否則一律開除。

林蕊搖着她媽的胳膊:“那你下班以後搞呗。媽,我跟你說,解放公園門口的夜市生意不要太好。我們的串串香跟壽司可受歡迎了。你一晚上的營業額,一百塊錢小意思。”

林母敲她的腦袋:“你是想讓你媽我被開除,對不?”

林蕊立刻鼓動她媽:“您真不如出來單幹。”

眼下林母的收入跟她在醫院的醫專同學相比,似乎沒有什麽差別,福利待遇還更好些。可等到退休之後,那差距就一天天的顯出來了。

一個事業單位,一個是企業,而且還是後來破産的企業,退休工資差了整整好幾倍。人家一個月七八千,她卻只有一兩千。

“越說越沒譜,全是怪話。”林母皺眉,“我看你還是皮癢。”

“媽——”林蕊撅着嘴巴,“我跟你說認真的呢。”

林母是老醫專出身,後來又歷經“文.革”,走的是全科醫生路線。她不僅內外婦兒通吃,還中西醫結合,什麽針灸、拔罐、刮痧等等,一樣不落。

這樣的人才,最适合在居民區開診所。大病去醫院,小病可以直接在家門口解決。

上輩子,林主席在定點醫院還全額報銷醫藥費呢。有個頭疼腦熱的,林主席照樣願意自己掏錢直接在小區門診解決了。

“媽,你想啊。你們這些廠裏的職工看病是國家報銷,可是進城務工的人沒有啊。他們同樣會生病,他們生病了怎麽辦?肯定要找地方看病。開小診所一來能掙錢,二來能為更多人提供醫療衛生服務,是好事。”

林母又好氣又好笑,點着她的腦袋道:“行了行了,越說越沒譜,我還在講你呢,你先打算策反我?逃課的事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林蕊立刻化身為樹懶,挂在她媽身上,一個勁兒哼哼唧唧,死活避重就輕。

“你別想了,學給我繼續上,不許再打歪主意。”林母蓋棺定論,“這錢,我先給你們收着,免得你倆又使壞。”

林蕊驚呼:“不行!媽,錢放着很快就不值錢了。”

現在一千五百塊瞅着好像不少,過兩年大概就買不了什麽東西。

現在菜場上的肉類就一天一個價,都快翻倍了。就連巷子口郊區農民挑來賣的蔬菜也一樣,茄子已經三毛錢一斤。

林母笑道:“那我去商店也搶三五十條羊毛褲回來?”

聽培訓班的同學說,雲南還有人為了搶毛線直接大打出手。

“不,媽,你得錢生錢。所有的易耗品價格都會有上限。”林蕊嘆氣,“既然你不肯接手我們的生意,又不願意開診所,那這錢我只好投資給舅媽了。”

現在雞蛋銷售市場全面放開,雞蛋的需求量在飛速上漲。舅媽的養雞場剛起步,完全處于小打小鬧的狀态,她應該盡快擴大規模,搶占市場。

“我看好我舅媽的魄力。”林蕊得意地揚起頭,“這一千五百塊錢就是我投入的股金,将來我要吃分紅。”

林母拍了下女兒的屁.股,嗔道:“算盤珠子撥得倒精。這錢不是有一半歸蘇木嗎?”

林蕊朝蘇木擡擡下巴:“我那是替他管着錢。就他跟我幹爹這樣,錢在身上都過不了夜!”

要不是對何半仙的人品尚還有點兒信心,她都懷疑上輩子她幹爺爺是直接拿蘇木換錢買酒喝了。

所以後來才沒臉提起這個徒弟。

林母戳女兒的腦門,又好氣又好笑:“在你身上能過夜?你比蘇木更能霍霍錢。哪次壓歲錢你能過了正月?”

“我那是開源,開源比節流有意義多了。”林蕊嘆氣,“怨誰呢,誰讓我媽不肯掙錢呢。”

林母叫她給逗樂了:“你就是運氣好,一把頭掙到錢了,所以光看見賊吃肉,沒看到賊挨打。不管幹什麽,都有成功的失敗的。”

“鋼鐵廠也一樣啊,誰能保證它一直開下去。萬一它不行了,也倒閉了,你跟爸爸怎麽辦?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裏頭,否則風險太大了。”

林母愣了下,拽拽女兒的小辮子:“你還想挺多的啊。行了,趕緊洗澡早點兒睡,明天還要上學呢。”

她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的硬座,同樣累得昏昏欲睡。

林蕊眼巴巴地看着蘇木,惋惜不已:“看樣子,以後只能你自己一個人做生意了。”

她想哭,這起碼得損失一半錢。

林母皺眉:“不行,沒碰上事兒都不知道害怕。你也安生待着,等你師父回來了,我跟他好好商量商量你以後的事情。”

話音剛落,走廊上就響起腳步聲。

林蕊的耳朵多尖啊,一下子就辨認出那是特屬于她幹爺爺的步伐。

何半仙笑眯眯的,敲着門道:“我怎麽聽到有人念我。”

林母沒讓何半仙進屋,直接開門出去:“老何,有點兒事情,我要跟你談談,咱們下去說。”

屋子門關上了,林蕊跳下床問蘇木:“你膝蓋怎麽樣啊,痛不痛?我媽也真是的。”

罰她跪搓衣板也是就算了,怎麽能連蘇木都罰。

蘇木呆愣愣的,突然間笑起來,滿床打滾:“我真高興,從來沒人罰過我。”

“你傻啊。”林蕊覺得這孩子的腦袋瓜子堪憂,委實不像個聰明的娃。

蘇木傲嬌地“哼”了一聲:“你知道什麽啊,大家都知道我不是他們的孩子,連我師父都不打我罰我。”

筒子樓的人心善,誰也沒嘲笑欺負他。可大家都對他客客氣氣,不管他怎麽淘,也不會有人教訓他。

他好想知道被媽媽罵甚至敲毛栗子到底是什麽滋味。

“孩子,你完了,這是抖M的趨勢,你現在處于懸崖邊緣。”林蕊危言聳聽。

蘇木卻完全聽不進去,滿腦袋都是林母的那句話。

她是嬢嬢,就是半個媽,必須得管他。

他越想越開心,傻笑個不停。

林蕊看着這孩子,心中滿是絕望。這萬惡的社會啊,難道就不能找到個正常溝通的對象嗎?

看看,好好的孩子都被霍霍成什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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