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生意不能停

樓底下, 林母站在何半仙的小屋前頭, 正色道:“老何, 你想過沒有,蘇木以後怎麽辦?”

“跟着我還能怎麽辦,吃百家飯穿百家衣, 以後也當個小神棍呗。”何半仙笑呵呵的,自覺眼下狀态挺好, 完全沒有不好意思。

林母擺擺手:“我不是說這個, 我是說蘇木的戶口。這次我出去學習, 聽說以後戶籍要統一管理了。沒有身份證沒有戶口本,以後什麽事情都做不了。”

何半仙不以為然:“人在就行, 還怕其他的嘛。”

“以後蘇木不結婚不要孩子,跟你一樣打光棍?”林母瞪眼,“就是你,也該想想, 早點兒找個人安頓下來。這麽大的人帶着孩子,家裏頭還不開夥,像什麽啊。”

人家住腳店都沒他這樣不經心。

何半仙笑了:“蕊蕊說以後每天中午過來給我燒飯。”他又強調了一句,“蕊蕊做的蛋炒飯, 加酸豆角的那種, 好吃得很。”

林母愣了下,旋即強調:“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蕊蕊以後出去上學呢。萬一她住校呢,誰管你?”

何半仙擺擺手:“蕊蕊媽, 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只是我吧,能幹我們這行的,都是孤寡命,我知道你不信這些,但這是從老祖宗那兒傳下來的規矩。我命中注定無妻無兒女,沒必要禍害別人。”

林母跟個神棍實在扯不清,只能退而求其次:“好好好,你的事情我管不了。蘇木的戶口真不能再耽誤了。他都十四歲了,這孩子命苦。你碰上他,搭把手就得管孩子到底。”

何半仙被她念得腦袋瓜子疼,覺得林母堪比能念緊箍咒的唐僧,趕緊揮揮手打發這位大仙走:“行行行,我記下了。”

這人雖然成天滿嘴跑火車,但應下的事情倒還算數。

林母這才放下心,重新往樓上走。

等她推開門進屋,她驚訝地發現蘇木已經躺在外面的大床上沉沉地睡着了。

小男孩稚氣未脫的臉上,全是歡喜的笑。

林蕊端着盆進屋,嫌棄地看着蘇木。真是沒眼瞧,這孩子廢了,整個兒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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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母敲她的腦袋,壓低聲音道:“你曉得什麽啊,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草草洗漱完畢,直接睡在了女兒的上鋪,輕嘆了口氣:“你呀,以後少欺負蘇木。他當我們是自家人,你也要當他是弟弟一樣惜護。”

林蕊直起身子,貼着床邊跟她媽咬耳朵:“媽,蘇木爹媽為什麽不要他啊?”

一個男孩子,又不缺胳膊少腿沒眼睛耳朵的,而且又不是個傻子,1974年也不講究計劃生育,蘇木的父母到底為什麽抛棄他呢?

小元元不一樣,不帶把兒在有些人眼中就不值錢。聽說她生父母連名字都沒給她起,直接叫“多丫頭”,擺明了嫌她多餘。

蘇木又怎麽成了多餘的人呢?

林蕊腦洞大開,難不成是豪門私生子?得了吧,七十年代男女多看對方一眼都是生活作風有問題,誰家狗膽這麽豪門?

林母摸摸女兒的腦袋,像是陷入回憶當中一般,半晌才念了一句:“各有各的難處,都是沒辦法。”

那個臉色蒼白,嘴唇毫無血色的年輕女孩,厭惡地扭過頭,看也不看襁褓一眼。

“拿走,我恨死了這鬼地方!我死都不會留在這鬼地方!”

後來啊,她真的走了。頭也不回,丁點兒眷念都沒有的走了。

林母一時怔愣,忍不住苦笑。該怪她心狠嗎?可又有誰對她心善呢?

“媽——”

林母被女兒的聲音驚醒了,立刻經翻過身,只丢下一句:“早點兒睡吧。”

肯定有問題!

林蕊撅噘嘴,只得按下滿腹的好奇,打了個呵欠,鑽進毯子底下,閉上眼睛。

遠遠的,傳來火車的鳴笛聲。

這一趟車,不知道來自何方,又将駛往何處。

林蕊抓心撓肺,她的生意啊,她的致富經。

她要滿床打滾。

第二天一大早,林蕊就爬起床。連在煤爐邊熬粥的林母都吃了一驚:“蕊蕊,怎麽這麽早?再眯會兒吧。”

林蕊哪裏顧得上賴床,滿臉嚴肅:“媽,你給我做個見證,我要做生意切割。”

她的壽司跟串串香事業可不能就這樣夭折了,她得将生意傳承下去。

林蕊敲響王奶奶的房門,喊王奶奶以及大軍哥一塊兒來林家。

“奶奶,我還要上學,那就長話短說。我的串串香跟壽司攤子,你也是看到的,生意怎麽樣?”

王奶奶手上端着鹽水浸泡的知了猴,笑着點頭:“很好,昨晚上我去逮知了猴,還有人念叨攤子去哪兒了。”

林母在邊上壓着火,好啊,她家的丫頭能耐的,都闖出名頭來了。

“我不說,奶奶你也能估計出攤子掙的錢不少,對不?”林蕊端正了臉色,“我媽讓我上學,不準我再做生意,所以,今天,我要問奶奶您的意思,願不願意接手這生意?”

林蕊原先考慮過雇傭王奶奶,然而她再一琢磨,就發現此事不現實。

無論是串串香還是壽司,那都沒什麽技術難度。旁邊的攤販不模仿,只不過是因為他們的生意也是杠杠的,根本犯不上。

光旁邊的小馄饨攤子,一晚上就能賣出好幾百碗的馄饨。

“這裏是串串香的調料配方,奶奶你也知道是什麽。不過我要求抽技術股,我不管你每天賣出多少,利潤如何,我要求一天十塊錢。”

好歹主意是她想的,招牌是她打出來的,她不能白幹。

王奶奶擺手:“這是你的生意啊。”

“別,奶奶,以後是你的。”

王大軍在腦袋裏頭算了本賬,點點頭,替他奶奶做了主:“行,十塊錢就十塊錢。”

知了猴那是應季的,進入九月份,說沒就沒了。

林蕊刷刷刷寫下一張紙,然後讓王奶奶跟王大軍都簽字畫押。

“我還有一個建議,奶奶一個人恐怕忙不過來。大軍哥他們廠裏頭又不許職工搞兼職,咱們樓裏頭有個最合适的人選,可以幫奶奶的忙。”

王奶奶好奇:“誰啊?”

這棟樓裏頭住着的基本上都是鋼鐵廠的雙職工。做小買賣那都是被逼得沒辦法,國營大廠的正式職工才不會拿自己的飯碗開玩笑。

“玲玲姐。”

王奶奶立刻擺手:“不行的,玲玲不敢出門。再說,小周也絕對不會同意。”

玲玲這孩子命苦,看到人都害怕,哪裏能出門做生意。

林蕊站起身:“您要是沒意見的話,玲玲姐那邊我去說。不過您得每天付給玲玲姐八塊錢。”

王大軍笑了起來:“要是玲玲姐同意,別說八塊錢了,十五塊錢我都願意。”

就玲玲姐的人才,往那兒一站,真是比電影明星都顯眼。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廣告效應沒話說。

林蕊點點頭:“好!君子一言驷馬難追。幹一天,十五塊錢。”

玲玲姐總不能一輩子都不出家門。

打鐵要趁熱,林蕊沒等她媽回過神來,先去敲響了玲玲姐的家門。

周阿姨正端着煮飯鍋要出門,看見林蕊就笑:“怎麽了,蕊蕊,找我們元元玩兒?”

林蕊囧得無以複加,合着在周阿姨眼中,她就跟元元差不多大啊。

玲玲姐聽到響動,抱着打呵欠的女兒從簾子後頭出來,沖林蕊笑:“蕊蕊,早上好。”

林蕊一時間又目眩神迷,覺得自己像逼良為娼的老鸨。這樣的美人兒,合該嬌養着供起來,哪裏能抛頭露面呢。

可惜真的勇士,必須得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任何人都要有養活自己的能力。

林蕊開門見山,直接拉着玲玲姐一頓噼裏啪啦。

十八塊錢一天,每天負責幫王奶奶一道制作壽司跟串串香,晚上五點半出攤,賣完東西收攤。

周阿姨放下手中的鍋,側耳傾聽。

一開始她還點頭,在家做吃食沒什麽,能有人陪着玲玲一道幹活說話,她倒找錢給人家她都願意。

只是當林蕊提到玲玲晚上得跟着去出攤的時候,周阿姨就變了臉色。

“不行。”

林蕊擡頭:“為什麽?”

周阿姨一時語塞,只能含混應對:“元元還要人照應呢。”

“晚上阿姨您難道不下班嗎?”

會計又不是一線工人,還需要三班倒。

周阿姨擺手:“蕊蕊,我知道你是好心,但真的不行。”

筒子樓的隔音效果太差,林母貼着牆已經聽到動靜。她立刻起身開門,轉頭示意王奶奶跟大軍:“我去說說。”

屋子門沒關,林母很快領着周家母女過來。

家裏頭地方小,大家只能集體坐在床上。

林母索性拉着周阿姨去裏間,小聲跟人說話:“周大姐,你怕什麽,我們都知道。當人媽的,哪怕自己再苦再累,也舍不得孩子受罪。可你要想想,你總有老的一天啊。”

周阿姨低着頭,長長地噓出口氣:“我老了,元元也該長大了。這就是我們祖孫三代的命。”

“元元大了有元元的生活,你不讓她讀書上大學?她要離開家了呢,她要去外頭上班了呢。人哪有陪着另一個人一輩子都不挪窩的道理。”

門簾子外頭,林蕊拿出奶糕,加上溫水調成奶糊糊喂小元元吃。

“玲玲姐,事情不難辦。壽司跟串串香,你都是熟手。”

屋子中有大軍這麽個成年男人在,周玲玲相當不自在,她抓緊了手,目光始終盯着自己的女兒,不敢挪動。

“這個我可以,上街就算了吧。”

她聲音輕柔又細弱,聽得林蕊簡直不忍心。

然而既已打定主意當欺負美人的大壞蛋,林蕊只能咬咬牙,硬撐到底:“不行,玲玲姐,你總得要出去見人。”

門簾子撩開了,周阿姨跟林母站在門邊。

林蕊目光落在周阿姨身上:“你們怕什麽?是不是怕有人欺負玲玲姐?可是王奶奶跟周阿姨你們都在啊,誰敢欺負玲玲姐試試。”

周阿姨失笑:“我哪裏能去。”

鋼鐵廠的規矩定的很死,誰敢出去賣一只茶葉蛋試試,立刻開除。

林蕊一本正經:“您可以抱着元元在邊上玩啊。再說還有大軍哥的面子在呢,誰這麽不長眼,欺負到你們頭上。”

王大軍立刻挺起胸膛,故作謙虛又有點兒小驕傲:“解放公園那塊,我還是有點兒面子的。”

他也不破壞規矩,每個月一百塊錢煙錢照樣上供。誰敢打他奶奶小攤子的主意,誰就是存心跟他過不去。

林蕊一個勁兒地抓着玲玲姐的手:“咱們先試試,就先試一晚上。”

周阿姨想起林母勸她的話。

玲玲總歸要走出家門的,心病還得心藥治。天底下沒靈丹妙藥,只能摸索着一步步來。

她怕人,那就讓她一步步地接觸人。

周阿姨鼓足了勇氣,點點頭,安慰女兒:“玲玲別怕,媽陪你一塊兒。”

玲玲姐嘴唇發白,神色惶然,最終還是艱難地點了點頭:“好。”

當天下午,林蕊坐在教室裏頭簡直跟板凳上長了牙齒咬她屁.股一樣,哪裏能聽得進老師講課的任何字眼。

于蘭用直尺捅捅她,小聲道:“你姐是不是特嚴格?我媽也打算給我找老師補課了。”

中考要是考不上,她以後就是待業青年,還不知道去哪兒混呢。

林蕊心不在焉地嗯嗯着,耳朵豎起來聽下課鈴聲。那悅耳的聲音一響起來,她立刻收拾書包走人。

“哎,她學習還真積極。”于蘭驚訝地看着同桌一路絕塵的背影,難以置信。

陳樂嫉妒地看着林蕊逐漸變小的腦袋,心裏頭嘀咕,還不知道又跑去哪兒玩呢。

他敢打賭,林蕊的目的地絕對不是家。

陳班長還真沒猜錯,林蕊直接奔解放路公園去了。今晚玲玲姐第一天出攤,她要給玲玲姐打氣。

林母下班回家,經過解放公園門口時,第一眼就看到她上蹦下跳的小女兒。

林蕊正拉着玲玲姐的胳膊,一個勁兒跟她講解做生意時的注意事項,還不停給人打氣:“姐你別怕,又不偷又不搶的,咱們正大光明做生意。”

就跟她預料的一樣,大蓋帽的執法行動就持續了一天,被逮到的人一個罰款五百塊,此事就翻篇了。

該出攤的人照樣出攤,下一輪整治什麽時候過來,誰也說不清楚。不過街面上多了幾個大垃圾桶,要求各個攤位的垃圾自己處理好,否則攤子就擺不下去。

林蕊給王奶奶出主意:“簡單,咱們的東西唯一存在的垃圾就是釺子。十根釺子換一根串串香,明标價碼回收。”

王奶奶笑得厲害:“咱們蕊蕊将來是要當萬元戶的咯,你們聽聽,這一套一套的。”

她目光瞥見推着自行車過來的林母時,立刻轉換話題,“鄭大夫,下班了?”

林母點點頭,笑着道:“今晚這就算開張了?”

說話的功夫,已經有人過來問壽司,大家目光齊齊落在玲玲姐臉上。

玲玲姐看着年輕男人,本能地害怕,可當她聽見母親懷抱中的女兒甜甜地喊她“媽”的時候,她又強自鎮定了下來。

道理她都懂,她不可能依靠母親照應她一輩子。她也是媽媽,她也要照顧自己的女兒。

“這是壽司,您嘗嘗。”

蘇木今晚也過來幫忙,帶玲玲姐上手。他看着落日餘晖下的玲玲姐,轉頭疑惑地問林蕊:“這回招牌是不是要換呢?玲玲姐不像小鹿純子啊。”

她像誰呢?

“行了,她就是行走的畫報。”林蕊一臉癡漢樣盯着夕陽下的玲玲姐。

額滴神哎,怎麽就這樣好看呢。難怪據說玲玲姐在舞臺上扮林黛玉的時候,臺下人頭攢動。

活脫脫從畫中走下來的美人。

蘇木還在愁,宣傳與內容貨不對板。

林蕊直接拽着他到邊上。蠢吧,少年,沒看到玲玲姐往那裏一站,生意不斷麽。

就連他們攤子旁邊的棉花糖大媽前面都多了不少人。

看來大部分人都跟林蕊一樣慫,看到極致的美麗都不敢唐突,只敢在邊上看着,偷偷湊過去看能不能接觸一下。

周阿姨抱着外孫女兒在邊上看着,心中既焦灼又充滿了期待。

好在來買吃食的人都客客氣氣的,沒人胡攪蠻纏,也沒人故意找玲玲麻煩。

就是大家夥兒買完了吃的也不走,全都蹲在附近,拿十根釺子來換串串的人越來越多。

林蕊安慰周阿姨:“你甭擔心,你看着情況不對,就換玲玲姐帶孩子,你給王奶奶幫忙。要有人說閑話,你就跟領導反應。玲玲姐總得自食其力,不能一輩子窩在家裏頭吧。”

該硬氣的時候必須得硬氣。

別以為你不聲不吭努力埋頭幹活吃苦在前享受在後,領導有好事就會想起你。

錯了,這樣的話,必須得有人倒黴的時候,領導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你。反正你只會接受,不會鬧事啊。

同樣的,有好處也最後輪到你。其他人會吵會鬧會跟領導拼命,你不會啊。

誰不願意省事。

當媽的不管女兒誰管。為着女兒,當媽的變成母老虎都理所當然。

“要是有人說怪話,您就直接回他,要不然他來付工資?沒人管玲玲姐,那就只有你管。”

“玲玲有工資的。”周阿姨突然間嘆了口氣,“越劇團還管着玲玲,按時發工資,也給報銷醫藥費。”

林蕊:……好吧,其實大家都在竭盡所能地幫助美人兒。

哎喲,這樣的美人兒誰不愛啊。

林蕊看着娴靜的玲玲姐,腮幫子都笑酸了。

她有種看選秀節目pick偶像的感覺,瞅瞅,不愧是她相中的崽,表現多好啊。

媽媽愛你,寶貝!

母愛泛濫過頭的林蕊被自己的親媽給拽到了旁邊。

林母氣定神閑:“行了,看到了,放心了?”

林蕊的目光還落在她家玲玲姐身上,她愛的小姐姐果然光芒萬丈。她滿臉癡笑地點頭:“放心,非常放心。”

“那就好。”林母微笑,“回學校繼續上晚自習吧,我就給你請了一節課的假。”

林蕊花容失色:“媽,你也太狠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下不了狠心,孩子就得當流氓。”林母冷下臉,“也不看看你期末就沒一門及格的。”

林蕊立刻哼哼唧唧:“我給你保證這學期起碼及格一門成不?”

“什麽啊?”

“體育。”這個她有信心。

林母作勢要揪女兒的耳朵,林蕊立刻捂住頭臉,大聲嚷嚷:“媽,老太都說了,看人要多看長處少看短處。”

林母叫女兒氣樂了,一面拍着車後座催促她上去,一面嘲笑:“那你倒是給我找幾個長處讓我瞧瞧啊。”

林蕊臭美兮兮地揚起臉:“哎喲,鄭大夫,你家閨女長得真好看。”

林母撲哧一聲笑出來,對着女兒這張肉嘟嘟的小臉,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只能瞪眼:“快上車,我送你去學校。”

反正她已經吃了三根串串香,一包壽司,正好省了家裏燒煤的錢。

林蕊拉大不情願地坐在她媽的車後座上,絕望地朝學校出發。

她長處真的很多,就是不在學習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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