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上學不簡單
林蕊推着車, 湊到蘇木身邊, 一個勁兒強調:“不臭, 真的一點兒都不臭。”
1988年的江州護城河還沒有經受工業污染狂潮,此時的河水除了有點兒腥味之外,沒有身份不明的奇怪漂浮物, 也沒有一言難盡的各種怪味道。
有腥味好啊,說明水裏頭有魚。魚都能活下去, 那河水肯定毒不死人。
從護城河裏頭爬出來的少年木着一張臉, 默默地轉過頭, “蹬蹬蹬”往前走。
“哎呀,蘇木, 我騎車帶你回家吧。洗個澡睡一覺,都這樣了還上什麽學。”
車禍啊,嚴重的車禍,即使沒缺胳膊少腿, 起碼心靈也受到了嚴重的傷害,應該休息上個一二三四五天吧。
“要遲到了。”蘇木頭也不擡,腳步不停。
林蕊沒辦法,只能推着車跟在後頭:“少上一天學沒什麽了不起的。以後你會跟我一樣巴不得學校坍塌, 天天放假。”
上學有什麽好, 尤其是今天。
林蕊背着書包,苦大仇深地繞操場跑圈。
老李這個缺德冒煙的家夥, 居然連教室都沒讓她進。
喪心病狂,慘無人道, 她被大卡車逼得摔下車她也不想啊。遲到在所難免,為什麽這也能變成她被罰跑的借口。
正值早自習下課,于蘭陪在林蕊身邊,跟着她一塊兒痛罵老李喪失了良知與道德。
一個數學老師,即使是班主任,那也沒資格剝奪學生上早自習的權利。
沒看到英語老師臉都黑成鍋底了,下課的時候後腦勺對着李老師出去的嚒。
被迫當老師小幫手的班長陳樂跟着陪跑,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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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口婆心地開勸:“好了,老李昨兒才說一律不許遲到,你今天就撞槍口上你怨誰?還有,你朝暑假作業的答案也就算了,你幹嘛把後面的答案撕下來抄?你生怕老李不知道你是抄的啊!”
比方說他們,大家都是通力合作,你抄我我抄你的,哪有這麽直通通都不掩飾一下的。
林蕊氣喘籲籲,她媽的這小身板真不咋樣。
要是換成她上輩子的體格,繞着操場來十圈,她都不帶喘的。
“那是我姐抄的。”
一開口,這輩子的她就岔了氣,咳得死去活來。
陳樂了然地點點頭:“那難怪了。你姐一看就知道從來沒抄過作業。可你為什麽要抄你姐的作文啊?”
還是貼在櫥窗裏頭,供全校師生觀看的那種。
林蕊悲憤,她怎麽知道語文老師會變态到跑去省實驗高中把所有櫥窗裏頭的作文全油印下來,全班傳閱學習的份上。
她被罰站了三天黑板。
于蘭在邊上擔憂:“蕊蕊,你還行不?要不你幹脆暈倒吧。”
林蕊擺擺手,勉強保持體育特長生最後的倔強:“我沒事,蘇……蘇木,他還沒換衣服呢。”
現在這天氣,中午熱得跟三伏天一樣,早晚可都秋風瑟瑟秋意涼。小風一吹,誰知道他會不會直接凍倒在地。
“你還顧得上他?”于蘭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老李的德性你還不知道嗎?男孩子那都是寶貝疙瘩蛋,哪裏舍得動一下。”
陳樂不願意了,立刻為李老師站臺:“昨天晚自習,李老師還罰周文周武他們跑圈呢。”
于蘭鼻孔裏頭出氣:“嗯,然後周武跌進沙坑裏頭,周文崴了腳。等着吧,他們奶奶今天肯定要來找老李算賬。”
就他們學校操場上壞掉的路燈不知道多少年沒修了,大家下晚自習出去都小心翼翼,他竟然罰學生夜跑?
林蕊在心中敬李老師是條漢子。
她繞過半圈,眼睛正對教室門口方向。
蘇木還站在窗戶邊,腳下一灘水。要是他的年紀再小個七八歲,旁人肯定以為他尿了褲子。
等等,老李跟他說什麽了?老李要帶他去哪兒?
教室門口,李老師欠下身,跟蘇木說了幾句話之後,就把人帶走了。
林蕊立刻拔腳沖出煤渣跑道,跟上去。
陳樂就停下來系鞋帶的功夫,再擡眼就看被罰的同學擅自逃離。他吓得不輕,追在後面喊:“喂,林蕊,還有兩圈呢,你去哪兒?”
“你眼睛長到天上去了?沒看到老李都走了!還跑個屁!”于蘭趕緊跟上,“哎,蕊蕊你去哪兒?小賣部不是這個方向。”
她跑近了才意識到林蕊正跟着李老師,小姑娘頓時花容慘淡,“蕊蕊你幹嘛,你自投羅網啊。”
林蕊滿臉嚴肅:“老李要把蘇木帶哪兒去?”
“還能幹嘛,換衣服呗。”于蘭不假思索,“你傻了?老李當然是帶他去家裏頭換衣服。”
“換個衣服為什麽要去他家啊?辦公室、廁所哪兒不行?”
于蘭一頭霧水:“辦公室有其他老師,廁所多髒啊!放心啦,李老師他老婆帶小兒子回娘家了,沒有不方便。”
林蕊瞪大眼睛,就是這樣她才更不放心啊!
天真單純的少女,你知不知道世道艱難,男性也不安全?
上輩子她可是聽說過奧賽競賽名師性侵自己輔導學生長達二十多年的事。
他家樓上的小哥哥還差點兒想找那老師上課。後來事情曝光出來,所有人都後怕不已。小哥哥的清白真是命懸一線。
人心隔肚皮,不得不防。
于蘭不明所以,跟着林蕊一路往李老師的宿舍去。
尖銳的預備鈴聲響徹整個校園,要上第一節 課了。
于蘭腳步一滞,下意識地拉住林蕊。思想政治老太可是兇的很。
陳樂趁機追趕上兩個落後分子,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倆,快,快回教室。”
林蕊二話不說,立刻弱柳扶風地靠在于蘭身上:“哎喲,我頭暈,我要去醫務室。”
陳樂目瞪口呆,怎麽過了個暑假,林蕊一下子成了女流氓,這麽不要臉!
剛才還好好的,一上課立馬頭暈?
于蘭對思想政治課也沒有丁點兒興趣,見狀立刻積極主動地扶住林蕊,丢下一句:“班長,我送蕊蕊去醫務室,你幫我們跟老師請假。”
陳樂目瞪口呆,眼睜睜地看着號稱要去醫務室的人直接朝學校教職工宿舍方向跑。
李老師一路沉默着,直接将蘇木領回家,然後打開薄薄的門板:“進去把衣服脫了。”
林蕊蹲在窗戶底下,渾身一個激靈,捏着拳頭就要起身。
“砰——”
她腦袋撞上突然間被推開的窗戶,一塊紅磚落在她腳下。
李老師自言自語了一句:“怎麽又把磚頭擺窗臺上,砸到人多危險。”
說着,他還朝外頭望了望。
林蕊貼牆站在窗戶底下,連摸摸她撞疼了的腦袋都不敢。
于蘭蜷縮在發財樹後頭,瑟瑟發抖地叫了聲“喵——”。
李老師皺了皺眉,不悅道:“學校怎麽管的,野貓越來越多。”
他卡好小半邊窗戶,叮囑蘇木:“烤衣服的時候不要關死窗戶,防止一氧化碳中毒,知道嗎?快點脫衣服吧,別感冒了。”
林蕊一個勁兒貼耳朵,試圖聽清楚屋中的動靜。
李老師見學生不動,不耐煩地皺眉:“你動作快點兒,到底還想不想上課啊!”
屋子外頭,于蘭偷偷摸摸蹭到林蕊邊上,對她做口型:“我們趕緊走吧。”
被老李逮到了,淩遲或者五馬分屍,您自個兒挑選一個。
林蕊連連擺手,不行,她得保護蘇木的安全。好歹是她小弟,哪裏能第一天上學就陷入危險。
于蘭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顧忌着老師只有一牆之隔,窗戶還開着;可憐的女同學不得不咽下了喉嚨口的一句話:明明跟你在一起最危險。
才第一天上學,你就把人家給撅到河裏頭去了。
李老師蹙眉看蘇木,莫名其妙:“你這孩子怎麽回事?別以為家裏找過人你就有什麽特權。在我這兒,所有的學生都得守規矩!趕緊換好衣服上課去。”
窗戶裏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林蕊要抓狂。
學生換衣服,老師難道不應該回避啊?知不知道什麽是隐私?
她直起身子,準備據理力争。
于蘭見狀吓壞了,一把捂住她的嘴巴。瘋了,自投羅網還不夠,這叫自尋死路。蒼天啊,自己是做了什麽孽,幹嘛要跟林蕊一塊兒逃課呢。
這個吃了老虎膽的瘋丫頭!
兩個小姑娘糾纏的時候,于蘭碰到了窗戶下緣,發出“砰”的聲響。
李老師轉過頭,警惕地盯着窗戶。怎麽回事,哪兒來的動靜?
“喵——”
林蕊跟于蘭貼在窗戶底下,發出帶着哭腔的貓叫。
李老師眉頭緊鎖,抄起根撐衣杆要去趕野貓。怎麽都入秋了,野貓還鬧春。
薄薄的門“噗噗”震動,陳樂焦急地敲着班主任家的房門大聲喊:“李老師,周文周武的奶奶來了,正在教室裏頭鬧呢。”
政治老師壓不住,已經氣得甩手離開講臺,表示這課她不上了。
李老師不得不放下撐衣杆,叮囑蘇木烘幹衣服後,出去時把門帶上。然後匆匆跟着領路的小班長過去會彪悍的學生家長。
于蘭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連連拍胸口。媽呀,這課逃得實在太刺激了。
早知道不逃了,起碼還能看政治老太吃癟。
“蕊蕊,那個……”
她一擡頭,卻看見林蕊刺溜兒奔進李老師的家門的背影。
蘇木已經脫了的确良襯衫,正羞憤地捋着褲子瞪林蕊:“你幹什麽?”
林蕊的目光落在少年郎細嫩光滑的皮膚上。
啧啧,真是活色生香的小正太啊,多麽容易吸引到變态怪蜀黍怪阿姨。
“姐姐得告訴你,以後,不能随便在人前脫衣服。換衣服不知道要背在人後啊?”
蘇木憤怒地瞪她:“那你轉過頭去啊!”
到底誰一直盯着他不停地看?
林蕊嗤之以鼻:“行了吧,就你,我才不想看呢。”
少年你到底是有八塊腹肌還是有碩大的胸肌?都沒有的話,她看個什麽勁兒。
于蘭推門而入,催促林蕊:“走吧,蕊蕊,萬一老李折回頭,咱倆就交代在這兒了。”
蘇木“啊”的一聲,捂住自己的關鍵部位,眼淚都快出來了:“你怎麽不敲門?”
“你……你們也沒關門啊。”于蘭莫名其妙,“叫什麽叫,我還沒怕長針眼,罵你耍流氓呢。”
蘇木瀕臨崩潰,到底誰流氓啊。明明是她女流氓!
少年郎滿腔悲憤:“上課了,我聽到鈴聲響,你倆怎麽不去上課?”
非得跑過來看他換衣服。
林蕊半秒鐘的時間都不用,立刻擺好西子捧心的造型:“哎喲喲,我難受,我要去醫務室躺着。”
于蘭立馬扶住她:“對對對,我們蕊蕊需要休養。走,我們去醫務室。”
轉過頭,她沖蘇木吼,“換好了沒有啊,還不趕緊過來幫忙!”
蘇木毅然決然:“我要去上課。”
五分鐘後,兩人并排站在林蕊身後,看校醫給林蕊咯吱窩底下塞了根溫度計,然後給她沖了杯糖水:“沒事,估計是低血糖,休息一會兒就好。”
林蕊立刻扶住腦袋:“可是我頭暈、心慌、眼前發黑。”
“行了,上床躺會兒吧。”校醫皺眉,“蕊蕊,明天我還有事去廠裏找你媽啊。”
再作妖試試!
林蕊立馬消停,乖乖喝掉糖開水,往觀察床上一躺。
校醫出去打開水了,臨走前還打開了收音機:“歡迎收聽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作者路遙。”
蘇木滿臉悲憤:“我要上課。”
“算了,你別傻。”于蘭大喇喇地坐在床邊,“你是不知道周文周武的奶奶有多厲害。你回教室也上不了課。”
周文周武是雙胞胎,也是他們奶奶的心尖尖命根子。他們父母停薪留職,去南方闖蕩了,只留下老人在家照應孩子。
學校的老師敢害得她寶貝孫子受傷,她可要好好跟老師說道說道。
老李就是在重點高中待久了,不知道基層人民教師為人師表的艱難。知識分子臭老九,也敢在工人階級面前耀武揚威?
不寫大字報□□死你就不錯了。
人只要躍上過巅峰狀态,即使生活回歸正軌十幾年,也不耽誤自己龍椅輪流坐的美夢。
林蕊沖蘇木點點頭,眼睛一閉,開始美滋滋地聽廣播。十分鐘的小說還沒聽完,她就沉浸在主播充滿磁性的聲音中,歡快地打起了小呼嚕。
這種美好的九月天,本當适合睡覺。
蘇木坐在床邊,哭喪着臉,他想去教室上課。
他還想發憤圖強呢。
“沒事兒,思想政治課上跟不上沒差別,都無聊的要死。”于蘭翻着桌上的《大衆電影》,頭都不擡。
哎喲,林芳兵真美真有才華,寫的散文詩畫的素描真好看。
外面走廊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随着陳樂焦急地呼喊:“常老師,您快給看看,我們李老師頭被打破了。”
周家老太太氣勢如虹,壓根不和學校的老師打嘴皮子仗,直接動手,從文鬥升格為武鬥,一水杯砸破了李老師的頭。
醫務室裏頭的人慌亂不已,林蕊在衆人的叫嚷聲被蘇木推醒。
一睜眼,她看到班主任腦袋上的淋漓鮮血,立馬真的頭暈了。
然而這回校醫可沒空再管林蕊。她趕緊放下手中的暖水瓶,讓蘇木跟于蘭立刻帶林蕊回教室去。
她要馬上處理李老師的傷口。如果情況嚴重的話,搞不好她還得找車子送李老師去醫院縫針。
李老師身殘志堅,鮮血都糊了眼睛,居然也能認出班上的學生,還不忘追問:“你們怎麽在這兒?還不上課去?”
蘇木趕緊側過腦袋,用棉花棒捅了捅自己的鼻子,引出個大大的噴嚏:“報……報告老師,我好像感冒了。她們陪我過來看醫生。”
校醫揮揮手,假裝不知道他們的貓膩,随手塞給蘇木一小袋子藥片:“回去多喝點兒水。不嚴重的話,不用吃藥。”
三人趕緊跟老師道別,一溜煙地往教室跑。
路上,林蕊突然間開口:“其實老李還不錯,肯為了學生的将來跟家長杠上。”
這太考驗人了。
說句不好聽的,單個學生對學校與老師的價值遠遠比不上在家庭中的意義。
你們家孩子好不好,将來混成什麽樣又跟我有什麽關系?
鹹吃蘿蔔淡操心,完了不僅落不了一句好還當頭就是一水杯。
即使李老師懲罰晚自習鬧事的學生摸黑夜跑合理與否有待商榷,可當家長的人也不能直接拿水杯砸老師。
這都什麽臭毛病。
于蘭搖搖頭:“吃一塹長一智,估計以後老李不會再管周文周武了。其實就該随他們去,這兩個,要是早幾年,肯定得吃槍子兒。現在也該送去工讀學校,好好教育他們。”
她轉過頭,作為地主鄭重地關照外來客,“你離他們遠點兒,不然吃虧倒黴的人肯定是你。這兩個都不是好東西,心黑手狠,一點兒道義都沒有。”
有些話真不能說,否則分分鐘一語成谶。
蘇木白點頭如搗蒜了。當天中午,他就叫周文周武兄弟倆給堵在半道上。
這件事,說到底,起因還得落在林蕊身上。
她堅持說要好好表現,非得繼續騎車帶蘇木回家,強調中午給他做好吃的。無論蘇木怎麽明示暗示拒絕,她都充耳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