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人生新征途

王大軍去看了趟解放公園“三虎”, 帶着他奶奶熬了一夜的老湯煮的串串香跟蕊蕊還有玲玲姐一大早起來做的壽司。

回來的時候, 他手上的東西一樣沒少, 因為裏頭不讓從外面捎吃的。

最後一頓斷頭飯,他也沒能讓自己的朋友吃上。

因為不是直系親屬,他連朋友的面都沒見到。

王大軍把自己悶在簾子後頭躺床上挺屍, 不聲不吭,連他奶奶招呼他吃飯, 他也跟沒聽見一樣。

王奶奶喊了三聲就不搭理他了, 自顧自地在公用廚房裏頭忙碌, 準備晚上出攤做生意。

鬧啥情緒,吃飽了肚子的人才有心思鬧情緒。不吃飯, 那就說明他不夠餓!

等到傍晚時分肉聯廠人事處的領導找上門,動員王大軍停薪留職時,王奶奶又在圍裙上擦了兩把手,直接替孫子做主點頭, 壓着王大軍簽字摁手印。

走,為什麽不走,既然廠裏有困難,他不奉獻誰奉獻。

走了好, 肉聯廠甩掉個包袱, 大軍還能名正言順地跟着出去跑貨運。她倒要看看到時候還有誰敢碎嘴子。

鄭大夫跟周會計都佩服王奶奶的魄力。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好歹肉聯廠也是國營單位。錢再少, 每個月到點兒能拿到工資單。

其實要拖着不辦手續也不是真拖不下去。

前兩年國家逐步放開豬肉收購價格後,江州肉聯廠的肉源就成了老大難。誰都不傻, 養殖戶當然願意将豬賣給收購價格更高的屠宰場。

沒了原材料來源,肉聯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年到頭幹不了幾個月,動不動就停工停産等原料。

廠裏頭常年見不到人影的工人多了去。反正是大鍋飯,也沒見誰工資少發一分錢,更遑論停薪留職。

要真惹毛了誰,職工直接堵廠長辦公室去,跟着廠長下班去廠長家吃喝拉撒。

是不是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廠子?工人老大哥是不是工廠的主人?既然當官的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公仆,那全天下沒有仆人把主人趕出家門的道理。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領導自己有私心,一碗水端不平,職工怕他個球!

噢,市委辦公室主任的侄子天天從廠裏頭偷肉出去高價倒賣沒關系。區領導的姑娘拿廠裏頭的車隊跑私活搞運輸也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連

到了王大軍這兒,利用廠裏頭歇假時間陪家中長輩去一趟外省,就成了眼中釘要亡了廠子?柿子撿軟的捏,也不是這麽個法子。

王奶奶冷笑:“不就是欺負我們孤兒寡老,沒根基沒靠山麽。行,我不讓人說這個嘴。我每個月不要那八十塊錢,我就圖個耳根清淨。”

早點簽完字打發人走早點好,省的還耽誤她出攤做生意。

八十塊錢,她狠下心,一天頭的生意就掙到了,就看不慣他們一天到晚算小賬的那副德性。

周會計抱着外孫女兒,兀自替老鄰居犯愁:“大軍奶奶,你也得想想大軍找對象的事啊。”

一晃眼的功夫,小夥子都這麽大咯,總不能跟奶奶過一輩子。

“姑娘都是嬌客,沒有正式工作的話,對象真不好找。”

王奶奶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我現在算是看清楚了,誰家嫁女兒都不想叫女兒去人家吃苦,看的說是穩定工作,其實是收入。”

眼下什麽人最好找對象啊?效益好的國營大廠。裏頭的姑娘小夥子個個頭都昂得老高,都只有挑人家的份。

“要說穩定要說體面,老師不差吧。斯斯文文的,還都是念過書的文化人。你看你們鋼鐵廠的小姑娘哪個願意嫁老師?一個月一百塊錢的死工資,又沒有獎金,人家憑什麽跟你過苦日子?”

王奶奶生性熱情,也經常在居委會幫幫忙,主動幫人拉過幾回紅線。

每次國營廠的姑娘都說自己不喜歡老師,她心裏頭還納悶,老師有什麽不好。她擔心是女方怕老師讀書人性子悶,又再三再四地解釋。結果人家姑娘就是笑,不肯接腔。

後來還是居委會主任看不過眼,偷偷拉着她到邊上挑明了底兒。人家是不喜歡老師收入低。

廠裏頭不一樣,工廠效益好,福利好,每個月發的獎金比工資還高。

“我琢磨來琢磨去,就我家大軍這條件,與其在廠裏頭耗着混日子,不如讓他出去闖闖,是騾子是馬,總要拉出去溜溜。不管将來是個什麽樣子,總歸也算下過水了。”

王奶奶逗弄手裏抓着米糕啃了一臉渣渣的小元元,“我們元元說是不是啊?”

小丫頭茫然地瞪大眼睛,抓緊了米糕,口齒不清地強調:“糕糕好吃。”

王奶奶哈哈大笑:“可不是,只有掙了錢才能買糕糕。對了,我們外婆有沒有給我們元元訂牛奶啊。”

周會計連連搖頭:“不行,那奶不曉得摻了多少水,根本連奶味都沒了。”

林母拿了手絹幫小元元擦嘴巴,感慨不已:“可不是,現在的奸商實在太多了,什麽以次充好的都有。拿注射器往西瓜裏頭打糖水,這種事情要不是親眼看到,講出來誰信啊。”

“全都鑽到錢眼裏頭去了。”王奶奶失笑,“我第一個紮進去出不來。”

林母趕緊擺手:“你這叫勞動致富,明買明賣,跟這種坑門拐騙不是一回事。”

過來買串串香的老顧客笑着應和:“可不是,吃進嘴裏頭的東西,貨真價實才有回頭客。”

說着,他拿好串串香,又湊到周玲玲跟前,小心翼翼地豎起一根手指頭,“來一包壽司。”

男人聲音輕柔,仿佛生怕驚吓到攤子後面的年輕姑娘似的。

周玲玲給他拿吃的時,男人連看都不敢看她,只眼睛盯着她的手。等到壽司遞到他面前,他才跟被火燒了似的,抓起壽司趕緊一溜煙地跑了。

王奶奶睇着男人慌裏慌張的背影,壓低聲音跟周會計咬耳朵:“小周,要不要相看相看?”

玲玲畢竟還年輕,都不到三十歲的人,難不成就真守着孩子過一輩子?舊社會扯什麽守寡節婦,那也得真是寡婦啊。玲玲這樣的,就是個沒出門的大姑娘。

這人看着還行,已經連續過來買了小兩個月的吃食,每次都不敢跟玲玲多搭句話。平常說話斯文又客氣,沒有半點兒架子。

她私底下找人打聽過了,這男的在江州化工研究院工作。雖說現在搞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掙的多,但人家有學問,是正正經經的知識分子。

林母趕緊從周會計手裏頭接過小元元:“走,姨奶奶帶我們寶寶去看鴨子船。”

孩子正是學講話的時候,別把大人的話學出去了,叫玲玲聽了不好。

王奶奶壓低了聲音跟周會計傳遞她搜集來消息:“原先有個老婆,出國一趟就迷花了眼睛,開口閉口就是美國怎麽怎麽樣。回來動員他一塊兒出國,他放不下手上研究的東西,兩人就離婚了。”

王奶奶自己一門心思的想掙錢,可打心裏頭佩服那些能耐得住清貧的讀書人。

周會計有正經工作,玲玲也能自己掙錢。她們祖孫三代不求人養,玲玲找對象第一個要考慮的就不是吃飯問題。

“化工院給他分了房子,雖然位置偏了點兒,靠城郊那邊。不過好幾班公交車都在邊上停,房子也有三十多個平方,有咱們現在住的兩個大。夠小兩口寬寬敞敞地過日子了。”

周會計朝王奶奶輕輕搖了搖頭,謝過她的好意。

年近半百的女人唇角浮出無奈的苦笑,滿懷擔憂地看着正在整理壽司的女兒。

玲玲現在雖說比以前好了點兒,可還是怕人,不敢獨自面對男人。

況且就是玲玲沒問題了,誰知道找的男人會不會心裏頭有刺。

男人娶媳婦,進門之前都是千般好,等真正一起搭夥過日子,保不齊就橫挑鼻子豎挑眼。

玲玲曾經的遭遇就是她的原罪。

人們會用各種好奇探究的眼光挑剔她。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好好的姑娘家,如果不是愛慕虛榮,怎麽會被那些高幹子弟看上?

怎麽沒見其他人出事?

什麽被強.暴啊,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憑人家市長公子、将門之後的身份,還能少了年輕漂亮的女人投懷送抱嗎。就是送上門被睡了,結果價錢沒談攏,叫人白玩了不甘心,所以才鬧到公安局去的。

呵,說不定就是國外不懷好意的敵特分子,美女蛇特工故意打擊社會主義事業的根基。

真正知廉恥懂貞操的好姑娘,哪還有臉活在這個世上。早就在被糟蹋的時候,殺不死對方先自己撞死了。

嚯,自殺被救回頭?那就是沒存心想死。真存了死心,神仙都救不了。

周會計清楚地明白,也就是趕上嚴打,王子與庶民同罪,才槍斃了那群畜生。要換成其他時候,說不定要怎麽算呢。

她家要是敢堅持上告,方方面面的人就會如雨後春筍般的冒出頭,軟硬兼施逼着玲玲改口供,非得她承認自己是心甘情願。

古往今來,女人叫丈夫以外的人睡了都是丢臉的事。你們居然還好意思拿到臺面上說?!怎麽沒睡別人,就睡了你?自己褲腰帶不緊,就別把責任往男的頭上推。

那個貓兒不愛腥?魚別自己送上門啊!

周會計輕聲嘆氣:“貞貞是地下情報傳遞員,尚且要被村裏人鄙視。因為她竟然沒有在被日本鬼子糟蹋的時候自殺。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

“啊,好死不如賴活着,好端端的自殺什麽。”王奶奶茫然地眨着眼睛,“貞貞是誰家的姑娘?”

周會計語塞,她倒是忘了王奶奶不識字,哪裏會看丁玲的小說。

“沒什麽,就是書上的一個人物。”周會計趕緊轉移話題,“大軍呢,你就讓他在家裏頭一直這麽躺下去?”

既然都停薪留職了,還怕人說三道四嗎?趕緊出來擺攤子啊。年紀輕輕的小夥子,躺着躺着就把人給躺散了。

“随他去。”王奶奶撇撇嘴,到底忍不住嘆了口氣,自己的孫子自己疼,“心裏頭還較着勁呢。爛泥糊不上牆的東西,再不成器,早晚有一天也得吃槍子兒。”

人家能救你一回,可不能天天跟在你屁.股後頭救第二回 。

當奶奶的跟當媽的正說話的時候,路燈下投過來一道黑影。

王大軍耷拉着腦袋,不聲不吭地挪到了串串香鍋前頭。

周會計笑了,打趣王奶奶:“還說呢,你孫子不是過來幫忙了嘛。”

誰知王大軍不僅沒幫忙招呼客人,還徑自拿起一把串串香走人。

他又悶聲不吭地跑到周玲玲跟前,抓了兩袋子壽司,末了還傻愣愣地看着人家姑娘:“玲玲姐,給我把懷裏的酒瓶子拿出來。”

他兩只手都抓着吃的,不得空。

周玲玲吓得花容變色。

雖然王大軍也算是她看着長大的,可到底是個人高馬大的成年男人,她哪裏敢從他懷裏頭掏東西。

王奶奶氣得抄起夾煤球的火鉗就要往自己孫子身上砸。

不成器的東西,來了不幫忙她也就捏捏鼻子當沒看見了。他竟然還學會了調戲人家大姑娘。腦子叫門板給夾了?玲玲是他什麽人啊,豬油蒙了心!

王大軍被她奶奶揮舞的紅彤彤的火鉗追得走投無路,情急之下直接蹿到花壇裏頭,委委屈屈:“好歹我也送他們喝杯斷頭酒啊。”

人死了要上黃泉路,就當是他這個做兄弟送他們最後一程。

旁邊的馄饨攤子老板娘先還在看熱鬧,聽他開口立時嘆氣,給舀了兩碗馄饨。

對面的油炸臭幹子師傅也夾了剛炸好的臭豆腐,澆上高湯跟磨辣椒,特地多抓了兩把切碎的芫荽。那兩個小子尤其好這個。

就連角落裏頭賣梅花糕的老太都拿了兩塊糕,入了秋天涼,叫他們吃熱乎了好上路。

小把戲平常沒少在這兒白吃白拿,今晚上就當是最後一頓,也不枉大家認識了一場。

花壇邊上擺滿了各色各樣的吃食,王大軍從懷裏頭掏出瓶分金亭。

那玻璃瓶看得王奶奶眼皮子直跳,敗家子的東西,連她燒魚的酒都偷出來了。

王大軍擰開酒瓶子,小心翼翼地澆了一條線,他怕倒多了他奶奶會揍他。

“行了,大家夥兒的心意。你倆安生點兒走,來世投個好胎,別再吃斷頭飯了吧。”

馄饨攤子的老板娘一巴掌拍在自家兒子的爆炸頭上:“看到了沒有,不安生過日子,下一個就輪到送你。”

還敢出去瞎鬼混,再混連命都沒了。

王大軍抹了把臉,失魂落魄地蹲在花壇邊上,大口大口吃着祭品。

人死了就變成鬼,鬼哪裏能吃東西,聞聞香味兒就成,剩下的祭品當然是他這個做兄弟的幫忙吃掉。

王大軍一邊往嘴裏頭塞壽司,一邊抹眼淚。

十一天前,他們一塊兒喝酒的時候,三黃還跟他打聽,要是想當周姨家的上門女婿,得有什麽條件。

三黃瞅着玲玲姐挺好,又漂亮又溫柔,小元元也怪可愛的,他很願意買一送一,當個現成的後爹。

反正他們家也不缺他這麽個兒子傳宗接代。他自個兒解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他老娘還得燒高香呢。

結果三黃被王大軍揍了頓,要不是光頭跟二寶攔着,保不齊牙齒都被打掉了一地。

王八犢子,玲玲姐是他親姐。連兄弟親姐的主意都敢打,不錘死他錘誰?該打,虧得打了,不然他腿一蹬死了,玲玲姐豈不是真守了寡。

王大軍吃完壽司又一口口塞着串串香,然後往嘴裏頭倒小馄饨,進嘴的時候都沒忘記問老板娘要勺辣油。

二寶跟三黃口味都重,喝馄饨時一定要把辣椒油澆的足足的。

他那窮兇極惡的吃相,看得旁邊的小吃攤主都瘆得慌,趕緊忙裏偷閑地伸過頭來勸:“行了,大軍,意思到了就行。”

王大軍不吭聲,只拼了命将花壇邊上的吃食全都塞進嘴裏頭,憋住氣往下咽。

好像他多吃一口,到了地底下二寶跟三黃就能少挨點兒餓似的。

“舅舅不痛,吹吹,痛痛飛。”被林母抱在懷裏頭的小元元伸出手,摸上了王大軍的臉,鼓着小嘴巴往他臉上吹。

在孩子的世界中,只有摔疼了才會掉眼淚。

王大軍一把摟住小元元,下巴頂着孩子的肩膀,嚎啕大哭。

他痛啊,他心裏頭痛。

他難受啊,二寶跟三黃沒了,他臨走前還跟他們一張桌子喝的酒。好端端的人怎麽說沒了就沒了。

王奶奶氣得伸手刷孫子的後頸。個混賬玩意兒,嚎什麽嚎?吓到了孩子。

他這一扯嗓子,成了小元元跟他一塊兒哇哇大哭。

王大軍抹了把眼淚,吃得太撐又哭得太厲害,直接打起嗝來:“奶……奶奶,我要去跑運輸。”

他得掙錢,二寶跟三黃走了,家裏頭還有人要照應呢。

他就一個守寡的奶奶,不出去掙錢哪裏有能力照應二寶和三黃家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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