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浪中一瞥
二人站在人群中最熱鬧的地方,來往的百姓摩擦着他們的衣袂,他們卻旁若無人地對視着,良久無言。
林無意有些錯愕地看着她的淚水,心裏還回蕩着她剛才的那句話,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旁人提及他心裏的那片沼澤,那片他自己都不願意碰及的粘濕、悶氣之地。
還是出自一個第一次相見的陌生人。
楊珥尴尬地咳了兩聲,揉了揉眼睛,“我有眼疾,方才跑得快,風灌得急了些,所以迷了眼,小弟莫要見怪。”
林無意沒有太過在意,雖然剛才那一刻她看着是挺傷心的,但極可能是被剛才的那場追殺給吓到了,女孩子眼皮薄不願意承認也是正常的。他的手在二人的頭頂比劃着,有些好笑,
“我們二人的身高差不多,你怎麽就知道我是你的弟弟了?”
她挑眉,“我十九歲,比你大了五歲。”
“你……怎麽知道我十四歲?”他詫異地問。
楊珥心裏一慌,怎麽一時就得意忘形了,支吾着說:“唔……你瞧瞧你臉上胎毛都沒落幹淨,我猜你也就十四五歲的樣子吧。”
他摸了摸如凝脂的肌膚,并沒有找到她嘴裏所說的胎毛,還欲說話,這時楊珥發現二人擋在了人潮的正中央,忙帶着他走到路邊,到底是單純的好少年,就這樣被她糊弄了過去。
“咕嚕嚕……”
二人肚子裏不約而同地發出了饑餓的聲響,難為情地對望了一眼,随即都大笑了起來,楊珥忽然怪不好意思的,“我把你的生意都攪黃了,你還笑得出來?”
他挑眉,“我本就不認同用試探的結果來證明真心之舉,要不是迫于生計問題,我斷不會選擇做這樣昧良心的事情,這樁生意接得本就不開心,你這樣鬧了一出甚至是好事,算不得遺憾。”
楊珥真的很想揭開他雲淡風輕的面具看看裏子到底是黑還是白,老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讓她總是覺得自己在和一個棉花說話,無論好話壞話,不是彈回來就是陷進去,有勁無處使的無力感油然而生。
她忽然靈機一動,從懷裏掏出了他給她的那枚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果然看到他眼裏閃過了一絲光芒,她俏皮地說:“小弟剛才是想要回這個嗎?”
林無意謙謙有禮地微微彎腰,“在下正有此意,剛才一時情急不得不将此東西暫放在姑娘這裏,希望師傅能夠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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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珥的嘴角抽了抽,終于明白了什麽叫做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偷”被王麻子說成了“借”,這“送”倒被林無意說成了“暫放”了。她雖不在乎這些小財,但是忽然間特別想看看他的洋相,假裝思考了片刻,十分憐惜地摸着玉佩:
“若我執意要把這個玉佩占為己有呢?”
他沉默了片刻,随即淡笑道:“既然師傅這麽喜歡,那便贈與師傅吧,就當是香火錢,為我自己積些福分。”
楊珥的手中的動作一僵,望着他純清的眼眸,終于敗下陣來,将玉佩一把塞到他的手中,“喏,還給你。”
林無意毫不意外地把它收到了懷中,而她心中的挫敗感十足,這小子怎麽無時無刻都運籌帷幄着,完美得毫無漏洞呢。
他忽然笑得很克制,“不過師傅您當真也是一個妙人了,沒想到一氣之下竟做出了這樣魚死網破的事,有股世間女子少有的狠勁。”
別提了,她現在還在後悔呢,差點就葬送了自己的小命。
他的表情逐漸變得認真,“只是,以後別再做這樣的傻事,你也太大膽了些,今天幸虧嚴老還有王麻子都不是惡人,不然你根本連出房門的機會都沒有了,有的時候要學會适當的服軟,徐徐而圖之。”
楊珥撇了撇嘴,倒還真不是她逞能,她沒想到同這普通的市井之人相處也會有這麽多的學問,她一心想着報官用自己的身份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沒料到這些人的本事各有千秋,根本就不會給她報官的機會。
對了,忽然想到了什麽,她問道:“那金爺到底什麽來路?連武侯都忌憚他?武侯不是朝廷的人嗎?我看他穿着華服,可是京中的官員?”
他不屑道:“金爺本家姓蔡,全名蔡金山,蔡家世代沒有出什麽名人,就算有族人當官,多半也是花錢財買來的小官,他們蔡家因為守着一個小小祖傳的金礦,成為了宮廷的禦用金供,雖然這點財力和那些大金礦主相差甚遠,但也足夠他在江城郡這樣的小地方稱霸王了。他們蔡家和朝廷已合作多年,就算是江城郡的郡令也是禮讓三分的。”
楊珥絞着腰間的衣角,“那……我豈不是害了你們?他會不會找你們的麻煩?”
他搖了搖頭,“所幸這次王麻子留了個心眼,接這樁生意的時候說的都是假身份,等出了這江城郡的頭等城市江城,鄉縣有數百之多,金爺的人是找不到我們的。”
“那我就放心了。”她的臉色輕松了一些。
時近黃昏,天色有些渾濁了起來,兩人心情無比放松之時,從街旁的小巷裏傳來了女人低泣的嗚咽聲,吓得楊珥雞皮疙瘩都豎起了,牢牢地抓着林無意的衣袖。
林無意低頭看了一眼她的手,唇邊的笑意又浮了起來,忽然,對着她身後招手,“好久不見啊。”
她弱弱地回頭,發現身後空無一人,吓得直哆嗦,“你……你和誰在說話啊!”
剛說完就發現他正站在原地笑得抽,她氣憤地捶了一下他的胸,“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就不學好,淨學着欺負小姑娘!”
林無意臉色怪異:小姑娘??
“林郎……”
忽然,一句凄婉的呼喚插入了二人的打鬧之中,楊珥瞪了一眼林無意,“你別鬧了,真的很吓人!”
林無意白着臉搖了搖頭,“不是我。”
她看他并不是在說謊的樣子,連忙離得他更近了些,幾乎是貼在了他的身上,倒不是她故意老牛吃嫩草占便宜,而是真的很害怕,神色緊張地望着四周。太陽已經完全地藏到了雲後頭,華燈還沒有初上,恰巧兩人所站之處有些偏僻,陰森森的風吹來。
楊珥吓得頭都僵在他的臂彎裏。
林無意的脖子又隐隐地泛着紅色,為了轉移注意力,壯着膽子看向發出哭泣聲的巷子角落,眼見一位穿着講究的女子走了出來,只是面上哭花了的妝紅一塊白一塊的,好生吓人,她又動情地喊了聲“林郎”。
楊珥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也忘了過去,發現這哭得我見猶憐的不正是穿着她的寶貝美裙的鄒娘子嗎?
原來,鄒娘子剛才跑出來了以後,便是一直在這離開酒樓的必經之路上等着林無意,此時她頂着一張大花臉,綻放出了一個她自認為很是動人的微笑,“林郎,如果……我說我現在想和你在一起,你還願意嗎?”
林無意一呆,楊珥一愣,随即她在他耳邊挪揄地偷笑道:“小弟豔福不淺啊!”
向來淡定的林無意也沒想到自己在這個時候會遇到美人投懷送抱的橋段,再者這個美人的身份又十分的特殊,要是接納了可是會被金爺追殺到天涯海角的,再則美人此時還盯着一張鬼臉,他的神情苦不堪言。
鄒娘子發現他并沒有回應自己,滿心的委屈更重,向他走近了一步,不動則已,一動牽一發而驚動了林無意,他拉着楊珥轉身就跑,速度甚至比剛才躲避金爺的家衛還快。
鄒娘子終歸是顧慮自己不雅的儀容被旁人看到,沒有緊追到街上不放。直到跑出了江城的城門,不放心的林無意都沒有停下的意思。
一天多沒有進食的楊珥疲憊不堪,跌坐在地上死活不願意再走一步,先前她以為自己是餓過了氣,就不會再餓了,沒想到現下活動了幾番,饑餓之感重新席卷而來,面露愁容。
歇息之餘還不忘問出心中的小疑惑,“小弟,鄒娘子等了你這麽久,我看她對你情根深種,莫不是也想同你玩下那養顏的游戲?”
肚子也不太充盈的林無意,聽到她認真的問話,當即腿軟不已,索性也随她坐到了地上,發現她的神色并沒有取笑他的意思,這才明白她是真不知那“游戲”所指何事了。
林無意看着她黑漆漆的臉蛋,還有髒亂褶皺的衣服,兩個眼睛圓溜溜明亮地望着自己,他覺着似有一雙柔荑正撩撥着他的心神,忽然間覺得她有些傻得可愛,明明是十九歲的人了,還一副不通情愛的樣子,同齡人中不少都是好幾個孩子的母親了。
他竭力克制住了想摸摸她腦袋的沖動,按照辛朝律法,亵渎僧尼可是大罪。
她忽然湊近了他的脖子,水汪汪地眼睛裏滿是渴望,“不知道林弟家的飯菜好不好吃。”
林無意咽了下口水,別過了頭,把脖子捂嚴實了,他怎麽覺得,她怕是餓得神志不清了,怎麽一副想把他吃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