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昨夜又東風

林無意放在銜環上的手頓住了,沒能馬上進屋,眼底閃過無盡的倦意。意識到楊珥正盯着自己,勉強地拾起了一個笑意,将門一推到底。

院落裏的情形倒是大大地出乎了楊珥的意料。

早先路過王麻子家的時候,讓她有了些心理準備,普通百姓家裏的裝飾大多簡樸,稍微了不起的人家會貼上窗花,顯得不那麽單調,但大多都是用石頭做的物品,類似于石床、石椅、石竈之類的,講究點的人家會自己上山砍柴,請木匠做個八仙桌,逢年過節又或者是宴請客人的時候才會用上。

當然,大多數人家并不會選擇這些華而不實的裝飾,一方面是沒有這個閑錢,另一方面就算是在荒郊野嶺,只要會過日子,照樣可以過得滋潤滿足。

可是林無意的家,未免也太講究了些,雖然和她的寝宮無法比拟,但是面前這鑲着翡翠的屏風,散着檀香的廊道,刻着蝴蝶浮雕的窗檐,讓她覺得自己仿佛進了哪位高官家的內堂。

不算大的庭院東邊,還種了一株冒芽的嫩槐樹,俗話說:“門前有槐,升官發財”,看來林家種此樹也是圖個吉利的。

讓她最為吃驚的,還是站在庭院中央,牽着一個三歲男童的婦人。

婦人起先滿臉的怒容,發現有外人一同進來了以後,深吸了一口氣,極力掩飾了下去,打量了楊珥一遍,不屑的陰雲在眼裏稍縱即逝,但還是沒能逃過楊珥的眼睛。

婦人冷冽的眼神射向林無意,那寒意凍得楊珥的心窩子莫名一疼。

她這才開始注意到婦人的穿着,忍不住想要感嘆她的奢靡,鄉野的婦人大多随意地将頭發髻起來,偶爾插個木釵用作裝飾。但這婦人不僅梳着頗為繁複的反绾髻,還簪釵并齊,鳥獸的梳篦也不少,俨然一副京中貴婦的打扮。

身上的配飾更是精細到手指上,楊珥都替她感到笨重,瞟眼一看,那身布料滑而不膩,竟是霓裳月色裙的樣式,當真是大手筆!

若是在京中官員的宴會上,楊珥看到有人這樣穿戴,她必定會出言贊嘆,可若是在這樣的一個鄉縣裏,她覺得甚是多餘不說,還多了一絲厭惡之心,當然沒有從面上表露出來。

站在婦人旁邊的小兒卻按耐不住,甩開了母親的手,朝林無意跑來,高舉着手,“哥哥!拿來!”

楊珥有些皺眉地看着這個稚子的無禮舉動,雖然一家人親熱起來可以不拘禮節,但是俗話說長兄如父,這男童說話未免也太沒禮數了些。

男童穿着不凡已不必多說,只是他胸前戴着純金的長命鎖,壓得他都有些直不起脖子,但發現楊珥看着他的鎖後,得意洋洋地撫了撫胸前的鎖,腰板挺得更直了。楊珥心中的不滿更甚,這婦人貪慕虛榮至此地步,大抵是瘋了吧,竟給還在長身體的孩童戴這麽累贅的東西。

相比之下,穿着洗得發透舊衣長衫的林無意,在夜色下顯得尤其單薄,但他臉上的笑意卻無比耀眼,遮蓋住了院內其他人身上的金銀俗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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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抿着唇,有些歉意地捏了捏男童的臉蛋,“哥哥今天忙忘了,改天再給聰兒帶玉露團吃好嗎?”

聰兒的臉色唰地一下就變了,猛地揮開林無意的手,瞪着他,“你騙人!你欺負聰兒,聰兒再也不要和你說話了!”緊接着帶着哭腔奔到了婦人的懷裏,婦人連忙把他抱起來,又是親又是哄的。

林無意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小聲對楊珥道歉:

“真是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我母親是個講究的人,所以平日裏穿得隆重些,我弟弟一般是很懂事的,今日是我失信于他才會鬧脾氣的。”

楊珥暗自抓緊了自己的衣裙,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遏制住自己心中的憤怒,到底是他的家事,她不便多管。她又何嘗不知道,聰兒正是有樣學樣的年紀,對兄長這麽随意,多半是和自己那無腦的母親學的。

楊珥竭力思索着這位婦人的姓名,好像是叫戴氏?雖然從來沒有見過她,但是聽宮裏達官貴人的家眷們提及過,可是個素性貞淑、秀外慧中的人。今日一見,和平日耳聞可是大相徑庭,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待得懷中的幼兒哭鬧消停了些,婦人才對一直恭敬地站在原地的林無意問:“這位是?”

林無意垂首,唇邊撩起熟悉的笑意,“母親,因為路上有些變故所以耽擱了一下,回來晚了,是孩兒的不是,望母親原諒。這位是我的朋友,楊珥姑娘,她家裏出了些事,需在我們家暫住兩日,望母親允準。”

楊珥和他相處不過一日,卻意外地已能從他各式的笑容中判斷真情與假意,到底還是個孩子,母親待他的冷落,多少是讓他寒了心。

“暫住?”戴氏聞得此話,眉眼都豎起來了。

楊珥連忙堆起了讨好的嘴臉,“夫人,這兩日怕是多有叨擾,請您不要介意。”她到底是比林無意年長,又在宮裏風裏來雨裏去過,端起來的客套讓人找不出任何破綻,直接擺明自己在這裏住定了,若此時戴氏拒絕,倒是失了她一直最在意的侯門貴婦的風度了。

果不其然,戴氏臉都憋綠了,還是憋住了拒絕的話,輕微地點了一下頭,對站在一旁的林無意命令道:

“你随我進屋,我有話同你說。”

她說完便帶着幼兒進了主屋,絲毫不管林無意有沒有應下。林無意仿佛沒事人地指了指右邊的屋子,“你去我房裏把王嫂子給你的衣服換上吧,我房裏有面盆和帕子,你自己在院子的井裏接些水清洗一下,我一會兒便出來。”

楊珥有些擔心他,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乖乖地點了點頭:

“好,我等你。”

林無意聞言一愣,眼底湧起了一絲悸動,沒有做過多停留,轉身走向主屋。楊珥看着他有些僵直的背影,還是不放心,于是等他進屋了以後,輕手輕腳地伏在窗邊,聽着裏面的動靜。

戴氏慵懶的聲音傳來:“老實說來,你帶回來的那尼姑什麽身份?”

林無意畢恭畢敬地說:“回母親,她并不是真的遁入了佛門。她姓楊,名珥,家裏在蘇州一帶做紡織生意,家境還算富足。”

“商人?”戴氏的語氣裏滿是鄙薄。

林無意接着說:“但是她家裏人為了一筆生意,逼她嫁給一個已有正室的中年官員做妾,她不願意,便和哥哥合謀着私自去毀了婚約,氣得那位官員絕了和楊家的生意往來,而她則被家裏人送至寺廟裏,說是不再認她這個女兒,讓她自生自滅。”

“胡鬧!這婚姻大事本就全憑父母做主,這樣的一個逆女不要也罷!”

窗外的楊珥聽得十分心虛,這為什麽被送到寺廟的理由純屬她胡編亂造。

林無意自然是沒有接話,他自小所受到的教養是不會讓他對別人的抉擇評頭論足的,而且他覺得楊珥這樣做并沒有錯,辛朝風氣還算得上開放,女子主動追求自己幸福的大有人在,更談不上不孝。

“你也是胡鬧!竟帶着這樣不幹淨的女子回家,還讓她住在家裏,當我們家裏是客棧嗎?你不知道我們家面臨着多大的危險嗎?”戴氏氣極。

“她就是一個普通的姑娘,沒有幹淨污穢之分。她說只會在我家裏住兩天而已,等到她的父母發現她不見了,擔心着急到處尋她的時候,便會馬上回去。就兩天的時間,又會有什麽危險呢?況且!要說危險,母親才是我們家裏最危險的人吧?每天持着這樣暴露身份的打扮,遲早會讓人生疑的!”

“我……我這打扮怎麽了?就是比普通婦人多些首飾而已。”戴氏回答地明顯底氣不足,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兒子對她這麽強硬的态度。

林無意有些悲戚,“母親,您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正視我們現在的生活啊!我們現在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民百姓罷了……”

戴氏輕咳了一聲,想起自己對他的所求,語氣放輕了些,“行了,讓她住兩天便是,瞧把你急的。我知道我們現在的身份,我也想過普通的生活啊,可是我從未過過,才想着要你給我找個侍女的嘛,讓她教我如何做個普通人!你可答應我了的,做好了今天這筆生意,就給我找個侍女的。”

林無意的語調如霜,“今日生意出了點問題,我一文錢都沒有拿到。”楊珥隔着窗戶,都能想象到他面上的絕望,很顯然,這樣令人無力的對話,絕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那你還好意思這麽晚回來?想餓死我和聰兒,好讓你一個人更潇灑自在?你父親,你兄長在的時候,哪一個不比你有出息?哪像你這樣,連口熱飯都不給為娘的遞到嘴裏,要不是為了聰兒,我早就不想活了,去閻王府見你的父兄,告上你這不孝子一狀!”

他的聲音變得弱不可聞,“母親,可不可以不要每次沒有滿足你的要求時,就提父兄……您看看這院子裏的雕欄玉砌,這屋子裏的富麗堂皇,哪一樣,不是孩兒為您想方設法賺來的?您……看不到嗎?”

屋內忽然安靜了起來,過了一會,戴氏仍舊不甘心地說:“別說得好像就是為了我一樣,我這麽做也是為了聰兒,你的弟弟,為了讓他有一個好的成長環境。”

“可是他在這樣的環境裏有好好的成長嗎?五日前,因為葡萄不願意同他玩,他就用您的金釵将隔壁家的葡萄給劃傷了,您可知同齡的孩子為什麽都不願同他玩嗎?因為他們都覺得他總是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他還是個三歲的孩童,哪懂得什麽貴賤,還不是被您耳濡目染成這樣的?”

……

剩下的話,楊珥已經不願再聽下去了,轉身默默地走進了林無意的屋內,面上伴着令人生寒的冷意。

作者有話要說: 長公主!是時候打敗繼母,氣走熊孩子,贏娶少年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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