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花開百花殺
貼心的林小弟照顧到楊珥是客人,老實地把東廂的屋子讓給了楊珥,自己則搬到西邊的柴房将就睡去了。
感嘆着他真是一個不驕不躁善解人意讨人喜歡的小可愛,楊珥含笑推開了房門,把門栓好後,沒有點燃蠟燭,而是徑直走到床邊,懶散地靠在了床圍子上。
若此時林無意看到了她的神色,怕是要驚覺她是否換了一個人,天真爛漫的呆蠢仿佛洗淨,取而代之的是深埋在骨肉裏的高貴,還有隐藏在睫毛陰郁下的涼薄,舉手投足之間滿是生殺予奪的上位者姿态。
她朱唇輕啓,“出來吧。”
黑暗中一個身影從房檐上掠了下來,緊身的黑衣托着他身材愈發的健碩有力,俯首單膝跪定在地上,借着月光可見是一個長相平平的青年,這也是皇家培養的死士的特征,只有擁有一張讓人記不住的臉,才能游走在各種牛鬼蛇神之間。
“屬下二七來遲,讓長公主受驚,特來請罪。”因為死士們平日裏大都少言,所以他的聲音沙啞低沉。
楊珥無謂地揮手,“什麽時候來的?”
“屬下昨晚便到了,但是等了一晚上您都沒能按照約定的時間在林家出現,屬下擔心您的安危,于是只身前往江城尋找您。因為金爺的家衛追打您和林公子的動靜太大,讓我得以找到了您的行蹤,默默地跟在後面解決的部分家衛,然後一直跟着二位回到了林家。”
“那個金爺沒能找到我們,有沒有留什麽後手?”
二七搖頭,“王麻子做事滴水不漏,虛報了身份和戶籍,沒有給衆人留下禍患。”緊接着他臉上閃過一絲狠色,“他對長公主不敬,并且行了盜舉,需要屬下給他些教訓嗎?”
楊珥沉默了片刻,随即說道:“罷了,就是件衣裳而已,至于那個囊袋,林無意說不是王麻子偷的,那便不是,我信他。”
二七的眼眸閃爍了一下,回答道:“是。”
她摩挲了一下指尖,問道:“讓你找的人,可有找到?”
他的聲音變得凝重起來,“沈大人一生無子無女,又沉溺于四處游歷,無論山河還是湖海都有他隐居過的消息,想要找到他并不是件易事,屬下派人聯系過他遠在杭州的表妹,這是他唯一還在世的親人,二人也已有三年未見,最近的一次相見便是在蘇州。”
楊珥柳眉微颦,“皇兄将我發落到歸元寺,表面上是為了平息朝臣的口舌,實際上是為了避開丞相的耳目,讓我暗自找到沈大人,望他回到朝廷挽救飄搖的局勢。事關重大,我誰也信不過,你親自去趟蘇州,務必找到沈大人的蹤跡。”
他尊敬地應下,神色中卻不免有些猶豫,“等屬下送您回到歸元寺再動身去蘇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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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珥下意識地準備拒絕,但是回想到來三陽縣一路上的兇險,還心有餘悸,同時又感動他的擔憂,點了點頭,“我此行就是來看看林無意的生活是否無虞,過兩天便回歸元寺,你緩兩天再動身也不礙事。”
她接着問:“對了,暮雲在寺中還順利吧?”
“嗯,整日在禪房歇息,方丈衆人還以為長公主突然改了姓,大加贊揚此舉。”二七的嘴角微彎。
“你告訴暮雲,讓她再撐兩天,我回去的時候給她帶最愛的小天酥解饞。”楊珥囑咐道。
他笑着應下,随即發覺她的面色漸冷,心裏一窒,忙問:“長公主可還有什麽吩咐?”
她眼睛微眯,“這戴氏怎麽和傳聞中的彭家主母相差甚大?”
二七回憶了一下,片刻便了然于心,慢慢述來:
“這戴氏原本只是彭老将軍的妾室,上不得廳堂。正室夫人在誕下彭家大郎,也就是彭希年彭太尉後,身子孱弱,不便主事,家裏的大事都交到了戴氏的手上。十年後,正室夫人又有了身孕,不顧衆人反對執意要生下彭家二郎,也就是彭……林無意公子,她終是身子抵不住,難産去世。戴氏這才被扶正,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順,所以她在世家大族的貴婦人中多有走動,刻意營造自己賢良的形象,為的就是在彭家站穩腳跟。”
他忽然停住了,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楊珥,看到她面上寡淡并沒有什麽表情,才大膽地繼續往下面說下去:
“林公子自小便是戴氏帶大的,起初戴氏為了搏得彭老将軍的看重,對林公子關懷備至,但三年前生了彭家三郎,也就是聰兒後,便露了本性,對林公子疏離了不少,但這畢竟是彭家關起門來的事,外人并不知情,還是将戴氏當作賢德淑惠的典範。”
楊珥起身走到了窗邊,看向庭院中的那株幼槐。二七看到她悲戚的神色,欲言又止,她淡淡地說:“然後呢?”
二七的話音有些顫抖,“彭老将軍和彭太尉被斬……出事後,女眷和年幼的二郎三郎都被流放到西邊的偏遠地區做奴役,按照彭太尉早先的安排,他們三人裝病假死途中,換了林姓的身份,生活在這三陽縣之中。只是這戴氏過慣了富貴日子,半年來,丁點勞累都占不得,收回了慈母的假面不說,還妄想過回從前萬貫家財的生活,處處壓榨着林公子,有絲毫不如她意的地方便鬧死鬧活……”
“砰……”他的話被楊珥大力地砸在牆上的聲音吓得止住,有些擔憂地看着她皓腕間的紅腫。
楊珥望着庭院中零丁搖曳的槐樹芽,眼前浮現了剛才還未進房門前的一幕:
夜色如林無意眼中的深邃,濃稠得永遠都化不開似的,他癡癡地撫摸着槐樹的枝幹,不知疲倦。
楊珥默默地站在他身邊,不想挪步,但也不願出聲打擾他。
他忽然有些嘲弄地說:“或許聽聰兒的話,不開門才是對的,你瞧這滿園虛華的光景,哪一點像一個市井平民的院落。”
她抿着嘴唇,發現他突然放松地笑了起來,陰雲密布的天空随着他心境雲淡風輕,繁星爍爍。
她不忍出聲:“你……不怨你現在的狀況嗎?”
他驀地回頭望向她,以為她是說剛才聰兒無禮之事,也是,她并不知道自己從前的身世,定是自己多想了。
他指着槐樹,莞爾,“我哥哥去世前給我了一顆種子,喏,你看,才半年的時間,就長得這麽大了。”
楊珥聞言一愣,望着槐樹的眼裏有抵不住的濕意在往上湧。
“哥哥說槐樹若是養得好的話,壽命長達千年之久,他讓我每日悉心栽培,他說他會化作槐樹,永遠地伴在我的左右,看着我照顧母親和幼弟。”
他看向了楊珥,反問道:“現在的日子雖然過得清苦些,可是只要還能活下去,就不算最壞啊,我又有什麽好怨的呢?”
腕間陣陣的刺痛拉回了楊珥的思緒,她定定地看着院中的槐樹,心裏默念着:“彭大哥,你的弟弟并沒有辜負你的厚望,你……可以放心了。”
“長公主?”二七輕聲呼喚着出神的楊珥,她應了一聲。
“要不要屬下除了這戴氏?”二七面若兇煞,言語裏殺人如屈指一彈衣服上的灰塵般簡單。
楊珥腦子裏閃過林無意衣袂間的單薄,還有取代正值青年應當滿臉潮紅的蒼白,她的心裏便滿是殺意,彭大哥離去之前定是做了周全的準備,若不是錢財都拿去滿足這繼母的欲望了,他又怎會憂慮衣食落得如此瘦骨嶙峋。
但殺意只是一瞬的,她很快便冷靜了下來,出言制止道:“不,彭大哥還有林無意都敬重她,我不能做傷了他們心的事。但是,這戴氏和小兒只會拖累林無意,指不定哪天便暴露了身份,後患無窮,所以他們在這家裏肯定是留不得的,我另有別的打算。”
二七垂首,示意全憑指揮。
“你會學鳥叫吧?”楊珥突然問道。
他面色一呆,顯然是沒有料到她會這樣說,心裏奇怪地點了點頭。
“那叫兩句聽聽。”
“啊?”他越發摸不着頭腦,耐不過她眼裏滿是鼓勵的神色,只能硬着頭皮,舉起手在唇邊輕吹了兩聲。
楊珥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你連夜回寺廟一趟,把我所有的盤纏拿來,明天清晨放到林家門口。”
二七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是”,可是仍耐不住滿心的疑惑,長公主此舉到底是何意?細想了片刻,忽然靈光一閃,和她對視了一眼,發現了她眼底的深意,心中的佩服不禁油然而生。
他自己就是個粗人,遇到了解決不了的事情二話不說地便想着一刀解恩仇,遠沒有面前這位面若桃李的女子睿智,他心裏忽然間又有些酸澀起來,辛朝崇尚詩詞才,無論男女以有才氣為貴。
長公主不僅身份尊優,才華更不輸任何女子,可是為了活命,卻只能掩蓋風華,在世人面前委曲求全,一副嚣張跋扈的做派。二七心裏默嘆了一口氣,她是如此,她的皇兄,又何嘗不是如此,只能裝成沉溺于酒池肉林的昏君。或許只有帶着無害的面具,才是天家子女無形的铠甲。
但是他知道,羽翼俱收,只是暫時的,匍匐着前進,只是為了等待天高龍鳳飛的那天。
木讷的他不善言辭,卻想說些讓她開心的話,張嘴就來:“長公主真是蕙質蘭心雄才大略見仁見智嫉惡如仇潔身自好堅貞不屈……”
一開始楊珥還十分受用地聽着,可是聽到後來越來越離譜,連忙擡手:“停!”
二七只能讪讪地打住,被楊珥揮着趕出了房間,心情沮喪之舉,忽然聽到她喊了一聲:
“等一下。”
二七委屈的小心髒忽然注滿了活力,猛地轉身,滿臉地期待,希望自己能被委派點任務。
“你今晚不要走了,就在我房裏找個板凳坐着。”楊珥急切地說道。
他驚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這……似乎于理不合吧,當侍衛的哪有在主人房裏過夜的道理。楊珥可不知道他的小心思,硬是把他拽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才心安。
她覺得自己脖間有陣陰風劃過,吓得身體止不住地抖了抖,白天林無意開的那句“好見不見”的玩笑仿佛還在耳畔,她連忙跑到被子裏躲着,對二七下了死命令:
“你晚上要是跑了,就罰你……罰你只能看着暮雲吃小天酥!”
二七僵坐在座位上,老實地點了點頭,一動都不動。他心裏苦啊:等會她睡着了以後,肯定是得走的,明明是她自己說讓我回寺廟拿盤纏的,怎麽轉頭就給忘了?
他忽然心裏又愉悅了起來,長公主似乎自從來了這裏以後,更愛笑了些。
“你能不能出點聲,你這樣我好怕。”她命令道。
“吱呀吱呀……”他抖着腿,椅子因着與地面的摩擦發出聲音。
“算了你還是定住吧。”楊珥無奈地說,二七撅起了嘴。
房間裏慢慢安靜了下來,楊珥用力聞着被上的清香,是林無意身上的獨有味道,想着他微彎的唇角,她困意逐漸襲來。
均勻的呼吸聲傳來,就在二七以為長公主睡着了的時候,她突然嘟囔出聲:“二七,你說,那在床上玩的男女喊叫的游戲,是不是真的可以養顏?”
二七聞言,神色大變,猛地護住了自己的胸口,“這……這……公主還是不要輕易嘗試了,這游戲是和喜歡的人玩的。”
楊珥卻沒有回答他,顯然是睡沉了,留下二七一個人欲哭無淚,坐立不安,這長公主怎麽突然問這檔子事,她會不會是在裝睡,她會不會突然沖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半年前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件事,正在慢慢地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