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白日忽變天
任熱汗從額前滴至衣襟, 染出一朵黯色的花,執嬰無心擦拭,“哔”地揮着鞭子, 駕駛着馬車,車內沒有任何動靜, 他心裏不住地忐忑。
景窗素來敏感,也察覺的出楊珥的心情不佳, 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老老實實地歪在馬車的角落裏。
楊珥的面色雖無常,內心卻早已思慮萬千,上一次回歸元寺,還是月餘前,看着戴氏走的時候。因為當時沒能找到穩當的馬車,所以行得極慢, 大致花了一整天的時間, 才到磨山山腳。
這次因為她下了死命令, 估摸着也得一個半時辰才能到,莫要被後面的杜光慈追了上來才是。
她心事重重地撩開車簾, 只見明月高照, 應該已到戌時, 尋常人家早已享用完晚食,圍桌坐成一圈其樂融融。
想她出林府時,正值黃昏,本半個鐘頭就可以解決的買酒小事, 到現在兩個時辰已經過去,仍沒能回去,不知道林無意等人會擔心成個什麽樣子。
一開始她是存了讓他憂心的心思才去的江城,千算千萬跳完舞再回三陽縣,時間也是剛剛好的,只是萬般沒有想到會碰到杜光慈。
現在她懊悔不已,但木已成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三陽縣的事暫且先緩緩,如何堵住杜光慈的嘴,才是她現在最頭疼的事。
執嬰心知事态的嚴重,再也馬虎不得,加大了揮鞭的力度。
度日如歲,馬車剛剛停穩,執嬰便半跪在車邊,将手伸在半空中。楊珥目不斜視地錯開他的手,自己跳下了馬車,快步往山上行去。
執嬰苦笑,正欲收回僵硬的手,一只溫熱的柔荑覆在了上面,他忙收回心思,攙扶着景窗下車。心裏默想着,長公主吩咐照顧好景姑娘的事,可不能再辦砸了。
經過上次被鳥屎砸中事件,楊珥心雖焦急,卻走得極為小心,生怕從哪個犄角旮旯裏沖出一只鵝黃的身影。
執嬰見她快走近後山的樹林,忙閃身至她的身前,對暗處吹了一溜口哨,五六名黑衣人掠了下來,垂首恭敬齊聲道:
“長公主。”
楊珥瞥了一眼執嬰,見他緊抿着嘴唇。她面無表情地對衆人輕應了一聲,往林間的小木屋走去。
景窗膽戰心驚地望着周遭的黑衣人,白日裏的飛來橫禍已對她的心裏造成了陰影,忙提着裙子跟在楊珥身後,卻被無情地冷劍給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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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嬰生怕同門誤傷了她,上前好一番解釋。
這頭的楊珥還未靠近木屋,便聞到了一股佐料的香味,熟悉的垂涎感油然而生,不會是……
她加快了步伐,循着味道繞過了小木屋,瞧見火堆旁的賣力地烤着山雞的身影,不由得一愣,驚訝出聲:“二七?”
忽覺他身旁還有兩個人,再望過去,愈發糊塗,“祁公公?”
衆人皆是一怔,顯然沒有想到楊珥會突然出現在這裏。吃得滿嘴流油的暮雲顧不得手中烤得焦黃的雞翅,忙給了楊珥一個熊抱,“長公主,您怎麽半夜突然回來了?是因為想暮雲了嗎?”
楊珥嫌棄道:“快離我遠些,別把油擦到我身上了。我這衣服可金貴着呢,是別人給我買的,別弄髒了。”嘴雖硬,卻擡手自然地擦了擦她的嘴角,眼裏有着止不住的愛護之情。
暮雲的嘴撅得老高了,“我瞧就是個粗布衣裳嘛,怎麽個金貴法了?長公主的眼光啥時候變成這樣了?”
楊珥輕咳了一下嗓子,不知該怎麽接下去。這衣服确實如她所說不值一錢,但貴就貴在在送衣服的人身上,是林無意每日揉着面團賺來的錢買的,能不金貴嗎?
祁公公看着主仆二人鬥嘴的樣子,嘴角噙着放松的微笑,心裏從京城帶來的陰翳似乎消散了不少。他與二七差不多大的年紀,卻在極小時就被人送入了皇宮,在當今聖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就跟着他了。在宮闱裏摸爬滾打數年,直到坐上了現在宦官們的頭把交椅。
與二七的尊敬之情不同,他是随着皇帝看着楊珥一點點長大的,敬重之餘還多了不少長輩的愛戴之心。
他起身對楊珥深深一揖,“長公主,別來無恙啊。”
楊珥連忙上前扶住了他,不敢望着他的眼睛,對暮雲使着眼色道:“暮雲你也真是的,祁公公來了也不派人到方丈禪房通知我一聲!我聽方丈講佛經聽得入了迷,一時竟忘了時間,讓祁公公一陣好等。”
暮雲抽了抽嘴角,二七都尴尬地拍了拍楊珥的肩,“長公主,演過了啊!祁公公早就知道了。”
楊珥心下一驚,果見祁昱好氣又好笑地看着她,只能悻悻地軟語道:“原來公公都知道了啊……”
“不僅是奴婢知道了,皇上他也知道了。”祁昱滿含責怪地觑了她一眼。
她咽了咽口水,牽了牽嘴角,卻強笑不起來,隐隐能夠預見皇兄得知此事時的怒火。
祁昱顯然對楊珥執拗的性格頗為了解,深知說什麽都是多費口舌,無奈道:“你放心吧,皇上他并沒有多說什麽。”他目光一灰,“或許是對彭太尉的愧對吧,還感嘆了你對戴氏的處理做得極好。”
楊珥心下一松,對他撒嬌道:“祁公公你實在是太壞了,準是想讓我心裏不好過,才一直板着臉的。”
祁昱骨架偏瘦,寬大的衣衫罩在身上空蕩蕩的。許是在宦者身邊浸染多年,腔調都變得有些陰測測,卻不像其他閹人一樣酷愛塗脂粉。俊朗的眉眼,寡淡的薄唇,眼裏滿含世故暗示着他入骨的城府。
但楊珥卻知道,這些陰謀算計,他卻從來未在她身上用過。她很珍惜,這些為數不多的,還陪在她與皇兄身邊的舊人。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二七疑惑道:
“對了,不是派你去蘇州找沈大人嗎?怎麽會在這裏?還有,就算回來了,你不是應該先去三陽縣給我彙報嗎?”
暮雲奇怪地瞅了一眼祁昱,不知是她眼花了還是怎麽的,剛才似乎發現祁公公身子莫名抖了一下?
二七無意的看了祁昱一眼,恭聲對楊珥道:“屬下在蘇州逗留半月有餘,雖找到他老人家三年前所住的私邸,但卻已空置許久。只從看守的下人處打聽得知,沈大人竟就在這江城郡的首城江城之中,具體在何處,他就并不知情了,也無法聯系到沈大人。”
楊珥聞言驚聲道:“什麽?就在江城中?”随即面上有些憤慨,“這沈大人莫不是開了天眼可以看到我們的動靜?讓我們總是撲空不說,竟還兜兜轉轉到了身邊!”
二七面露嚴肅,楊珥不自禁地看了眼祁昱,見他臉色也不太好,這次只怕又要讓皇兄失望了。
氣氛凝重之際,二七突然跪了下來,正色道:“屬下本應直接到林府與長公主複命,但想到歸時路過歸元寺,便順道過來看看暮雲等人的情況,若是無虞便想将寺廟中的情況一同告知給長公主,不巧正遇到祁公公到訪。屬下妄自下決斷,望長公主恕罪。”
楊珥沉吟了片刻,搖首道:“你本是好意,我又怎麽會降罪于你,起身吧。”說完她便去扶他,“這一路上辛苦你了。”
二七苦笑,也在為這次空跑一趟煩心。暮雲雖不太明白這其中的曲折,但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默默地在一旁啃着雞翅。楊珥從未瞞她,也從未對她多言這些事,或許是想讓她做自己身邊唯一一個還算清明的人吧。
“長公主。”祁昱的一聲叫喚,拉去的楊珥的注意力。他朝她的手中塞了一個東西,叮囑道:
“皇上他雖然氣憤您的亂來,嚷嚷着說不再管您了。但我們都知道,這只是氣話。聖上現在沒對您禁足,是對您最大的寬容,也是對您出寺的默許。奴婢知道,死士僅可保您的安全,這世間卻有許多事都是需要叫做‘人情’的這個東西的。這個您收好,慎用。”
楊珥借着火光才瞧清手中為何物,一時間,心裏暖意融融,她知道手握着這枚令牌意味着什麽,天下人還沒有不想與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搭上關系的。
皇兄雖疼愛她,但顧及很多,定不會下令讓祁昱做這種可能會暴露她身份事,但祁昱管不了這麽多,生怕她在宮外被人欺負,既然皇上不能出面相助,那他也就賤命一條,自是要拼死護住長公主的。
皇帝身邊不能缺了伺候的人,是以祁昱所剩的時間并不充裕,幸虧碰到楊珥回寺廟,有些話不必再通過旁人來轉達,他也放心些。
“我這次出宮就是奉皇帝的命令來看看你,你瞧他雖然嘴硬,但并不會真的不管你。”祁昱苦口婆心地說道。
楊珥點了點頭,就算他不說,她也是懂的。
最後,祁昱神色猶豫,眉頭微蹙,“這沈大人的事,還要麻煩長公主多多費心了。”
她知道這一直都是最為迫在眉睫的事,卻從祁公公的舉止中嗅出別樣的意味,她試探出聲,“可是宮中出了什麽事?”
祁昱先是一怔,沒料到她會心細到如此地步,凝眸沉思片刻,終道:
“魏昭儀小産了。”
周遭頓時陷入了一陣沉默,衆人似是有些難以接受這一重創,早先皇帝普天同慶的消息似乎還走街串巷着,而楊珥也是今天剛受到這個喜訊,還未高興太久,這噩耗便如當頭一棒砸向她。
她有些恍惚,咬牙道:“又是謝焘那狗雜碎幹的嗎?”
祁昱懼聲阻止她,“長公主!不可在外直言丞相的名諱!”
“在我的地盤,我還不可以罵他嗎?”楊珥聲音顫抖,這可是皇兄的第一個孩兒,是她的第一個血親的後輩啊!
他再欲說些什麽,卻被二七制止。二七明白,長公主不過是一時憤恨,孰輕孰重她自會拿捏得當。
一開始,楊珥還在為在江城被杜光慈撞見的事而彷徨,此刻她卻徹底冷靜了下來,眼裏閃爍着莫名的情緒,“丞相不似這樣冒進的人,定是有所圖。”
祁昱颔首,聲線陰冷,“兩日前,他曾上奏為聖上充盈後宮一事,被聖上一口回絕了。百官誰不知道,丞相就是想讓自己的長女做皇後而已。”
“他妄想!”楊珥大叱,随即冷笑連連,“所以,他就給了皇家一個下馬威?皇家的性命豈容他這般輕賤!”
“皇上本不欲奴婢告訴您,可是這事遲早會傳遍鄉野的,還不弱奴婢提早知會您一聲,所以,長公主,您身上的重任,望您時刻謹記于心。”祁昱雖不忍她給她壓力,卻還是提醒道。
楊珥正欲作答,卻聽得有人小跑了過來,只見執嬰眉頭微皺,擔憂道:
“禀長公主,杜宗正已到了樹林外,說想要與您見上一面。”
祁昱錯愕,全然不敢置信,“他怎麽會來這裏?”
楊珥笑得譏诮,粉拳不由緊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