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捉】擦肩心頭肉
前段時間的病氣, 經過好幾天的調養,竟慢慢地消逝了。楊珥除了總是望着一處出神以外,倒再也沒有了其他的病痛。
太醫與她都不知道, 這屬杜光慈派去的廚子,時刻把關着她膳食的功勞。
日子漸漸地炎熱起來, 在楊珥的感知裏,以為周遭的生活, 已差到了極致, 再差,也不過是多了份快入夏的燥熱,應該也壞不到哪裏去了。
誰知一道喪鐘卻是驟然敲響了,聲聲急切!
得知禦史大夫杜孝通病逝的消息時,楊珥正在宮殿中的槐樹下乘涼,嘗着她以前在三陽縣林無意就給她買過一次, 卻永生難以忘懷的當地小吃, 玉露團。
小半截塞在嘴裏, 另外半截被驚得落到了地上,砸的粉碎。
她忙地喚過暮雲, 給自己換了身素服。路上, 吩咐擡轎的太監腳程快一些。
她隔着簾幔, 望着窗外遲暮的散陽,莫名地便想起了,在她及笄那年,父皇仙去的那段時間。那幾日她夜夜在父皇的棺木前哭泣, 根本無需佯裝難過,當真哭得號陶不止,幾度昏厥。
母後那時得知噩耗已經卧床不起,皇兄雖悲恸,卻急需肩挑大梁扛起整個江山社稷,因為初登基,心智不算成熟,更是鬧出了不少事端。
那個時候的她,以為天都要塌下來了。伺候她的宮女太監們除了苦着一張臉勸她回寝宮休息外,便再沒有了過多的言語,只有杜光慈默不作聲地日夜随她跪在棺木前,暗念着經文,為她拭淚。
他總是一副與世無争的樣子,笑起來随和近人,所以從小開始,她就很喜歡和他在一起玩,因為他從來不會給她臉色看。
後來她才知道,他的這副性子,是随了他的父親,辛朝三公之一,禦史大夫,杜孝通。她見過杜大人很多次,脊背總是佝偻着的,事事都秉持着一個中庸的态度,也不盡然,風吹向哪處,便會偏向哪處。
彭大哥還在朝廷的時候,杜大人好歹總是笑笑事不關己的态度,做個閑散的大官心情舒暢。那時候楊珥也是喜歡這位杜叔叔的,甚至還以他這種豁達的心性當作榜樣過。
直到三年前,三公僅剩兩公,她才知道,她曾經錯把懦夫當英雄,是有多麽可笑。
可是她是和杜光慈一同成長的,她無數次地從他暗含光芒的雙眸中,知道他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他絕不像他那牆頭草父親,願意碌碌無為一生。
可是他的愚孝卻是害了他,就算他深知父親行事缺乏決斷力,他也從未指正,只一味地尊重他的父親,以至于他自己也養成了這副唯諾的性子,遇事舉棋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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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杜孝通的倒戈,是彭家滅亡的導火索,無論反複在心中強調多少次,杜光慈與他父親不同,她不應該把他父親所做之事遷怒到他的身上。
仍舊無果,她和他之間的那道隔閡,應是永久的紮根了。
杜孝通一年前便患了嚴重的腦疾,一次早朝過後,突然暈倒在了歸家的路上,醒來後半個身子癱瘓了。
杜光慈的情緒曾低落了好一陣子,她本來對他甚是疏離,也因為他父親的重病,而稍稍拉近了一些,但仍是不鹹不淡,可有可無,她只是在用他們的舊情,強撐着。
對他再多的心結,在聽到這個噩耗的時候,便都已抛到腦後。她曾經最好的朋友啊,現在需要她。
甫一落轎,便看到了環繞在府門前的喪幡,蒼白刺眼,随風似在悲頌。已有不少大臣趕至,神色無不哀痛。
站在門口侍客的是杜光慈的二叔,見她來了,連忙迎了過來。楊珥止住他的行禮,聲音中不乏焦急,“杜光慈呢?”
他神色蒼老,長嘆了一聲,朝靈堂的方向指了一指。
一段路上,不少大臣正望着靈堂棺木前跪坐的那一身影竊竊私語。
“這杜宗正好狠的心腸,家父辭世,連哭都不願意裝一下。”
“就是,平日裏看着那般孝順,沒想到竟是個白眼狼。”
……
楊珥怒目環視了他們一眼,他們趕緊閉嘴散去,生怕惹得這尊大佛不快。
望着那背對着她的僵直身影,她忽然間有些望而卻步了,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父親在他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似心有所感,他猛地回頭,漲得通紅的雙眼很是空洞,看到她後,眸中閃過了一絲無助,語氣是那麽的不确定,“玥兒?”
她再也站不住,大步跑向他的身邊,一把跪了下來,将他擁入懷中,“我在。”
他沒有再繼續說話,她卻覺得肩頭濕潤了一大片。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背,似安撫。
他的身子抖動,哭得愈發劇烈,最後竟放聲大哭。
她面上也淌下了無聲的淚水,友情真的是一個令人捉摸不透的東西,再怨再恨,在對方孤立無援的時候,還是會第一個向他伸出援手。
她與他的隔閡,因着那位最大阻礙的逝去,悄然間松動了。當年之事,杜光慈也尚還年輕,很多事情都不是他能左右的,他只是選擇了父親。錯在他的身份,并不在他的個人。
“少爺,丞相到了,二老爺喚您過去。”家仆輕腳走來,小心翼翼地說道。
楊珥聞言,順了順他的頭發,與他拉開了距離。二人無言相望着,卻比任何人都懂,他現在需要擔起他身上的重任,只要他現在懸崖勒馬,站在她的身邊,他們還能是朋友,并且永遠是。
捏了一下他的手心,“我去外面待着,你去前院招待客人吧,現在家裏不能沒有你。”
他面上雖很是虛弱,但仍沖她牽了牽嘴角。
楊珥起身朝靈堂外走去。
杜光慈揮手散退了家仆,示意自己整理一下便去。整個靈堂燈火通明,他起身走至父親的遺體前,為他捋順了有一兩根雜亂的鬓發,嘴角揚起了一道詭異的弧度:
“父親,您當真走得及時,孩兒由衷地感謝您的成全。玥兒,只會是屬于我的!”
楊珥往剛出房門,深吸了一口氣,便遇到靠在廊柱上的林無意,正嘴角含嘲地睨着她,“我一直還以為,你沒有心的呢。”
“他和你不一樣。”
他的笑容彌漫,“怎麽個不一樣法了?”
“他是我的朋友。”
而你是我的愛人。
他聳了聳肩,“我們好歹也有共處一室一月有餘,竟然連朋友都談不上。”
她今日沒有心情與他逞口舌之快,直奔重點,“一月之期僅剩七日的時間,我希望在下周的春狩上,能聽到你的‘佳音’!”
“不用你時時提醒。”他冷哼一聲。
腦海中的“朋友”二字一直揮散不去,路過他身邊時,忽然想到了什麽,停下問道:
“不知道吳心箴過得是否安好。”
她偶爾還會想起那個笑得腼腆的俊俏公子,以前似是與林無意最為要好,還老是跟在她身後喊“阿姐”。
他驀地一愣,顯然是沒有想到她還會記得吳心箴,語氣冷清,“你就顧好你的朋友便是,少對我的朋友多管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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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杜光慈揉着酸痛的肩膀,進了房門,随即扭動書案上的筆筒。“轟隆”聲響,暗道的門開啓,他顧不得休息,微擡衣擺,鑽身走了進去。
前院悼喪的客人走了大半,只留下了小部分生前與父親最為要好的人,通宵守靈。
他走過了一段路的昏暗,眯了眯眼,方才适應了拐角處石室的燭光。
石室不大,卻擺放着兩把木椅,上面一人奄奄一息,一人卻毫發無傷。二人見到他來,皆是渾身巨顫,顯然是對他恐懼極了。
杜光慈在他人面前的随和笑臉,此時蕩然無存,眉眼很是寡淡,對那毫發無傷的男人挑眉道:
“瘸子,方公公是宮裏的老人了,倒是學精了,打成這般落魄樣都不松口,我聽說你是他在宮外最為寵愛的幹兒子,我最喜歡孝順父親的人了,為了讓他少受些折磨,你要不還是都同我招了吧。”
“招!招!小的都招!”瘸子咽了下口水,滿臉的乞求之色。
杜光慈唇角微彎,他特意讓瘸子看着方公公受酷刑,就是為了給他帶來心理上的壓力,沒想到成效不錯。
他撐着下巴,問道:“方公公說,他派人陷害長公主,原因無他,只是因為魏昭儀痛恨長公主為皇上引薦了井霜,才痛下毒手。是這樣嗎?”
瘸子面露猶豫,見杜光慈沒了耐心,起身拿起挂在牆上的皮鞭,這才連連高喊:“不僅僅是因為這個!還有別的原因!小的都告訴您!求大人饒了小的!”
杜光慈心中一恥,他說過,他最喜歡孝順父親的人了,可是這瘸子轉眼卻把幹爹給賣了。
一旁的方公公心中絕望,氣結,竟暈了過去。
瘸子事無巨細地全部吐了出來,“三年前,小的曾在三陽縣中一個名為‘煙古齋’的古玩店當過夥計,幹爹……哦不,方公公是店內的常客。後來一位名為‘楊珥’的姑娘也來到煙古齋與我共事,卻因為與方公公發生過矛盾,怕事情鬧大,就離開了那家店。”
楊珥此時若是在場,絕對會驚訝無比,這瘸子竟然會是那個陷害過她的陳城!
杜光慈聽得糊塗,示意他繼續說。
“後來方公公在宮中無意間碰到了長公主,驚覺她竟是那‘楊珥’!這才伺機報複,接下來的事您都知道了。”
“什麽?!”杜光慈疑惑道,“長公主竟然在三陽縣住過一段時日?”
陳城點頭,“具體是哪裏,小的也不清楚。”心裏彎彎腸子衆多的他,省略了他與楊珥的過節,他又不傻,一眼就看出了杜光慈對楊珥的在意,怎麽會全盤托出。
當初他被何婆婆趕出煙古齋後,四處求活,未做兩日便都被趕走,甚至在一次做活中,徹底傷了腿。後來意外從一個掌櫃的口中得知他得罪了人,他才知楊珥的背景只手能通天。
他把自己會成為瘸子的原因大半都歸罪到楊珥身上,對她恨之入骨!于是投靠到方公公身邊,這次楊珥顧忌身份暴露,便再沒有插手一腳了。
不僅後半身有了依靠,他更是和方公公的幹女兒绮君好上了,徹底拴牢了方公公這座大靠山。绮君是燕歸坊的頭牌,素來與景窗不對付,誰料景窗傍上了楊珥,搖身一變成了深閨小姐井霜,還入了宮,讓绮君如何能不豔羨嫉妒!
她三番五次和她幹爹發牢騷,求幹爹為她做主。方公公聽煩了,也深深記得和楊珥的仇怨,就有了這次铤而走險在長公主的膳食中下藥的事件。
陳城心想,這可怪不得他啊!他自從知道楊珥是長公主後便退縮了,萬般生不起複仇的心思,都是绮君那個蠢女人和方公公所為,與他沒有任何關系!
他怯怯地望向面色陰沉的杜光慈,“大人,可以放了小人了嗎?小人把知道的都說了。”
不料腦門卻迎來一記響鞭,笞得他兩眼一翻,不省人事。
杜光慈一遍又一遍沖他身上揮鞭,頓時皮開肉綻,血沫橫飛,猶不解心頭之恨!
昨日近侍與他彙報林無意的背景時,他清楚地記得,林無意的老家就是在那三陽縣!玥兒竟然與那林無意在三年前就相識,還住在一起過!
等等!
他忽然怔住,身份?三陽縣?林無意莫不是那彭……
他不禁狂笑了起來,他要把“楊珥”三年前發生的事都查得一清二楚,包括那煙古齋!
作者有話要說: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由愛故生恨。
周斯濂是男二,杜光慈又何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