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我的女孩

兩人在墓園裏待了一小會兒,就離開了。在走下階梯前,阿采忍不住回頭,最後看了這個地方一眼。

其實,除了平常人肉眼可以看到的景象,阿采眼中,看到的還有另一個世界。

偌大的墓園裏,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一些半透明的靈體。那個世界不完全是世人所想的絕望寂靜,相反,從某種程度來說,它是井然有序的,自有一番風味。半大的孩子在墓林間穿梭着打打鬧鬧,嘻嘻哈哈;成年人或是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閑聊打趣,或是各幹各的活兒,還有幾個人聚在一起打牌喝酒,好不熱鬧;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沒有那麽好的精力,或是坐在自己的墓邊笑看着打打鬧鬧的孩子,或是拄着根拐杖,慢慢地走着。

然而,自從跡部采的事件後,阿采大概是能猜到的,只有對這個世界還懷有眷戀或執念的靈魂,才會遲遲不肯離去。人死後,塵歸塵,土歸土,靈魂自然也有自己的去處,繁華的塵世間無法再接納他們,他們不能被生人見到,只能像跡部采,跡部老爺子,或依附慈郎的老婦人那樣,寂寞地在這個不再屬于他們的人世間飄蕩。

然後,生前的眷戀和執念會一直糾纏着他們,千年,萬年,永遠無法安息。

阿采低嘆一聲,轉身快走兩步,小跑到走到一半發現她沒跟上,靜立一旁等着她的跡部身邊。跡部低頭,眼眸深沉地看着她,“怎麽了,嗯?”

他大概能猜到,擁有特異功能的少女,在這個特殊的地方,看到的景色跟他是不一樣的。

阿采抿了抿唇,擡頭迎向跡部的眼睛,道:“聽說,有一種專門講鬼的電視劇,你知道嗎?”

她突然想多多了解他們,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但至少,在身邊的人發生狀況時,她不希望自己太被動。

跡部挑眉,有點意外,“你想看?”

阿采堅定地點點頭。

可憐土包子姑娘不知道這樣的影視劇一般都是人們憑空臆想出來的,從沒有見過鬼的活生生的人,又怎麽可能知道真正的鬼魂世界是怎樣的呢?

于是,原本抱着一腔追求真理增加見識的熱血而來的阿采在看到各種極致浮誇的劇情和用金子砸出來的各幀血腥恐怖的畫面時,不禁沉默了。

此時,她和跡部正坐在跡部家寬敞舒适的私人影院裏,阿采從最開始的滿懷期待到疑惑到默然,當看到影片三分之一的時候,她忍不住了,轉頭問施施然地坐在她身邊陪她看的少年,“你确定,這是一部講鬼的很著名的電影?”

此時,片子裏似乎被鬼上身了的美麗女子正站在樓梯上,陰森森的眼睛看着門口不明情況的快遞員,投映在牆上的影子忽然悄悄地,悄悄地轉變成了一只鬼爪子的形狀,慢慢沿着雪白色的牆壁向快遞員伸去,背景音樂幽深恐怖,一般的女生看到這裏,大抵就要失聲尖叫了。

跡部看看阿采,觀影室裏漆黑一片,只有屏幕上投射下來的光線明明暗暗的,少女的臉隐藏在光影中,秀氣的鼻子和眉頭微微皺着,眼眸中一片困惑和不贊同的色彩,看起來卻是說不出的可愛。

Advertisement

跡部頓了頓,翹起修長的雙腿,一手搭在沙發扶手上,兩手松松交握,似笑非笑地道:“這部片子叫《惡靈》,似乎得過不少獎,本大爺沒怎麽關注這些,”這還是接到他的指令後,佐佐木管家臨時找回來的,專挑了全世界近幾年最受歡迎的幾部鬼片,“怎麽?你覺得不像,嗯?”

阿采搖搖頭,猶豫了一下,道:“我不知道,但這裏面的鬼似乎無緣無故就開始攻擊人,但我知道的鬼魂,是不會這樣随便攻擊人的。”

而且,這部片子裏的鬼還似乎在享受這種無目的的攻擊行為,每殺死一個人,都極盡殘忍之所能,看得阿采都糾結了。

看着少女越皺越緊的眉頭,跡部也不由得皺眉,“害怕?那就不要看了,嗯?”

“沒有,我不是怕……”此時,片子裏被惡鬼纏上的快遞員正無望地奔跑在這座窄小的屋子裏,然而跑着跑着,他發現前面沒路了,驚恐絕望的男人下意識轉頭,迎面而來的卻是一把在陽光下閃着陰森光芒的菜刀,面無表情的美麗女子在男人絕望睜大的眼睛注視下,狠狠地朝他的頭部砍去,瞬間,男人的上半身被砍成了兩半,畫面上一片讓人心顫的血紅色。阿采的心瞬間跳快了一拍,下意識地握住了身邊人的手。

她不是怕,她只是覺得,這種以殺人為樂的行為,太殘忍,太不可理喻了。

看着少女蒼白一片的臉色,跡部在心中暗暗斥罵了佐佐木管家幾句(無辜的佐佐木管家:少爺,明明是您讓我找這幾年最有人氣的鬼片的啊!),安撫地反手握住少女的手,感覺到那只小小的手冰涼一片的,跡部的眉頭不由得皺得更緊,出口的話卻更加溫和,“不要看了,嗯?”

阿采搖搖頭,她對鬼魂的世界了解太少,雖然至今為止,她見到的鬼都是很溫和的,即便是攻擊了她的那個老婦人,也是出于保護的目的。但要是,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樣殘忍可怖的鬼魂呢?

想到身邊的人會像片子中的快遞員一樣,被虐殺,被分屍,阿采就忍不住咬牙。

跡部突然有點後悔帶這個在某些事情上似乎格外較真的少女來看這種片子了。他清楚知道拍這種片子的人百分之九十九是憑空杜撰的,剩下的百分之一,好吧,管他是什麽呢,在跡部大爺的生活美學中,為這種壓根連影子都還沒有的事情擔心害怕都是在浪費生命!而且,這少女現在明顯入戲太深。

這樣想着的跡部不知道,作為一個第一次體驗電影這種娛樂活動就挑上了這麽一部重口味片子的土包子姑娘來說,入戲太深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無奈地嘆了口氣,跡部輕輕壓着少女被他握着的手,伏過身去,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你先看着,本大爺很快回來。”

阿采只覺得耳邊突然被一股溫熱的氣流輕輕吹拂了一下,下一秒,手背一涼,坐在她旁邊的少年站起身走了出去。阿采看着打開又關上的門,有點茫然,只是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陡然緊張起來的電影配音拉回去了。

電影裏,那個被惡鬼操縱的姑娘又找到了新的受害者,此時正露出猙獰的表情,對他進行奪命追逐。就在那個惡鬼差點就要抓到那個可憐的小男孩時,碩大的屏幕突然一暗,再亮起來時,陰森恐怖的畫面變成了一片綠油油的草地,草地上,有一窩灰撲撲的野兔正在一蹦一跳地忙碌着,看樣子正在儲備糧食準備過冬。

随着畫面而來的還有一陣可愛童趣的歌聲:小兔子啊真可愛,蹦蹦跳跳找食材……

阿采整個人懵了,這是怎麽回事?

很快,開門走了回來的少年回答了她的問題,“別老看那種片子,都是瞎編的,一點營養都沒有。”

阿采一愣,轉頭看看他,“瞎編的?”

跡部閑适地坐回她身旁,似笑非笑地,“你不會以為,世界上像你這樣有特異功能的人到處都是吧,嗯?”至少,他自小去過無數國家,自認也算見識廣博,跡部家繼承人的身份更是讓他能接觸到許多一般人無法接觸的東西,但從來,他都沒遇到過一個如她這般神奇的人。

阿采皺皺眉,糾結了,是這樣麽?

跡部卻不給她糾結的機會,只淡淡道:“反正,別亂想些有的沒的,有空看些有營養的片子,嗯,這部《兔寶寶過冬記》聽說就不錯。”

阿采:“……”

你确定不錯?!

臨時出去斥責了佐佐木管家一頓,囑咐他一定要找一部又可愛又積極向上适合女孩子看的電影的大少爺大言不慚,“認真看,這部片子值得好好品味。”

其實,這部片子是被訓得昏頭轉向的佐佐木管家病急亂投醫地采取了藤原小姐的建議播放的,據藤原小姐所說,這部片子可是她孫女兒的最愛,看了無數遍呢。

嗯,順帶一提,藤原小姐的孫女兒今年芳齡5歲。

聽出了跡部語氣中的不容抗拒,阿采姑娘沉默了,但仔細想想,跡部說的話也沒錯,誰知道制作出這部影片的人是不是真的能看見鬼呢?

而且,如果這種以殺人為樂、無人能制服的鬼真的存在,這個世界就要失衡了吧?又怎麽可能像現在這般,每天的生活都是風平浪靜,寧靜安逸呢?

想通了這些,阿采姑娘突然覺得自己被人坑了……

果然還是對這個世界太不了解。阿采姑娘糾結地抿抿唇,想起自己剛才激動的反應,後知後覺的姑娘羞窘了。

嗯,還是好好品味這部據說很有營養的電影吧……

決定當鴕鳥的姑娘當即挺直腰背,以一副好學生聽課的認真表情,看起了這部風靡幼兒園男男女女的《兔寶寶過冬記》……

跡部眼角餘光一直關注着她,此時看到她這個樣子,忍不住微揚嘴角,用手背擋着唇,無聲地笑了。

然而,阿采姑娘覺得自己也許還是無法理解這個世界的品味,看着看着,她只覺得眼皮越來越重,越來越重,終于,她再也撐不住,頭一歪,失去了意識。

軟軟的身體就這麽輕輕靠在了身邊的少年身上。

原本眼睛盯着屏幕,思緒卻不知道飛去了哪裏的少年一愣,小心翼翼地轉頭看了看,入目的,是少女輕靠在他肩頭的安詳睡顏,睫毛又彎又翹,鼻子小小,飽滿小巧的紅唇微微張着,輕輕吞吐着溫熱的氣息。

跡部是第一次見到少女熟睡的模樣,出乎意料的乖巧。

他不自覺地一直看着她,眸子裏幽深一片,心裏不斷翻滾的情緒,是溫暖?疼惜?心癢?還是沖動,他已經分辨不出,只是遵循着心裏的欲望,慢慢地,慢慢地俯下頭去……

忽地,注意力一向敏銳的少年感覺身邊突然多了道幽深的視線,他猛地轉頭,當看到站在沙發後身穿和服,正背着手眉頭緊皺地看着他的老人時,一向從容鎮定的大少爺也訝異了幾秒,才沉聲,慢慢道:“跡部……正雄?”

那張臉,他在懸挂着跡部家歷代家主畫像的家族畫廊裏,見過了無數次。

已經從阿采口中得知了一些事情的跡部正雄不意外自家孩子能看到他,只緊緊地盯着他,道:“這丫頭來歷不明,跟她在一起可能不會一帆風順,你确定?”

跡部已從最初的訝異中回過神來,此時面對着老祖宗嚴厲的視線,也沉了眼神,“我以為,你不會願意看到跡部家的繼承人是個知難而退,沒有擔當的人。”

跡部正雄卻還是緊緊地看着他,“即使,未來可能出現一些你無法掌控的事情,你也不後悔?”

跡部這次沉默了兩秒,再開口時,卻是無比堅定的語氣,“後悔是最無用的情緒。既然決定了,我就絕不會讓事情變成最糟糕的情況。”

其實,他何嘗沒有掙紮過?

不明來歷的少女,帶着匪夷所思的能力。

只是,如果理智能控制感情,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麽多英雄難過美人關的故事。

何況,他是跡部景吾,坐以待斃是他身上最不可能出現的詞,既然決定了,他就會緊緊握住,不惜一切。

看着少年堅韌不拔的眼神,跡部正雄沉默了,不愧是他看上的孩子,終是比他當年優秀啊……

沉默良久,他長嘆一口氣,道:“罷了,孩子大了,有自己想法了……你有什麽,是希望我能幫你的嗎?”

他能做的,也許只有這個了。

跡部微微揚眉,低頭看了看睡得無知無覺的少女,眼眸中不自覺地蕩漾開一絲笑意,低聲道;“我想知道,她為什麽會忘了所有的過去?一旦她恢複記憶,會……離開這個身體,回到原來的身體上嗎?”

跡部正雄想了想,搖搖頭,“她會忘記過去,應該是靈魂和這個身體進一步契合的緣故。至于會不會回到原來的身體上,我覺得不會。”

“只有身體死亡,魂體才會離開肉身,雖然有極少數的情況是魂體在身體尚有一線生機的時候離開,但若是這樣的魂體,因為原身的羁絆,不可能和新的身體完全融合。”

“而我觀察到的是,這個丫頭在跡部采殘餘的靈魂徹底消失後,和這個身體進一步融合,現在……堪稱完美,可以說,她就是跡部采,跡部采就是她。所以,丫頭原來的身體,可能已經……死亡了……”

跡部完全沒想到得到的會是這樣一個答案。

死亡,這個堅強又心軟的少女,曾經也像跡部采一般,像無數已亡之人一般,經歷過死亡的巨大痛苦和絕望嗎?

她是怎麽死的,又是怎麽懵懵懂懂地來到這個身體裏的?

跡部從來不知道,心痛原來是這麽一種不華麗的感覺,仿佛心髒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狠狠抓着,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抿着唇,輕輕伸手把少女環在了懷裏,看着她沉沉的睡顏,只覺得情感像潮水一般,無邊無際地湧來,快要将他淹沒了。

>>>>>>

同一時間,巧國邊界最小的一個洲——江州裏,已是刀光劍影,血流成河。

這是巧國自失去了君主以來,第一次爆發的大規模暴/亂。

自巧國安定後從來只充當文官的右丞相鄭業在人心惶惶的這時候,不得不披上铠甲,親自帶兵迎敵,以穩定軍心。

而左丞相範成達也再沒有了流連于花柳叢中的風流灑脫,天天在朝堂上疲于應付随着君主的失蹤,越來越失控的衆大臣。

主上,您最看重的巧國已亂,您何時可歸?

利落地揮劍把敵軍一個小首領斬落馬下,鄭業看着纏鬥一片的戰場,眼中一片哀傷。然而,想到平時那人不輕易展現的柔和笑靥,想到那人極少的偶爾,還是會流露出來的孩子氣,鄭業握緊了手中的劍,眼眸中一片堅定。

那人明明是個女孩子,卻為了這個國家,最開始時每天周旋在刀光劍影中,等國家安定後,又不得不費盡心思對付老奸巨滑的衆大臣。明明她即位時,也只是個剛滿十六歲的女孩子啊,卻自此沒再享受過一天作為女孩子的簡單純粹的生活。戰争,和永遠沒完沒了的國家大事,把這朵還來不及開放的花,提早折斷了。

從來,都是她為別人操心,從來,都是她來守護別人,但她這兩百多年來,從沒有過一句怨言。

鄭業咬了咬牙,揮起利劍,拉動馬缰,迎上了又一個撲向他的敵人。

主上,主上,請您放心,在您回來前,巧國的國土,由我們為您守護!

只請您,一定要平安歸來。

作者有話要說:

嘤嘤嘤,跡部少年心疼了,心疼得不得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