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六十一】你很重要
因為阿采的介入,鄭業沒有按照原定計劃繼續往鄭州的州府涼城前進,李長慶似乎急了,這幾天天天差人送來信件。
阿采之前還不知道這件事,是某次去鄭業的營帳找他時發現的。她那時看到了他正在用燭火燒毀一封信,她看到的時候,信已經燒得差不多了,阿采卻還是眼尖地看到了右下角的“長慶”兩個字。
她當即微皺眉頭,“你跟李長慶一直有書信往來?”
鄭業臉色不變地燒完了整封信,看向阿采微微一笑,“不過是同門間的友好交流。”
……信你是傻子。
阿采也不是不知道鄭業似乎有過和李長慶聯手造反的危險念頭,雖然他現在回頭是岸了,但阿采還是沒法完全放下心來。這幾天,他似乎很忙,幾乎都見不到人。對比剛和他相認那時候,鄭業天天在她身旁晃蕩,不管她說什麽,都雷打不動的樣子,差得不要太多。
而且,這幾天,軍營裏的氣氛也變了,彌漫着一股暴風雨來前的不安氣息,常規守衛的兵力比以往多出了一成不止,士兵們見面打招呼的時候,也是一臉緊繃的神色。
阿采自然察覺到了種種異象,只是現在她的重點不在上面,現在範成達也來了,有他看着,鄭業總不至于亂來。而且,不管怎樣,她內心深處還是相信鄭業的。
于是,雖然有點在意,阿采還是專注在自己這幾天的工作上——騷擾新王。
新王不理她?嗯,加大騷擾力度。
自從新王來了後,阿采就天天追在他屁股後面,連他上廁所都在茅房外候着,少年本來就不是什麽壞心眼的人,煩到極點也只是狐假虎威地吼上兩句,沒過兩天就舉小白旗投降了,無力地轉向身後的阿采,問:“你想知道什麽就問吧!”
阿采一點也不客氣,“你叫什麽名字?”
“赤司大輝。”
“是高中生?”
赤司大輝聽到這個問題,訝異地看着阿采,阿采臉不紅心不跳地說着半真半假的話:“我也是從那邊過來的,來了沒多久。”
赤司大輝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全身無力似地蹲下,抱着自己的頭哀嚎,“你早說啊!你早說我就不這麽費盡心思躲你了!卧槽這裏的人讓我壓力大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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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采:“……”要知道早說有這樣的效果她第一天就說了。不過,壓力大?阿采揚了揚眉,“為什麽?”
少年含糊不清地道了句:“就,一個兩個都莫名其妙呗……”說着,站起身靠在了身後的木欄杆上,歪頭問阿采,“你真的是從那邊過來的?”頓了頓,懷疑地瞪了她一眼,“不對,你身手那麽好,又會這裏的語言,你小子不是騙我的吧?”
聽說這裏的語言和日本的語言是不一樣的,他之所以一來到這邊就沒有語言的障礙,據說是因為他是胎果,就是本來應該在十二國出生的嬰兒被蝕帶去了日本,随機進入到了那邊女人的子宮,經歷正常的分娩程序來到世上。
阿采繼續編故事:“那是因為我來到這裏後,被好心的右丞相大人收留了,他教會了我這裏的語言,至于身手問題,”阿采想了想,道:“我本來就會一點武術。”
那叫一點?
而且,那個一天到晚板着張臉的男人用上好心這個形容詞真的大丈夫?
赤司大輝的嘴角抽了抽,但他也沒有繼續追問,畢竟這少年确實知道他們那邊的事情。他嘆了口氣,似乎很是煩惱地抓了抓頭發道:“那你怎麽來到這裏的,想回去嗎?”
阿采看了他一眼,“你呢?”
“是我先問的你!”
“要是按照提問順序的話,應該是我先向你提出問題的。”阿采淡淡道:“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問過你,你是誰?既然不想當王,為什麽來到這裏?你似乎一個問題都沒有回答我,第一個問題,還是我猜出來的。”
赤司大輝被她噎了噎,狠狠瞪着她說不出話來。
阿采直直地對上他的目光,道:“雖然我不是這裏的人,但是,我在這裏生活也有一段時間了,認識了很多人。曾經,他們都生活得寧靜富足,但這一年多來,很多人的生活都脫離了原來的軌道。”阿采想起自己之前帶着彌月他們一路往巧國都城邯鄲方向趕的時候,收集到的信息,心裏就是一痛,“這一年多來,巧國天災人禍不斷。巧國一共六個州,有三個州出現了嚴重的幹旱,兩個州遭遇了水災,雖然朝廷第一時間做出了應對,但天災頻繁發生,朝廷力量有限,百姓損失慘重。期間,江州爆發了大規模暴/亂,陸續有地方官員趁亂做出種種殘害百姓的事情,人們流離失所……還有無數的妖魔在巧國境內肆虐,對人們的生活造成威脅……這一切,都是因為,巧國失去了王。”
擡眸看向少年已經白了個徹底的臉色,阿采深吸一口氣,道:“赤司君,這個世界的規則,很殘酷,也很不可理喻。一個國家如果沒有王,就是一塊無主之地,世間萬物都可以對它任意破壞,神在這塊土地是不存在的,王……不管他願不願意,在被麒麟選上那一刻,就成為了那塊土地的神。朝廷的官員可以很厲害,但他無法代替王的重要性……赤司君,你聽說過中國一個古老的傳說嗎?”
赤司大輝白着一張臉,嘴抿得緊緊的,看着她不說話。
阿采便自顧自地說下去,“故事說的是,中國古代有片海,叫東海,東海裏有一根定海神針,但有一天,有一只得了道的猴子把這根神針拿走了,東海從此不再太平,海浪滔天,波濤翻滾,直到,神拿來了另一樣寶器把東海鎮住,它才恢複了以往的平靜。”阿采看着他,慢慢道:“王,就是巧國的定海神針。”
她定定地看着赤司大輝的眼睛,此刻,那裏面的情緒很是複雜,好半天,他才猛地咬牙,沉聲道:“那一切,都是因為先前的王突然不負責任地跑了,和我沒有任何關系!”
阿采眼神一黯,但失常不過一瞬,她很快堅定心志,道:“可是現在,巧國的王是你!赤司君,你來到這裏也有一段時間了吧,看到巧國現在的情況,看到人民遭受的痛苦,你就沒有一點想法嗎?他們都需要你!”
似乎哪一句話觸到了他的痛處,赤司大輝忽地臉色一緊,拳頭緊握大吼一聲,“沒有人會需要我!”
阿采因為他忽然的爆發,懵了一下,就見他仿佛在遭受什麽痛苦般,低着頭,肩膀微抖,咬牙恨聲道:“沒有人會需要我的,不管是老師,棒球隊,甚至是……我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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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輝,爸爸媽媽離婚後,你跟着媽媽吧,爸爸養不起你……”
“你這個掃把星!掃把星!我當初怎麽會生了你!要不是因為你,我才不會嫁給那個沒用的男人,我這一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生了你!滾,你給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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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司啊,你最近的成績是怎麽回事?而且很多人說,經常看到你出現在學校附近的幾個網吧和酒吧裏,你這麽不自愛,也會給學校抹黑的。唉,老師也不是存心為難你,我們學校無法接收你這樣的問題學生,你回去跟你父母商量一下,看轉去哪個學校比較好吧。”
“老師,請聽我解釋!我去網吧和酒吧只是……只是為了掙點生活費,我發誓沒有做任何不應該做的事情!而我的父母……”
他們早就不要我了,對他們來說,我的出生就是個錯誤。
“赤司啊,你非要逼老師把話說絕嗎?學校明令禁止學生打工!老師本來還想給你一點面子,唉,這下子你不走不行了!”
“老師,求你了,我……”
“去去去,別礙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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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長,我想加入學校的棒球隊。”
“你是赤司大輝,最近新轉進來的高二生?聽說你曾經被三所學校勸退?我們隊不需要你這樣的人,你走吧。”
“學長,請你先看看我的實力,我真的很喜歡打棒球!”
“啧,一邊兒涼快去,你妨礙我們訓練了。”
“學長,求你了,給我一個機會!”
“你煩死了,再糾纏不清的話,信不信我讓你在這所學校也無法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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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中讓他無比痛苦的回憶一幕幕閃過,赤司大輝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赤紅了雙眼,猛地擡頭大吼,“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情!”
阿采愣愣地看着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直到見到他轉身要走,才猛地伸手拉住他的衣服,皺眉道:“你真的認為,這裏沒有人需要你嗎?”
赤司大輝轉頭朝她低吼,“放手!”
“你是真的這樣認為,”阿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顧他的掙紮,一字一頓道:“還是,你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其實有很多人需要你?”
赤司大輝臉色一白,咬牙不說話。
阿采看着他的表情變化,臉色一凜,一把拉起他就往外走,“你跟我來,我給你看點東西。”
阿采一路死拖活拽,好不容易才把赤司大輝拉上了軍營旁邊的一座小山丘。走到懸崖邊,她指着巧國廣袤的大地,轉向身後臉色倔強的少年道:“這一大片土地,現在都是屬于你的,你想它欣欣向榮,還是逐漸衰敗枯萎,都在你的一念之間!”頓了頓,她輕嘆一口氣,道:“這麽簡單的一個道理,我不相信你想不明白。你只是缺乏自信,然而,你的一念之差,就可能讓更多的人受苦,甚至白白送死,你真的願意這樣嗎?”
看着少年眉眼間漸漸顯露的痛苦,阿采不禁放柔了眼神,“你還是願意承擔起巧國這個責任的,是不是?否則,當初就不會跟着塙麟來到巧國。而且,你也是希望改變巧國這種狀況的,是不是?否則,你也不會和範成達來到這裏。”
如果他真的不願意,沒有人可以逼迫他做任何事情。然而,一直以來,少年的抗拒都只是停留在口頭上,該做的事情,他一件沒漏。
來到了巧國;即便不被任何人認可,也住進了慶靈殿;和範成達來到了戰場。
其實,他也在努力,只是可能連他自己也沒發現。
赤司大輝眼簾低垂,一直不說話,但心裏已經驚濤駭浪。
他想到了事情最開始的時候。
在他陷入了極度的自我懷疑和自我厭惡的時候,塙麟找到了他,它對他下跪宣誓忠誠,對他說,有個國家,需要他去拯救。他當時只以為是笑話,但他轉念一想,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這樣了,再被人捉弄一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誰料,那個叫塙麟的男人真的把他帶到了一個國家,一個滿目蒼痍的國家。那時候,發生了一件事,除了塙麟,沒有人知道。
在剛剛來到這裏的時候,他發現這不只是一個玩笑,曾經極度驚慌,找機會逃離了塙麟,想找到回去的路。
然而他走了一路,入目的只是荒涼的村莊和路邊無精打采的人們,後來他才知道,那段時間,這一個地方正在遭受旱災的折磨,已經快半年沒有下過一滴雨了,附近的河水都幹涸了。偶然間,他看到了一個面黃肌瘦的女人抱着一個小嬰兒從屋子裏沖出來,在路邊嘶聲痛哭:“王……王……不管誰也好,請賜給巧國一個王吧!”
他仔細一看,才發現,襁褓裏的孩子臉色慘白,雙眸緊閉,不知道是病了,還是……死了。
他當即吓得再也走不動步子,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過去的生活,無論多麽痛苦,至少他一直是活着的,然而,人一旦死去,就什麽也沒有了。他愣愣地看着那個痛苦的女人,耳邊傳來她一遍又一遍絕望的禱告:“王……請賜給巧國一個王吧!”
後來,塙麟找到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沒有再做任何抵抗,去到了慶靈殿。
然而,他沒料到的是,那裏沒有人承認他,所有人都期盼着他們的女王陛下歸來,特別是那個冷冰冰的男人。
在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他被他身上淩厲肅殺的氣勢吓得腿一軟,跌坐在了地上。男人臉上現出嘲諷的神色,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字道:“你沒有資格當巧國的王。”
那一句話提醒了他過去十七年的惡夢,讓他一下子白了臉色。
我不行嗎?我沒有資格嗎?
明明,我是真的很想讓那個女人不要哭,很想問問她,我可以嗎?你願意相信我,以後會保護你,讓你不再經歷喪子之痛嗎?
明明,我是真的,很想被人需要。那一刻,我也以為,我是被需要的。
明明,我就只有這樣一個願望,原來,一直是我奢望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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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采靜靜地看着他,沒有開口做任何催促。過了不知道多久,卻見那個少年忽然擡手,蓋住眼睛,輕笑一聲,“呵,你是誰啊?別裝得很了解我的樣子,明明,你只是一個偶然流落到這裏的小兵,什麽都不知道!”
阿采眉頭一皺,剛想再說什麽,忽地,軍營的方向傳來一陣尖銳刺耳的哨子聲,那是有突發狀況發生時的警報聲。
阿采頓時臉色一變。
幾乎是同時,赤司大輝身後,有兩頭妖魔從地下冒了出來,一頭長得像狼,一頭長得像豹子和狼的結合,阿采心裏一動,立刻認出了他們是塙麟的使令,的盧和蕪昧。
的盧看向臉色莫名的赤司大輝,道:“主上,鄭州州長李長慶似乎沉不住氣了,把涼城裏的女人和小孩都綁了出來做人質,要求見您一面。”
赤司大輝愣了愣,臉上頓時閃過驚慌和不解交織的神色。的盧道:“主上,快騎上來,我送您過去。”
赤司大輝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臉上有着猶豫的神色,的盧不禁焦急道:“再不快點,那些人質就可能有危險了!”
赤司大輝頓時臉色一白,咬牙看了它一會兒,終是握了握拳,走上前笨拙地爬上了的盧的背,不等他坐好,的盧就閃電一般地沖了出去,頓時,山丘上響起一片殺豬般的哀嚎聲。
在赤司大輝爬上的盧的背後,阿采提着的心才算是安定了,她不禁看向他們消失的方向,嘴角揚起淡淡的微笑。
看來,巧國很快就會恢複安定了。
留了下來的蕪昧慢慢走到阿采面前,仰頭看向她,“您回來了。”
不意外它會認出自己,畢竟這幾天,它和的盧天天隐在暗處,觀察着軍營裏的情況。阿采眼神一柔,伸出手輕輕順了順它的毛,溫聲道:“好久不見了,塙麟還好嗎?”
“主人很好,但您的情況,讓它很困惑,也很痛苦。”蕪昧看着她,道:“主人是為巧國而生的,它托我轉告您,巧國的王只能有一個,它的主上,也只能有一個,所以,它不能再見您了,萬分抱歉。”
阿采嘴角揚起微苦的笑意,“是我該說抱歉,因為我,讓巧國和塙麟都受苦了。”
蕪昧看着她的眼神慢慢轉柔,眼裏有着一絲不忍,但還是道:“主人還托我轉告您,”它頓了頓,道:“巧國現在有了新的王,無論是從巧國的角度出發,還是從新王的角度出發,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您……離開巧國。”
心悶悶地一痛,阿采雖然在知道巧國有了新王後,就有了這樣的覺悟,但從沒想過,驅逐的話語,會是從塙麟口中說出。那個心腸最軟,感情最豐富的塙麟啊,連一向對感情寡淡漠然的妖魔在形容塙麟的心情時,都用上了痛苦這一個詞,阿采就可以想象,它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有多痛苦。
麒麟是為了一個國家而生的,可以說,從最開始,它的命運就和那個國家緊緊綁在了一起。它雖然是天底下最心慈的生靈,但有些底線,它無論如何都無法跨越。
阿采輕嘆一口氣,手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撫着蕪昧的毛,淡笑着道:“我知道的,我會離開,在看到新王的地位穩固後,我就會離開。”
當王開始踏上管理國家的正軌,巧國的情況就會慢慢轉好。
最終,不被需要的人,其實是她。
多麽的殘酷,卻又是多麽的現實。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更晚了,送上肥肥的一章!
其實,我覺得,十二國中最苦逼的不是王,是麒麟……從一開始,就是為了一個國家而生的,在選擇王這件事上,也只是上天的一顆棋子……
寧為自由故,萬物皆可抛什麽的,可憐的麒麟從出生那刻起就木有自由有木有!
的盧這個名字是有典故的哦,大家知道是什麽嗎?猜對有獎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