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做“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至于究竟各自有怎麽樣的具體分工與管理,就沒有辦法探究了。

某個冬天,一夜大雪,堆銀砌玉似的把山川大地全部鋪滿了一層潔白的積雪。天氣非常寒冷,有一個衣衫褴褛的老者倒在梁宅的門口。把他擡到房間裏,梁景明用桂枝、葛根、馬錢子等配出藥方,救活了這個老者。老人在梁宅躺了三天,體力剛剛恢複就不告而別,留下一封信說,仁慈高尚的品德是不敢相忘的,但是自己身份很特殊,恐怕呆的時間太久會招來不必要的禍患,只能這樣離開。随信又附着一只油紙包,拆開來,裏面是一冊古籍,內容深奧玄秘,略略涉及了一些醫家的解毒方法,試驗了一下,覺得無稽而不實用,于是随手放到了一邊。梁家女兒阿慧對這冊古籍很感興趣,時常捧讀。

事情過去沒有多久,梁景明有一次與人聊天,說起這個老者,認為看上去并不象什麽十惡不赦的壞人,哪裏至于招來什麽禍患呢,未必太小題大做了。恰好唐大夫路過,聽見了這段話。

開春的時候,又遇上最後一場大雪。這天清晨,梁家的仆人開門發現有穿着黑衣的年輕人睡倒在門口,仿佛已經凍僵了。将他救活轉來。青年自稱姓唐,聽口音也是蜀地人,卻堅持不肯說清楚自己的來歷。梁景明也沒有追問。青年長得很英俊,談吐言辭也有教養,阿慧對他微微有些傾心,他也被阿慧秀美的容貌和爽朗的性格所吸引,兩個人在碰面聊天的時候感覺都很高興。

住了半個月左右,青年的身體還沒有調養好,有時候顯得病恹恹的食欲不振,有時候又露出孔武有力的健壯姿态,梁景明開了好幾副藥,都不能讓他徹底根治。阿慧察覺了這件怪事,對父親說:“這是誤嗅了一種叫做翠蓋琵琶的毒花。”回到房裏提筆寫下了一個奇怪的藥方,交給父親。按照藥方抓藥煎服,不出七天,青年的身體果真徹底得到了恢複,于是告辭了。

一個多月以後,青年又倒在梁宅門口,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圓形的青淤,就好象一枚枚銅錢貼在肌膚上似的,并不是受到擊打後的創傷,口裏說不出話來,眼睛鼓突,仿佛随時就會死去。阿慧暗地裏告訴父親說:“終南山的敗血菊,取了花蕊研磨成細粉,配上照霜草的根混合在一起,用酒送服,就會産生這樣的毒性。”于是開出了藥方,将青年治愈了。青年在醫廬裏住了三天,走的時候,贈送給阿慧一只錦囊。阿慧欣然接受了,在青年離開以後,打開錦囊,卻發現裏面盛放着一粒烏黑色的沒有氣味的丹丸。

青年的名字叫唐城野,是唐門谪系裏“死”部的一名弟子,天賦很高,被推許為将來掌管“死”部的接班人。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曾在雪天被梁景明救活的那個老者,名叫江上潮,是唐門的仇人之一,劍術與暗器并稱雙絕,不知道從哪裏得到了一冊古籍,竟然可以稍微精通解毒方法,讓唐門更引為心腹大患。去歲寒冬,終于通過各種巧妙的方法把江上潮引到蜀地,合力圍攻,但是因為江上潮的身手非常高超,竟然在力竭之下趁着黑夜逃走了。後來唐大夫向唐門報告了這件事,才知道他是被梁景明所救,唐門對于江湖上的仇怨,一向态度分明,強悍而激烈。發現有人竟然與本門作對,又是在家門口的眼皮底下,更加不能容忍。于是派唐城野假裝中毒,試探梁景明,兩次所服下的毒藥都是普通大夫所不能了解的,卻在梁宅輕易地被救治了。于是“老”部很快就派出了一隊高手,連夜趕到梁宅。梁宅滿門十九人,都不能幸免于難,一夜之間全部被毒死了。

事情過去了三年,夏天的時候,唐門附近忽然有人開了一間茶寮。只不過是用簡陋的竹木搭建而成的敞室,占地也很狹小。主人是個年輕秀美的少女,細看竟然發現是梁家女兒阿慧。茶寮門外的額匾上題着三個字:不侵堂。左右有對聯,寫着“一茶解百怨,福厚因長慈”的字句。茶寮內間設有一間小室,兼為患者治療傷病。在茶寮外面跑堂打雜的一個老人,竟然是江上潮。與有好事的人把這個消息傳到唐門裏,說:“恐怕沒有善意。”

沒有等唐門及時對這件事進行應對,當地忽然來了很多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三教九流,彙聚到這裏,甚至一些有名望的名門正派也趕來了,都是收到了相同的邀函,請他們見證一個少女如何單挑偌大的唐門。這些人聲勢龐大,各自抱有不同的目的,和唐門有不同程度的恩怨,也不方便插手,都願意做這一次比試的見證人。

向唐門呈送戰書之後,唐門對這件事情感到很惱怒,起初認為有失風範,不予理睬。但是事隔三天,忽然門派裏有人打馬經過茶寮,路過家門而不下馬。馬于是沿着唐門內部的街道急奔,直到一頭撞上牆壁倒地,這才發現騎者全身僵硬已經死在馬上。仔細察看竟然是中毒身亡。不久,又相繼有查探消息的人員被毒斃的消息傳出來。唐門上下對此很震驚,立即決定接受了阿慧的挑戰。雙方約定以三天為期限,地點就在“不侵堂“,摒棄武功和暗器,在施毒方面各自展露本領,決出高低。

第一天,唐門派出的對陣高手名叫唐少華,是唐家谪系的施毒高手。經常喜歡以唐門弟子的身份行走江湖,贏得了很高的名望,大家傳說這個人将來的前途不可限量,紛紛用好酒好菜招待和結交他,他的性情也很豪爽,三教九流都願意聚會,暗地裏因此更加自視甚高,認為這對将來掌握門派的權勢有幫助。他天生對于風向的判定很敏感,經常利用各種機會捕捉到風向的微妙變化,借之站在上風施毒。施毒的方法修行到一定的程度,不具備顏色和氣味,很難讓人識別,因此很多敵人都不清不白就中毒倒斃了,江湖上不解其因的,往往認為神乎其神,對他的手法特別贊譽,其實這只是唐門的基礎技巧,唐少華只是得天獨厚,技巧稍微出衆罷了。

唐少華出場的聲勢很浩大,穿着華美的長袍,佩置着良好的裝備,戴着鯊皮手套,囊中盛放着不同品種的毒藥,身後還伴随着無數的蟲豕毒蛇,看上去非常風光。但是還沒有走近茶寮,忽然身體僵直不動。阿慧笑着說:“技藝只達到這種程度嗎?”旁人這才知道她的敵人已經斷絕了氣息。

屍體被運回唐門,悉心研究了唐少華的死狀,唐門掌管“老部”的唐血咒嘆息着說:“本來可以多撐持幾個回合的,但是唐少華性情輕浮,過高估價了自己施毒的本領,這才沒有還手之力,怎麽會知道天底下的高人是根本不能以自己的能力去揣度的呢?不過這也許是一件好事,我将謹慎地對待她。”當時他已經算是唐門施毒一系的頂尖高手,平常深居簡出,看上去像一個平凡的老人,沒有人知道他的厲害。于是第二天就咳嗽着拄着一枝拐杖去了。

比試的方法和一般人看過的不同,兩個人坐在一張茶案的兩端,借着一只蜜蜂傳遞各自的毒術。蜜蜂是微小而生命脆弱的飛蟲,既要用它來承載可以瞬息間殺死人的毒藥,又要保證它不會因為毒侵而死,對于毒藥的用量、用法和分寸的掌握都很重要。唐血咒的施毒和解毒之術很精湛,阿慧不能勝過他。大約經過了十多個回合,蜜蜂在雙方以甜香吸引的控制下來回飛舞。有時候可以看到唐血咒的臉色忽然變成青灰色,要過好一陣子才恢複正常;有時候又看到阿慧的眼眸都在毒藥的侵蝕下變成了碧綠色,詭異得好象一具女屍,整個過程讓人感到又驚奇又恐懼,觀戰的人連呼吸都屏住了,只留下蜜蜂振翅的嗡嗡聲。這場毒戰從下午一直持續到夜晚,太陽西去,玉兔東升,兩個人相對着施毒的手法層出不窮,讓人目不暇接,懂得其中奧妙的連眼睛都不敢眨,仔細觀看兩個人的每個細微動作和毒物的分配使用。過了很久,忽然看到唐門的掌門人“斷指先生”唐一葬長長籲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情緒松懈下來的笑容,旁人于是知道唐門取得了這一戰的勝利。果然就看到阿慧笑着說:“承蒙您展示高超的技藝,真是細致入微,令人嘆為觀止啊。”便讓江上潮送客。唐血咒呼吸平穩。臉色平靜,好象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也沒有向她說什麽,站起身來就獨自飄然回去了。觀戰的人都說這才叫高手風範,大約是自重身份,覺得與阿慧這樣的小女子比試,已經是勝之不武,談不上有什麽值得驕傲的地方。

回到唐門以後,唐血咒吩咐家人圍在身邊,忽然坐在大堂的座椅上斷絕了氣息,死的時候連眼睛都沒有閉上。晚輩哭泣着要為他撫垂眼簾,唐一葬說:“不可以。”原來唐血咒雖然在這一戰中取得了勝利,但因為常年浸淫在藥物之中,身體裏積蓄了很濃重的毒性,已經完全被激發出來以後,根本沒有解救的辦法,死去後的屍體皮膚上都蓄滿了劇毒。

唐血咒還沒有走進家門,阿慧就對江上潮說:“比試可以終止了。”江上潮這才知道雖然表面上輸了一場,但其實對唐門造成了真正的重創。他主張乘勝追擊,阿慧卻嘆息着說:“我所追求的究竟是什麽呢,又希望達成什麽樣的目的呢,恐怕先生并不了解。”托人向唐門投遞了一封信函,請求停留最後一場比試,得到了唐門的同意。後來有人說這是因為唐門的後起之秀唐城野向斷指先生面呈了一些事情的原委。唐城野,有很多眼力很好的江湖人曾經一度認為将來可以成大器。

這件浩大的江湖紛争結束以後,唐門忽然遣人到城外的亂葬崗,挖掘出昔年梁氏一門的零散白骨,另外砌了一座新墳。令人意外的是阿慧的茶寮竟然并沒有因為這場仇怨毒殺而關閉,照舊坐在茶寮裏面賣她的大碗茶水,而唐門竟然也默許了她的行為。

蜀地氣候濕熱,日照時間短暫,瘴氣、風濕等疾病成為百姓生活之患,阿慧所賣的茶水,于驅風去濕一途有良效,競相為人所喜,一時間名聲大震,尤勝于前。當地人把她所釀泡的略帶苦味的茶水稱作“慧茶”,漸漸仿佛衣食住行一般不可缺少。某年蜀地忽然流行“錦繡瘴”,這是一種夾雜着竹、桃花和菊花等不同季節植物腐爛而形成的瘴毒,人們如果中了這種毒容易四肢腐爛脫落而死亡,幸好慧茶竟然恰好能夠克制這種突如其來的瘴毒,因此讓很多百姓死裏逃生,于是慧茶又有“慈悲茶”的別稱。

阿慧的茶水賣了很多年,秀麗溫婉的容貌被很多人請畫工畫成了像挂在家中避邪,漸漸的就連當地的一些佛像雕塑中那些神仙,眉目神态也和她依稀仿佛。大約是因為精通藥物的調理,在六十歲的時候仍然輕盈活潑得如同少女一般,但這又和佛道兩家的駐顏之術有所不同。而當年曾與她隐隐有過一段情緣的唐城野,卻修心養性。皈依了佛門,早早地顯露出衰老的狀态,忽然有一天在禪房裏誦經的時候竟然死去了。在他死去的第二天,人們驚訝地發覺阿慧也失去了蹤跡。不過她釀泡茶湯的方子留存了下來,廣為人知,後來蜀地無論大小茶樓,都會出售一種價格便宜而入口略苦的茶水,大家都把它稱為“慧茶”,也不知道果真是沿襲了慧茶的良方,還是用這種命名的方式對這個奇女子進行紀念呢?

◎ 十工子

清平境內有善于制造室內器物的木匠,姓程,技藝精湛,名氣非常大,被百姓傳頌到很遠的地方。漢野境內也有手法靈巧的木匠,名叫公輸子羽,自稱是公輸般的後人,不輕易制造木器,一旦動工,所制造的器物別出心裁與衆不同,在當地很受人推崇。達官顯貴都以宅居中能夠陳設公輸子羽親手打造的器具為幸,把它當作一種彰顯身份地位的标志。

公輸子羽自視很高,聽說程木匠的手藝出衆,非常想見識一下,于是就派徒弟騎着高頭大馬,穿着锃锃發亮的皮靴,腰間佩着上等的白玉,去清平境內向程木匠呈送用紫檀木匣盛裝的拜帖。語氣措辭也非常托大,約在某天請程木匠專程來他的府上小露身手,即便所制造的玩意兒并沒有什麽特別之外,他也願意付給對方很豐厚的酬勞。

過一段時間,徒弟趾高氣揚地回來了,說:“對方是一個形容和常人并無不同的鄉下人,住在簡陋的院子裏,穿着粗麻制成的對襟便服,根本不懂識字斷句和迎客的禮數,我看這個人無非是村野俗夫沒有見識才誇獎他幾句罷了。一聽說名揚天下的公輸大師要觀賞他的技藝,哪裏還敢前來呢。”

公輸子羽聽了也就付之一笑,并沒有再追究這件事情。

過了兩年,有一次出游到南方去,恰好是清明過後。草長莺飛,桃紅柳綠,風景很适宜野外郊游。當地有兒童在草地裏嬉戲放風筝,手中卻并沒有牽引風筝的線軸,但風筝能自由在遙遠的雲霄扶搖飛升。公輸子羽認為很奇怪,問兒童說:“沒有線的牽引,是怎麽借着風力向上飛升的呢?”兒童回答說:“旋轉某些機關就可以了。”再問下去,就回答得有些不知所雲。過了一會兒,兒童便向着東南方的一座平臺跑去,說:“将要墜落到那個地方。”跟上去看,果然是這樣。一只風筝竟然不需要線軸就可以事先控制它飛行和降落的高度、地點,這真是神乎其技了。于是詢問風筝的來歷,兒童們認為很好笑,說:“風筝難道還有別的種類嗎?”繼續打聽,于是知道風筝是由程木匠制造的。公輸子羽馬上派徒弟上門去,但是因為程木匠出遠門探訪親友,這件事于是擱置,久而久之,就忘記了。

又過了兩年,有一次,城中某個富商為新納的小妾慶壽,排場盛大熱鬧,當地很多有名望的人都受到邀請,公輸子羽也不例外。派人送呈的禮物,是由他親手用鋸、刨、鑿等普通工具做出的一尊天女奉桃佛像。人物的面容清晰美麗,衣紋栩栩如生,由于木質采用的是西域特有的一種叫做焦沉香的木料,佛像能夠持久散發出一種淡香。最奇妙的是佛像具備活動的功能,能在賓客面前演示捧上壽桃唇綻微笑的舉動。公輸子羽也對這尊佛像非常得意。在宴席上賓客們都贊不絕口,說:“這般神乎其技,簡直可以超過當年的公輸班了。”只是富商的小妾似乎對這份大禮不以為然,淡淡地說:“這難道是什麽神奇的禮物嗎,比起去年收購的一扇舊窗木雕似乎遜色不少。”

有人不相信,于是小妾便帶賓客到後堂居室去欣賞那扇窗雕。公輸子羽也夾雜在人群中,見到那扇窗雕,刻着數十個在雲層裏飄蕩飛舞的神仙,一旦撐開窗子,所有仙人的動作都随着主人撐窗的高低而有所不同,捧着花籃的會撒下花朵,舉杯對酌的一飲而盡,對坐手談的皺眉撐下巴苦苦思索,沒有一個人物呆滞不動,就連天空的雲朵也聚散不定,看上去令人心蕩神馳。問及窗雕的來歷,回答說:“是親戚偶然從鄉下見到買來的,出自清平的程木匠,花費的銀兩很少。”公輸子羽贊嘆說:“我能夠見識到世間有這麽高明的木匠,也不算白白投胎一次。”從此沒有再以高人自居,和普通木匠一樣,勤勞地接活幹活,以被別人推崇欣賞為恥。

程木匠聽說了這件事,搖頭嘆息說:“我哪裏當得起高明這兩個字呢,真正技藝精深的人應該是十工子呀!”

十工子姓王,出生于巴蜀之地的書香人家,據說幼年資質明豔,豐韻娉婷,是遠近聞名的美少年。性情溫潤又非常膽小,家中長輩擔心他受欺負,用蓄養女兒家的方法把他關在家裏,延請上好的老師教導他。到了十一歲的時候,詩詞歌賦文采風流,就連傳道授業的老師也慚愧地謝絕聘金,不敢再教授他。家中所蓄藏的典籍,仿佛镌印在胸中不能磨滅。于是四處搜求各類書籍,花重金砌下了一座三層高樓的院子用來收納。這些書所涉及的知識非常博雜,不一而足,王生沉溺在其中,享受到了常人所不能享受的樂趣,志趣高遠,根本沒有考取功名的計劃。

到了十四歲,王生的父親因為某樁事情得罪了當地官府,財産遭到封查,雖然輾轉托了很多親戚朋友,一家老小幸免于難,但是家道中落,就連維持日常生計都很困難。恰好這時候偏偏又逢上中元節,隔壁鄰居在肅殺的秋日焚燒黃紙祭親,無意中燃起大火,救之不及,連帶把王家也燒得七零八落,那座用來藏書的高樓小院也付之一炬。王家因此更加窮困潦倒,王生的祖父和父親相繼郁郁而終,只剩下孤兒寡母寄居在舅舅家裏。舅母出生于一個屠戶家庭,性格非常強悍,是附近有名的潑婦,動辄與丈夫口角,甚至挽袖拔拳相向,對王氏母子也沒有什麽好臉色。有一次過端午,當地人都依照風俗投粽到江中,舅母諷刺說:“喂食江中魚,一年只盡到一天的心意,就算積下很好的功德;喂食親戚的功德要怎麽計算呢?”

王生聽了很受羞辱,于是變賣了母親的唯一的一枝鳳頭釵,換了糧油香料,包了些粽子放在門口煮。粽子還沒有煮熟,從鍋裏所散發出來的香味就引來了無數的街坊競相購買。拆開品嘗,發現王生的粽子又糯又軟,顏色鮮亮,就好象是用特別的材料做出來的。向他打聽原因,王生笑着說:“只是因為湊巧記得古方罷了。”舅舅認為這是一條謀生之路,雇了兩個幫工,王生又指點着另外制作幾種當地沒有見過的點心,都很受人歡迎,漸漸依靠這樣獲得一些錢財維生。

漸漸到了成婚的年紀。當地一些人家紛紛上門提親,其中有很多富賈和官吏,都非常傾慕王生的俊逸外表和淵博學識。王生于是很快就娶了妻子,卻是鄰居家的阿梨,家境既不好,長相也很平凡,操持家務也不見得有多麽得心應手,粗通詩書,但就所謂的慧智而言則遠遠談不上。很多人為王生抱屈,但阿梨卻不以為意,說:“我不覺得我有配不上丈夫的地方。”

關于王生的事跡流傳有很多。江湖上有鑄劍師,名叫陽八,經他之手所鍛造而成的刀劍,鋒銳得可以吹毛斷發。曾經聽聞他向同行解說鑄劍之道,分為“判”、“若”、“雲”、“泥”四層境界。最次的“泥”境,能夠打造出世人所需要的各類用具;較之境界更高的,則是有非常人所能達到的精湛技藝,所打造出來的刀劍能夠去蕪存精。陽八很謙虛地評價說自己已經達到了“若”境,能夠穩定地利用技藝和心力打造自己需要的器具,使它得以呈現需要達到的某種狀态。旁人聽說了很驚詫,說:“江湖上的高手都期圖擁有一把你所打造的兵刃為防身利器,你卻說自己技止于此,難道還有比你更高明的人嗎?”陽八說:“太多了!我當年在師門所學習到的技藝,在同門師兄弟中也不過排名第八,只是因為參與了江湖恩怨,被卷入而不能自拔,借之彰顯了名氣而已。在我看來,我的師父與三師兄陽晉,最接近‘判’境了。一個高明的鑄匠不僅要自己能夠達到所需目的,還能夠知道所鑄刀劍将來能夠招引怎樣的禍福,這才是更高層次的境界。”聽說這番話的人又問:“聽說巴蜀王生擅長各種技能,你認為怎麽樣?”陽八嘆息說:“他的境界已經不是這四個字可以形容,以我看來不是世間的凡人所能達到。”

又有一次,有人從異域帶回來一種被稱作“女巢蜜”的葡萄酒,酒色澄亮,泛發出夕陽般的光彩,散出奇特誘人的甜香。據說要經過當地未婚少女以雙乳夾葡萄成漿才能夠釀造出來,因為産量特別稀少而無比珍罕,又有人戲稱說是“金液“,一來顏色仿佛,二來也因為它的價格竟然能夠類比同等份量的黃金。王生聽說了以後非常不以為然,當時就采摘院子裏普通的葡萄,經過一夜熟,勾兌以後送給別人品嘗。放在真正的“女巢蜜”一起,無論色澤口感都讓人難辨真僞。

除此之外,王生還對種植、冶煉、建築、編織,乃至于琴棋書畫,都有着過人的才能,任何一項技藝,慕名而來的高手沒有不拜服的。由于他的能力實在過于驚世駭俗,人們認為超過了以往自己的所能聽聞識見,于是把他稱作“十工子“,意思是比“九”這個天數還要令人不可思議。

江湖上與青木教源出一脈的紫金門,本來也是魔教的旁支。起初掌管門戶的叫做金求聖,是一個功法足以和謝宗天、傷夫人并列在一起的宗師級人物。有一次聽說了十工子的事情後,心血來潮化裝成一個樵夫前去察看,結果卻因此脫離了對紫金門的掌握,心甘情願在王生門下做一個仆人。十工子知道了他的來歷,頓足說:“你這種舉動将會給我帶來不好的災禍。”金求聖垂淚回答說:“看到主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就好象回到了以前在魔教侍奉教主的時光。我為此舍棄了一切的權勢,連修煉上乘魔教法術得道飛升的機會都不願意再繼續,難道你還有趕走我的辦法嗎?無非一死而已。”王生苦笑着無可奈何地收容了他,坦然地對待他,就象對平常的仆人一樣指揮吆喝。

落英水府的主人織葉先生,與金求聖向來有很深宿怨。得知他的下落以後,帶着很多法寶來到巴蜀,準備放手一搏。金求聖向十工子請教說:“我要如何避免這場災難呢?”十工子回答說:“所謂的避免,當然就是把以前所得到的一一償還幹淨,才會獲得新的契機。”金求聖于是閉目離開王宅十五裏路,在織葉先生面前自盡了。

織葉先生沒有因為這樣的結果而停止,繼續向前,走到十工子家門口,說:“你連金求聖的生死都可以控制,恐怕我不能因此怠慢地把你當作普通百姓。”

十工子皺着眉頭說:“我知道自己犯下的過錯。古人曾經告誡說,河流裏的石頭如果高出水面,一定會遭到浪濤的打擊;樹木如果在林中生長得格外高秀,就要被勁風不停地吹刮。這雖然是我的命運,但請給我十九天的時間做準備,我将要放手一搏。”織葉先生是修習木系法術有很多年的道人,身份和成就之高,可以和離空洞的金大佛和日照寺的竹大師相仿佛,而十工子卻是一個沒有修習過任何術法的普通人。他們的約戰引起了很多江湖人的好奇心,紛紛趕赴巴蜀一睹為快。由于人數龐雜,有人笑稱就連高聳入雲的巴山也被人的腳印磨低了三尺。

決戰的那一天,十工子穿戴與往常沒有不同,手裏也沒有特別準備的工具,就連像模像樣的防身武器也沒有。織葉先生所施展的術法喚作“見绌杵”,據說從他柱杖中所射發出來的青色法氣,能夠割裂人的魂魄,在很短的時間裏讓人死亡。但是他向前走了三步,忽然就停下來,扶着長杖,過了一會兒,把左手背在身後,慢慢倒退,沒有說一句話就離開了。旁人沒有看出勝負,把當時的情形敘述給日照寺的竹大師聽,竹大師認為不夠詳細,又詢問了很多看上去無關緊要的細節,然後沉默了很久,說:“十工子不可以去招惹。”他的弟子求問緣由,竹大師說:“一個人的精神和志氣,會有某個專注的方向,越是沉浸其中獲得成就和樂趣,越是不可自拔。這就是人的弱點所在,織葉先生大約輸在這一方面。”沒有更具體的解釋。

十工子與織葉先生一戰後,舉家遷到了京城,買了一座小院子,過起了隐居的生活。和他平常偶相往來的,有英寧、鬼女子、尼姑流霞和以刺繡聞名的舒歲歲等人。他的妻子性格很烈,經常因此和他吵鬧不休,周遭的鄰居都覺得不勝其煩,城外上色寺的響願有次說:“衆色皆色,卿難取舍。”其實是取笑他和很多色藝俱佳的女子有很深厚的交情,往來過于密切,以至于妻子醋意大發。十工子正色回答說:“世間的任何情感都沒有高低之分。我愛慕交往的紅顏,對自己這樣的人來說,就和精擅的各項技藝一樣是理所當然的存在,既不需要争取,也不需要放棄,随其自然而已。”語氣裏沒有流露出絲毫驕傲自得又或是迷心障目的态度。響願僧為自己輕浮的調笑面壁自省了三年。

過了幾年,母親亡故,十工子偕同妻子送葬回祖籍,忽然在半路上失去了蹤跡,從此沒有人再看到過他。有人說這種迥異于凡俗的異類,既然不知道為什麽會降臨到世上,離開的時候也就不需要原因了。

◎ 朝暮妖

隋川有妖怪,禀承着天地間日月的光氣而化生出來。白天的時候是一個柔媚妖豔的女子,到了夜晚則會變成男人。住在山裏面很多年,不知道外面的朝代更替。不需要喝水和進食,也沒有固定的栖身場所,喜歡到處游走嬉戲,精通各種鳥獸的語言,和它們溝通起來沒有障礙。

有人曾經在山裏面遇過它,媚态花嫣,豐骨雪肌,騎着有斑紋的豹子,赤腳,鬓上插着鮮豔的野芍藥,唱着清越而不解其意的曲調,疑心這就是古代傳說中的山鬼,其實是謬傳。這個妖怪沒有穩定的形态,血肉肌骨都不是實質上的存在,由光氣幻生出來的影像罷了。據說用磨得很光亮的銅鏡照射可以驅趕它。白天變化成少女的時候給自己取名叫莫愁,到了夜晚又自己更名為眉待。

長安有個叫袁龍尾的書生,在酒肆裏和朋友猜拳飲酒吟詩時,聽說了這件事,認為很趣致,就突發異想,借着酒醉後的幾分癫狂,在書僮的陪伴下,雇了挑夫,乘坐馬車去隋川探看山鬼。走了大約大半天,到了隔日黃昏,方向漸漸偏離了官道,進入了荒野無人的山區。路上遇上滂沱大雨,道路曲折泥濘,很狹窄,幾乎沒有辦法前行,袁龍尾宿醉醒轉,于是決定折返。但是又不甘心,就在一座廢棄的破廟裏攤開紙筆,寫了一篇賦文,歌頌山鬼的美麗與神秘。這篇賦文詞藻華麗,文采斐然,有很多出色的名章俊語,連袁龍尾自己也又訝異又得意。書僮烏桐雨在一邊拍手稱贊說,公子這樣的華章,別說是世間的才子,就連他自己恐怕以後也不能夠再寫得更好。

袁龍尾更加得意,于是把賦文卷起來封好,交給書僮,吩咐他代替自己前赴隋川尋找山鬼的下落,把自己的文章贈送給山鬼作為紀念,自己就單身騎着一匹瘦驢回去了。後來由于迷路,到了一個神秘的地方,有很奇怪的境遇,這是另外的故事。

烏桐雨帶着挑夫放棄了馬車,繼續向前徒步行走。過了兩天,遇上一個砍柴的樵夫,經過引路才找到正确的道路。長安距離隋川,不知道有幾千裏路,袁龍尾決定前往是興之所致,決定放棄也是興之所至,這大約就是讀書人所說的率性行事了。行程過于漫長,就連随侍的挑夫也最終無法忍受,放棄了這樁生計返回了長安,只有烏桐雨帶着袁龍尾留下的錢財和衣物,繼續向前行走。他穿着袁龍尾的衣裳,讀着袁龍尾的詩書典籍,有時候乘船,有時候騎馬,不知道走了多少天。

有時候路上結識了一些飽讀詩書的朋友,大家結伴而游,日子過得很逍遙惬意。烏桐雨長年随侍伴讀,現在又穿戴着袁龍尾的衣物,舉止談吐都俨然有才學的書生。所交往的人大多也是讀書人,大家在一起吟詩作賦,縱談唱游。起初,烏桐雨的文章和詞賦都很普通而粗糙,随着日子的流逝,卻漸漸顯露出才氣來,經常在某篇很平凡的文章裏忽然湧出富于妙處的句子。大家評價說就象平靜湖面裏的一彎秋月,雖然只有一圈微薄的光亮,卻令得通篇生色。

烏桐雨的性格很随和,觀察力細致,往往能夠注意到別人沒有留心到的細枝末節。有一次冬天,吆三喝衆去城外的梅林賞雪吟詩,其中有一個姓度的書生托病留在客棧。烏桐雨就吩咐小厮送去了自己的皮裘,後來果然看到度生很暢快地在梅林附近的庵堂裏與大家一起圍爐飲酒作樂,他自己卻穿着普通棉襖。聚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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