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始啓程動身。大約經過了半年時間才到達附近地區。當地的氣溫非常寒冷,即使是盛夏也呵氣成霜。某天投宿在一家客棧裏,半夜裏朦朦胧胧的,程平湖忽然聽見有宛轉動聽的音樂從天上傳過來,緊接着圍牆外的樹林裏落下一條船,船上有曼妙輕盈的美麗少女載歌載舞,兩個青衫的僮仆走過來邀請他說:“我家主人等待您很久了。”随着僮仆走上船去,看見一個長髯高冠的白衣人端坐在主位上,舉起琥珀色的酒杯笑着說:“人間的生活既清苦又複雜,為什麽不繼續做神仙呢?”他旁邊的一個盛妝女子和一個黃衣少年都發出很大的笑聲。這兩個人一個叫珍珠娘子,一個叫珊瑚公子。程平湖很疑惑地說:“一定是認錯人了。”鞠躬着請求允許自己回去,長髯老者不以為然地說:“難道你果真忘卻了過去的朋友嗎?”召喚持槳的侍者劃動船槳,于是這艘般就升騰到了空中,沿着漫天星光四處飛駛。

程平湖起初非常害怕,到了後來心想,也不過就是一死罷了。橫下心來,坐到主人的對面,和他們一起喝酒賞樂,猜拳吟詩,臉上沒有一絲慌亂和恐懼,顯得怡然自得。長髯老者笑着對另外兩個同伴說:“看,這才是他的本來面目,可惜堕入到塵世間,恐怕要過很多年,故人才會有這樣的聚會了。”

說話的時候船降落在了一座島上。程平湖詢問島的名字,珍珠娘子回答說:“這就是你從前所寄居修煉的棗仙島啊,故地重游,也許會有什麽機緣呢。”

島上天氣晴明,就象春天一樣舒适,四周開滿了奇異而鮮美的花朵,清泉山石,錯落有致,霧岚遍布,景色時隐時現,就和程平湖從前所想象中的仙境一模一樣。臨近島的左側有一片樹林,全部種植着棗樹,枝葉間墜着累累的果實,顏色青翠,發出淡淡的清香,有嬰兒的拳頭那麽大。伸手摘下一粒棗子,放到唇齒間,棗肉清脆甘甜,入喉就化成清涼的甘液,吃下去以後神清氣爽。沒過多久腹中鼓脹,程平湖很尴尬,長髯客笑着說:“這是幫助你排洩身體裏的濁氣。”程平湖于是找了個偏僻的角落痛痛快快把體內的穢物排洩出來,重新找到三人的時候,忍不住又想摘食一個青棗,珍珠娘子笑着制止他說:“這種仙棗性寒,吃多了對凡夫俗子的身體沒有好處。”程平湖只得怏怏地停手,暗地裏把先前所吃仙棗的棗核藏在了袖子裏。

四個人在棗林裏命令侍者備下了酒菜,又有美麗的歌姬奏琴獻樂,海風徐緩地吹過,天空湛藍,氣溫舒适,讓人産生了老死仙鄉的想法。漸漸的,黃昏來臨了,遠處的海面上落霞如同一張織錦般絢麗多姿,長髯老者舉着酒杯流淚說:“仙鄉沒有辦法永遠停留,日後我難免也要經過命運的輪回,托生到塵世經受無數的苦楚折磨了。今天我帶着蒙昧無知的你重游故地,日後又有誰能引領我脫離苦難重歸這種無羁無絆的散仙生涯呢?”言語間非常地悵惘。

珊瑚公子安慰他說:“請不要太過于傷感。象我們這些人,已經選擇了做一名逍遙塵世的散仙,無法參悟大乘之道,受到命運輪回的安排經受劫難也是無法避免的,只有抱持着一顆堅定的向道之心,以後一定會有重見的機會。”

長髯客用眼光斜望着程平湖說:“這次別離後,是敵是友,恐怕說不清楚呢。”

程平湖微笑着說:“今天逍遙海外的游歷,是我所不能忘卻的,以後如果有機會重見,我一定會念記故人的感情。”

說話間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忽然遠處的海面上轟雷陣陣,電光閃耀,天空變得陰翳沉悶。長髯老者臉上變色說:“我要經歷的天劫終于來臨了!”拂袖就飛到了半空,臨走的時候叮囑程平湖說:“不要忘記你所做下的承諾啊。”

程平湖正在驚疑,忽然天旋地轉,陷入一陣無邊的黑暗中。等到回過神來,已經回到了客棧的床上,只有案頭一盞油燈發出微弱的光芒,而自己滿額都是大汗。于是把梨姑叫醒,詳細說了自己在夢境中的離奇遭遇,夫妻倆都很唏噓。程平湖忽然記憶起在棗林中的細節,急忙把手籠到袖子中,詫異地發現袖子裏竟然果真留着一粒棗核,新鮮而溫潤,讓他不知道自己所遭遇的究竟是一場夢呢,還是真實的經歷呢?

繼續向着嚴寒的大容山脈出發,大雪封了山路,四周全是懸崖峭壁,路上連飛禽走獸都絕了蹤跡。卷血神君在雪山裏布置了很多迷惑人的禁制,經常讓人兜兜轉轉找不到路。這樣過去了七年,但搜影古鏡始終顯示出卷血神宗在封冰谷修煉的場景,兩人也就堅持着沒有放棄,終于在某次翻過了好幾座山,到達了封冰谷。當時是在下午,恰好遇上卷血神君出外歸來,兩人的腳印為卷血神君所發現,偷偷在後面跟蹤,終于發現并沒有援手,便趁着程平湖沒有防備,向他射出了一把卷血神針。卷血神針是他用本體元氣所修煉出來的暗器,和世間常見的不同,每枝針都由自己的精血煉成,具有與人心思相通的靈性,威力很大,遠遠超過同道所使用的各種武器。除非對敵的人具有金剛護身之體,或有上古異寶防身,否則就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神針破空飛出,卷血神君本來認為自己攻敵所不防,一定會殺死對方,但神針落在程平湖身上,卻仿佛并沒有讓他有絲毫動彈,這才發現自己上了當。

搜影古鏡的妙處就在于能夠适時顯現對方的蹤跡。在卷血神君悄悄跟蹤程平湖夫妻的時候,卻不知道自己的蹤跡完全被古鏡所探破。離空洞有身外化身之法,可以利用草木山石化形成自己的模樣,本身的軀體卻遠遠遁開。梨姑正是利用這種術法騙倒了卷血神君。三個人在雪谷裏争鬥,卷血神君的攻擊強悍而兇猛,所發招式陰險而詭異,只是因為卷血神針被程平湖預先設制的土伏之術收去了,威力大打折扣,這才沒有辦法立即取勝。山谷裏因為激烈的争鬥,飛銀濺雪,一片迷茫。有幾次卷血神君試圖利用“瀚海黃煙梭”逃逸,卻被“千鈞神鼎”壓制着沒有辦法騰空飛躍。他對這宗寶物也存着觎心,于是繼續交戰。

程平湖的武功比不上梨姑那樣精妙,但是精神振作而頑強,随時都有和對方同歸于盡的想法,非常拼命,讓卷血神君很忌憚。過了半天左右,太陽漸漸西斜,程平湖終于體力不支,招數漸漸遲緩,就在卷血神君正冷笑着準備殺死他的時候,卻發現程平湖用一種怪異莫測的方法消失了蹤跡,就連梨姑也錯愕地不知道他去了哪裏。苦苦支撐了片刻,程平湖又從原地現出身來,精神鼓舞,就好象沒有半分消耗似的,又和卷血神君鬥在一起。

過了很多回合,在他體力消耗殆盡的時候,軀體又完全消失了。梨姑利用這些機會養精蓄銳,接戰了一會兒,才看到程平湖又詭異地現出身來,旺盛的精力讓人驚訝。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卷血神君的力量漸漸在無數次的提聚中所消耗,行動也變得遲緩起來,最後終于被程平湖所殺死了。

卷血神君死後,身體化為一塊墳丘,不停地從土壤裏溢出鮮血來,即使冰冷的大雪也不能将它封凍。這是他歷年來因為修煉某種魔教大法吸食嬰兒精血所産生的結果,并不是什麽值得詫異的事情。在他隐居的洞裏,到處都堆積着森森白骨和嬰兒殘破的屍體,讓人慘不忍睹。他的一些弟子也因為師父的死亡而作鳥曾散,其中最年幼的一名弟子叫做燕地雪,還是一個六七歲的孩童,逃跑時被梨姑及時阻住,在準備殺死他的時候,燕地雪忽然流淚乞求說:“你已經忘記了在棗島上所說過的承諾嗎?”程平湖忽然想起長髯老者說過的話,心裏一動,沒有殺死他,帶他離開了雪山,托人把他送到沉雷谷越大先生那裏,請求越大先生代為照料。後來燕地雪竟然因此練成了魔教中罕見的“厚土大法”,在越大先生殁命後接掌沉雷谷一脈,竟然将這個魔教支脈整治得有聲有色,風雲之勢不輸于青木教。

程平湖向梨姑說明了誅殺卷血神君的經過。原來在交戰中每當力竭的時候,他都能夠憑借着腦海裏的記憶,通過袖中的棗核回到長髯老者所帶他去過的仙棗島,吃下一顆碩大的青棗後,就會精神倍漲疲倦頓消。但是每吃下一顆青棗,他對那座島的留戀就會增加三分,更加的舍不得離開。完全是憑仗着胸中對仇人的一股難以抹去的恨意,這才克服掉那種逍遙出塵的想法,回到大容山封冰谷的激戰現場。其間的心理誘惑與抗拒,非常巨大,比和卷血神君的争鬥還要兇險。一旦心神晃動受到蠱惑,就再也回不去了,梨姑也将為此兇多吉少。

兩人正準備把“搜影古鏡”送還給東山日照寺的竹大師,忽然某天在路上發現這面古鏡竟然化為了凡物,表面上看去和以前沒有兩樣,但無論如何施術作法,灌以無根水,都不能顯現出任何痕跡了。梨姑嘆息着說:“這是魔教的穢氣長年沾染才毀失了寶物。”心裏很難過,認為對竹大師不能交待。過了不久,在洛陽城外蘭因寺借住的時候,恰好有東山日照寺的僧人百納找了過來,替竹大師捎來口信說,在人世間做下三千善事可以恢複古鏡本來的神威。

三千功德,對于佛門中人來說已經是很難完成的壯舉,更不用說象程平湖這樣早年出身于魔教,耳濡目染都是血雨腥風的人了。

一直到十年之後,程平湖才把那面恢複神力的“搜影古鏡”交到竹大師手上,屈指算來,離當初借鏡竟然有十八年的時間了,當年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如今變得老态龍鐘。竹大師細看了程平湖的容貌神情,笑着告訴梨姑說:“他眉目間所有的戾氣都消磨殆盡,以後的遭遇應該很平坦了。”

誰知道竹大師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程平湖突然不辭而別,從此再也沒有在江湖上露過面,仿佛世間從來沒有存在過他這個人似的。梨姑猜測他是去到了曾在夢中到達的仙棗島,就托請同道中人在東海和南海留心尋找,卻始終沒有任何消息。宛如那座島根本不可能存在一般。

梨姑為了程平湖,差點兒毀卻道基身堕魔道,又在年輕的時候陪同程平湖惡戰卷血神君,耗費了無數的心血,到頭來卻落得個孤獨終老的結局。別人都猜測她心裏一定有很多苦楚,但她卻若無其事地繼續攜帶着琴和劍在江湖上行走,遇見歡樂的事情就開懷大笑,碰到悲傷的場面就哀傷落淚,竹大師評價說:“這是一個奇女子。”

某天夜裏,梨姑忽然在夜宿小懷嶺時,聽見有樂間飄蕩,竟然是程平湖駕着一艘船從天空降落下來,哀嘆着說:“每當我回想起從前與你生死相依的種種情形,就會覺得仙島不容易居住,現在總算有機會可以把你也載往那裏了。”挽着梨姑的手,神情懇切地請求她上船。梨姑卻淡淡地拒絕了,微笑着說:“能夠見上一面,了卻年輕時候的情意,已經是很好的結局了,以後我們互相都要保重。”程平湖很詫異地說:“一個人在塵世間百般修煉,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得到這樣長生不老的機會,脫離命運的控制,任意遨游四海不受羁絆嗎,為什麽你要放棄這樣的大好機會呢?”梨姑回答說:“我所要走的路是和你有所不同,所向往的境界也和你有所不同,大約這就是所謂的‘境’的區別吧。”

程平湖只好寂寂地離開了。過了幾年,梨姑忽然回到了離空洞,隐居在深山裏,再也沒有在江湖上出現過。

◎ 李前溪

荊州人李前溪,從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誰。在外面以流浪為生,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生活沒有着落,非常貧苦。十五歲被劍客李複言收養,在深山裏練習劍術,到了十七歲的時候,有了非凡的成就,同門的師兄弟都遠遠不能和他相提并論。他的師父驅逐他離開師門,嘆息着說:“在教導你學習劍術方面我已經到了技藝窮盡的地步,再也沒有什麽可以教你的了。”

李前溪不甘心地說:“劍道上的成就應該用什麽來形容才準确呢?我聽說就象連綿的山嶺一樣,此起彼伏。師父你所傳授的劍術,能不能夠讓我一覽衆山小呢?”

李複言生氣地說:“你太狂妄了!一個人應當知道學無止境,怎麽可以在沒有見識到別人高明劍術的情況下,冒失地以高手自居呢,這是很危險的事情。”李前溪急忙向師父認錯,其實私底上卻不以為然。

離開師門以後,在江湖上歷練了一段時間,見識了諸多劍術名家,并且将他們一一擊敗,心裏就更加的飛揚跋扈不可一世了,洋洋自得地認為普天之下,所謂的劍術高手不過如此,大約能勝過自己的,不過寥寥數人,而這些高手卻又長年深居簡出,不出來和世人交會,真是莫大的遺憾。于是千方百計地四處尋找那些隐世劍客,希望和他們一較長短,獲知自己在劍術上真正的成就究竟怎麽樣。

李前溪不喜歡喝酒,每當聞到酒氣就很不舒服,如果酒氣過于濃烈,甚至會醺得他出現嘔吐暈眩的症狀。有一年聽說長安附近的幾枝山下住着一個會劍術的老翁,平素和普通人一樣以農田耕作為生,相貌也不出奇,但是際遇非常奇特。他的劍術竟然自承是在酩酊大醉以後,在醉意裏見到仙人舞劍而學成的。當時江湖上有一個以劍術高手自居的人,叫做宋曲徑,劍術已經非常高妙了,也曾和李前溪有一面之緣,兩人比試劍術,直到三百招以後才會落敗。聽聞了這件事,特意不遠千裏前去拜會,結果看了老翁舞動長劍不過三招,就馬上服服帖帖地抛下自己随身佩帶的利劍,嫌惡地說:“我這種資質的糟粕哪裏配說劍術這種事情呢?”這個人從此就沒有音訊了。老翁的名氣也因此在江湖上擴展開來。

李前溪聽說了這件事情,急不可待地打馬長安,四處問路,終于找到了老翁。老翁卻愠怒地說:“劍術這件事情,比起鄉下人耕田、插秧、收割,不會有區別。為什麽你們偏偏要糾纏其中不得解脫呢?”李前溪認真地回答說:“這就是所謂的追求‘道’的過程。耕作是道,飲茶是道,練劍也是道,并沒有孰高孰低。每個人都需要通過不同的途徑來領悟‘道’,這就是生命存在的意義。您的話固然有道理,但我也不能因此棄‘道’而荒廢了自己。”他的态度很誠懇,和那些前來向老翁讨教劍術的人不一樣,老翁于是笑着說:“今天夜裏我們共飲幾杯吧。”

李前溪于是準備了一些上等的美酒和菜肴,派人送到老翁的茅屋裏去,老翁卻堅決拒絕了,只是用自己家裏釀制的劣等高梁酒來款待他,佐酒的也不過就是豆腐花生之類的農家小食。李前溪聞到酒的香味就忍不住腸胃翻滾,卻只有強行忍住,繼續端坐在那裏,說:“我恐怕酒力很弱,沒有辦法陪您盡興。”老翁說:“醉鄉宜頻到啊!”一杯接一杯,竟然足足喝了三大壇酒,這才大笑着說:“因為怕人騷擾,很久沒有這麽暢快地喝過酒了!”于是拾起扔在茅屋角落裏的一枝鏽跡斑斑的斷劍,在屋前的空坪裏舞動起來。他的動作就象飛鳥掠過天空一樣找不到痕跡,也象輕風拂過山岡一樣無法捉摸,李前溪呆呆地看着,一直到半個時辰以後,老翁收了劍,徑自回房酣睡過去,他還覺得剛才所看到的劍舞只是眨眼的一瞬間,那些精妙深奧的招數根本沒有辦法進行記憶和分析,就更談不上什麽對陣了。

先前陪着老翁飲酒,盡管身體極為不适,仍然能夠憑借多年對練劍過程中鍛煉出來的堅強意志進行克制和忍耐,現在見識到這樣神奇的劍術以後,竟然覺得全身有如酒氣上湧,醉倒在地上,一直到第二天黃昏才醒過來。鼻息裏仍然殘留着濃醇的酒香,這是很奇妙的事情。

再與老翁交談,發覺他和醉了之後的舉止完全不一樣了,魁岸的姿态變得瘦弱畏縮,飄逸出塵的動作變得遲緩衰弱,論及劍術也顯得懵懂無知,就和尋常山野村夫沒有兩樣。面色蒼白,氣息微弱,這是因為過于透支體力産生的後果。沒過多久老翁就死去了,臨終的時候告訴李前溪說,在醉意朦胧中他可以遇見一個黃衫客,自稱通過修煉劍術而悟道,因為躲避四百九十年一度的天劫,竟然找到一種方法,藏身在醉鄉裏,僥幸沒有灰飛煙滅,卻因此變成了一縷虛魂被困在醉鄉而不能脫身。只有通過醉酒後的迷茫般的游魂狀态才可以看到他。黃衫客,傳說中是一個很神秘的劍客,消失在江湖上很多年了,李前溪曾經聽師父談及過他。

知道了黃衫客的際遇,李前溪覺得很唏噓,認為象這樣超凡入聖的劍術高手都沒有辦法逃脫人世間的苦難,自己就更加力不從心了。這次際遇對李前溪的觸動很大,于是他回到了荊州,買下當地的一幢宅院,閉門過平靜的世俗生活,靜心研悟在劍術方面更精深的道理。據說後來他仗之大顯神通的風馭劍法,就是在此潛修期間會心而悟的。只不過當時并沒有經過太多的患難,較之往後自然沒有那麽圓熟自如,但已是很是驚世駭俗了。

楚地盛行巫術。荊州有一個和尚叫做石上花,據說先前是跟随着金大佛修行的弟子,因為心智蒙昧,受到魔教的蠱惑,竟然投靠了湘西巫教,跟随着傷夫人學習巫法,兼容了正邪兩道的特長,既精通無堅不摧的金系術法,兼又內蘊綿軟無形的巫術,算是有了大成就,很多負有盛名的高手都奈何不了他。有一年石上花經過李前溪的房子,騎着馬繞行院落轉了三圈沒有離開,詫異地說:“從門縫裏吹出來的風息有劍鋒的氣機。”猶豫盤算了很久,竟然不敢推門而入。回去報告給傷夫人聽,傷夫人說:“依靠修煉道術而有成就的人之中,沒有聽聞過李前溪這個名字。”但仍有意親自前往一試。去了以後竟然失去了消息。湘西巫教的人都對此非常惶恐,大規模地派了高手前去荊州李宅,卻發現人去屋空,沒有得知李前溪的去向。

這件事情非常隐秘,巫教不敢示之于衆。青木教主謝中天不知道從哪裏打探到了消息,嘆息着告訴弟子半尺羅:“天地間充滿了劫數,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有的仿佛震天撼地摧山倒海,有的卻宛如白雲蒼狗來去無痕。傷夫人如果得以安全渡過這一劫,恐怕就距離飛升仙界不遠了。”

過了半年,見到傷夫人帶着李前溪回到了湘西巫教。

半尺羅十分佩服師父的判斷,哪知道謝中天又說:“傷夫人誤了自己啊,他日一定難逃大限。”後來,傷夫人果然死在徒弟鬼女子的手裏。起因竟然是因為荊州書生方友松。據說方友松的劍法傳自李前溪,曾經在某次從傷夫人手底逃生時,竟然使用了李前溪非常詭異的“悲徘徊”身法,難道這其中有什麽關聯嗎,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巫教中有一種很隐密的蠱術,叫做“相許惑”,施術的人要把自己的精血經過很困難的方法提煉成一根根的血絲,平常隐藏在秀發之間。光亮柔滑,與青絲摻雜在一起,無法輕易辨識。這種術法大約與道家所謂的元嬰類似,雖然不具有人的外形,卻有非常強勁的攻擊力和控制力,如果受到損傷,施術的人也因此難以得到善終。東山日照寺的竹大師曾經與傷夫人有過一段來往,評價說傷夫人的性格非常倔強,所練的武功術法也是走的剛猛一路,大約是因為天性裏柔順溫存的一面,已經耗化成為精血之蠱了。很多人猜疑傷夫人把這種一往無前的蠱術施在了李前溪身上,才致使李前溪中年性情大變,身堕魔教,以至于衆叛親離,就連他的師父也拂袖與他斷絕了師徒情誼。但這些傳言的真僞,就沒有人能夠知道了。

海外的方丈仙山,本來是不涉足江湖事的。這一年聽說了李前溪投身魔教的消息,忽然讓一個中年婦人俞大娘來和他比試劍法。俞大娘,就連方丈仙山的很多人都竟然不知道她的來歷,是一個在島上洗衣的婦人。

俞大娘還沒有戰李前溪,有人就詫異地問:“為什麽石上花從正道叛教投靠魔教,并沒有受到懲罰,反而要這樣對付并沒有犯下什麽殺孽的李前溪呢?”有人回答說:“從其中可以知道人之輕重呀。”離空洞的金大佛也聽到了這樣的解釋,微笑着搖搖頭,認為不是這樣的。但當別人問起原因時,他又微笑着搖搖頭,并沒有解釋什麽。

湘西巫教很神秘,在當地的民衆中有非常大的影響力。俞大娘剛剛到達某個小鎮上,就有人向傷夫人報告了她的蹤跡。李前溪也因此得知了消息,于是派人送了一封信,約在當天晚上的神農峰頂。兩人于是在峰頭試劍,據說犀利而縱橫的劍氣籠罩了四周,不要說觀望的人群,就連空中的雲霧也被蕩滌消散得毫無影跡。沒有人能夠在那樣鋒芒畢露的劍氣籠罩中近距離探望這兩個人的比劍過程。過了一柱香的時間,空中傳來女聲的凄厲呼痛聲,遠處的巫教弟子喜形于色,報告傷夫人說:“一定是李前溪占據了上風。”傷夫人說:“現在不要急着妄下斷言。”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山峰上閃現出明燦耀目的劍氣,報訊的人喜滋滋地向傷夫人說:“這是李前溪最擅長的劍光,看來已經把俞大娘的劍氣完全壓制了。”傷夫人仍然搖頭說:“現在得出結論未免為時過早。”

這樣來來回回觀察了很多回合,峰頂終于消失了令人耳目錯雜的光影聲浪,一切歸于平寂之中,很久都沒有動靜。報訊的弟子戰戰兢兢問傷夫人如何應對,傷夫人冷靜地坐在房間裏說:“再等等。”她的話音剛落,就聽到遠遠的在神農峰頂傳出一陣長嘯,洋溢着分外的喜悅與奔放。巫教的弟子都識辨出這是李前溪的聲音,紛紛奔走相告,說:“連方丈仙島的高手都被擊敗了!”只有傷夫人臉上露出悲痛的表情,赤着腳從錦榻上跑出來,望着遙遠飄渺的天空,向弟子鬼女子嘆息:“他将要離我而去了。”

果然這一戰以後,人們在神農峰頂找到了俞大娘的屍體,神态安詳,身體完好沒有血跡,但是李前溪卻并沒有再回巫教,而是完全失去了蹤影。鬼女子安慰傷夫人說:“一定是擔心方丈島失去顏面而派遣出更高強的敵人,将會給巫教帶來惡劣的後果,才會只身藏匿的吧。”傷夫人嘆息着說:“世間的感情微妙多變,這是你所不能全然學習的,要靠自己的經歷與體會。先前他之所以為巫教所用,是因為迷戀于我身上流動着某種外人所不能給予的氣韻。這種氣韻,既接近于男女之間的情愛,又類似于母親般的憐愛,李前溪的一生固然多姿多彩,但是因為經歷過失怙之痛,即使通過修行劍道使心靈澄澈,情感上的缺失仍然不是理智所能抵禦控制的。我現在所說的,就是巫教中關于蠱術的要義,如果你将來能夠有機會領悟到這一層,世間将沒有什麽人可以做你的敵手。”

鬼女子驚訝地說:“原來師父果真在李前溪身上種下了巫教最厲害的蠱毒‘相許惑’。而今李前溪不知所終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傷夫人嘆息着說:“要知道人力是有窮盡的啊。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并不是象你所理解的獨成一體,而是環環相扣井然有序。山峰上的孤松看上去是全世界的頂點嗎,它所依賴的卻是岩縫裏泥土的滋養;泥土看上去遼闊無邊,卻又由萬物死亡後的骨肉所轉化而成。世間不管怎麽高明的法術,也因此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并沒有絕對霸道得令人無從抵抗消解的力量。外人認為我性格倔強好強,功法也是走的剛烈驟猛的路數,就斷定這是一個偏激而難以接近的婦人,事實上并不是這樣。俞大娘就是因為了解到蠱術的特點,才能夠順利地把我種在李前溪體內的蠱毒解除掉,我想他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傷夫人說這番話的時候神情黯然,仿佛成了一個滿懷春思的少女。過後鬼女子再也沒有見到過這樣的表情。

青木教聯合魔教其他的勢力大舉進攻方丈島,這件事情過去了十年以後,有人游歷海外,曾在某座荒島上見到過劍客李前溪,當時,屈指算來,已經應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卻還和離開湘西巫教時有着一樣的中年面容,穿着樸素的衣裳,過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似乎再也沒有和魔教有過任何瓜葛,但也沒有與正道的人有什麽往來。有人傳說他的馭風劍法已經到了當世第一人的高絕境界,成就超過了當時以飛劍之術聞名于世的姜白鹿。姜白鹿聽說了這種傳聞非常不甘心,曾經三次買舟出海,最後一次是在冬天,從此沒有再返回。

巫教後來曾經一度執掌門戶的鬼女子,後來發現當年出身于方丈仙島的洗衣婦人俞大娘,竟然也曾經出身魔教,似乎與傷夫人有着深厚的淵源,礙于輩份與禮儀,她沒有把這件事情追查到底,關于李前溪身中蠱毒的細枝末節在世人眼中就顯得更隐秘了。

李前溪在海外的孤島上生活了三十多年,并沒有像別人以為的那樣憑借着精深過人的劍術悟出天道飛升成仙,終于寂寂老死。日照寺的竹大師曾經評價說,這樣超凡入聖的劍術,大約連神仙也是可以抵敵的。誰會想到竟然是這樣的結局呢。

游歷海外的修道人士,把李前溪的屍骨帶回到荊州的深山,李前溪從前師門的舊友和後輩埋葬了他。一年以後,有練習劍術的江湖人前去憑吊,發現孤墳的泥土散出濃烈醺人的酒香,掘開墳墓看時,棺材裏的屍骨蕩然無存,但是那股酒香莫名其妙地從墳坑裏散發出來,令人聞久了竟然産生暈眩感。掘墓一看究竟的人們趕緊複原了墳墓,但是那股酒香一直沒有消散掉,繞着墳堆很多年。這是非常奇異的事情,那座山後來被人稱作埋酒山。

◎ 慧茶

梁景明,是嶺南人,出生在一個醫生世家。祖上所傳下來的醫術,雖然算不上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白骨生肉,但對于普通的小病小痛,有獨特的治療心得,口碑很不錯。娶的妻子是當地孝廉的女兒,性格溫婉賢惠。結婚三年,生下了一個女兒,美麗而活潑,很聰明,小名叫做阿慧。

梁景明的妻子祖籍巴蜀。阿慧十二歲的時候,梁妻對故鄉的渴望漸漸更加強烈,希望能夠回去探親。舉家到了蜀地,覺得這裏氣候溫暖,風景幽雅,于是索性在成都郊外的一個小鄉鎮定居下來。花了五百兩紋銀買下了靠近郫江的一幢房屋,額匾上題字“去憂醫廬”,靠着醫術謀生。

妻子賢惠,女兒孝順,與鄰裏關系融洽,生活清靜悠閑,梁景明私下裏認為神仙生涯也不過如此。他的醫術很精妙,漸漸遠近聞名,前來求診的病人絡繹不絕,因此被同行開始忌恨。

距離“去憂醫廬”約三裏,有姓唐的大夫,依靠着給鄉鄰治療疾病為生。性格陰沉,喜怒無常,與人不易相處。梁景明落戶以後,人們都願意去他那裏看病開藥,唐大夫的門庭愈發冷落。他本來是唐門的一個遠房親戚,出了五服,談不上有什麽深厚的血脈關連。因為對梁景明非常不滿,于是就僞造了一些謠言傳到唐門裏去了。但是唐門沒有理會他。

蜀中唐門在當地的地位很特殊,族人興旺,有很多奇人異士,又世代精研暗器與毒藥,形成了一個非常嚴密而謹慎的組織,當地官府也對這個家族無可奈何,睜一只眼閉一只睛,很多江湖争鬥都只能聽之任之。對于外人,更加顯得神秘莫測,不可接近。後來,唐門有一個叫做唐千山的叛門而出,才有一些關于這個門派的隐秘事情漸漸被人所知曉。唐門內分四部,一部叫“生”,從事各種商貿交易,聚斂錢財;二部叫“老”,負責擔任刑罰監察和江湖争鬥;三部叫“病”,則是搜集歸納各種情報消息的機構;第四部叫“死”,才是專門研究暗器毒藥的組織。也有人說另外還有不公開的三部,分別叫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