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殘陽如血,才自無愁峰頭險險墜去,一輪寒月便迫不及待地氤氲上來。
正是夏夜,草木盛茂。
這無愁峰本是大喜山脈的一道主峰,高可插雲,山險水惡,其間也不知盤旋了多少危崖絕壁,向來人跡罕至。
月上中天,清涼如水,那夜便在月華中一步一步深進去,深了又深。
無愁峰山腰一匹飛瀑,全不理會這夜的沉暗,自顧着不住腳從一道參差巨石之間往下跳,轟然有聲,水霧四起。
空空蒙蒙的水氣中,忽然一道亮晶晶的銀光,便似比這天空的滿月猶要耀眼般,在瀑下寒潭中閃了一閃。隔了一會兒又是瑩瑩一閃。
沒過多久,那寒潭中便冒出一個銀光繞體的小娃娃來,約摸十來歲,寒星為眸,肌膚如雪,瞧上去便可愛得緊。只不知為何,臉色卻冷冷的,仿佛全沒有一點快樂之感。尤其是兩條眉毛聚在一起,宛似對這人世間充滿了一種冷漠之态。
未過多久,便見他身子緩緩騰起,立于半空的水霧之中,忽地小小身子一晃,已落到岩石之上。急瀑自他雪白赤足下齊齊轟走,隔了半尺便不再靠近這小娃娃的雪白身子。小娃娃足尖在那水中一點,身子飛離岩石,直往下跳,身子上那道銀光化為一道長長的雪白銀芒,包裹着他。
回落到潭中,小娃娃“忽”的一聲沉入水底。
月色中,那潭恰似一塊碧玉,深不見底中又隐隐透出青青的異彩。
稍頃只聞得“嘩啦”一聲水響,小娃娃又沖天而出,自語道:“可不正是應在今日麽,要不是今夜恰好月滿,俺倒差點給忘了。”小手中高高捧着一只碧綠的小瓶子,光芒映在嫩嫩的肌膚上,說不出的好看。
但見他身子往左岸一躍,落在一塊草地上,小腳踏着草尖一路前飄,離那寒潭漸漸遠了,又繞過一處密林,鑽進了一塊山石罅隙,簌簌前行,也不知過了多久,飄到一處蘭草豐美的幽谷之中,雪白身子左沖右突,似是對此地熟悉之極,行于絕壁之前,撥開草叢,望着那滿壁直垂垂的一根根葛藤,猶豫一剎那,将那碧瓶兒含在口邊,便攀附而上。
幽谷風動,吹得他小小身子随着葛藤左右飄搖,仿佛一個不小心便會跌下去,但他毫不在意,手足不停,攀到半空的一塊略略平伸入空的青岩上,輕輕一跳,落了下來,取下碧瓶兒笑道:“好兄弟,俺來看你啦。”說着便用手去摸一株粗竟逾尺緊貼石壁的老藤。
那老藤恁也奇怪,雖與尋常葛藤一般模樣,也是三枚葉子齊生,葉底有白霜,但一片一片深青色的葉子竟比巴掌還要大上許多。更奇的是依着小娃娃落足的那塊青岩,藤上竟随着小娃娃的笑聲,驀地開出一朵形如蝴蝶的花朵來。那花瓣随風立展,花瓣卻有尺許,呈現出紫紅之色,中間三枝兒臂粗細的花蕊,又是鵝黃。含芳吐芬,剎時間便是這滿天月色也似染了花香,清香四溢。
那輪明月挂在半空,果然正是滿月之時。
小娃娃見着那朵花開,笑逐顏開,一掃眉間冷色,身子往後縮,一直退到那青岩的邊緣,生恐再驚了那葛藤之花似的。
未幾,那朵紫花便似将所有芬芳全然吐盡一般,漸漸萎謝,花瓣一片一片散落,于半空卻化為一只一只紫色蝴蝶,将那紫藤飛繞了幾個圈兒,終于飛入夜空不複再見。
花才謝去,開花的枝上便慢吞吞生出一只青青的莢果來。先是豆大的一點,漸漸露頭,又有拳頭大小,再生長着不知多久,方形成一只巨大的舟形果實,狹長而厚實,兩片毛葺葺的莢葉合在一起,裏面卻不知裹着甚麽,半天忽然微微顫動一下。
小娃娃将那碧瓶兒置于岩上,拍拍手笑道:“好弟弟,俺也等了一千年了,今日終于等得你出世,可千萬着緊一些,莫要誤了時辰,傷了元氣才好……你瞧今晚的月可不正合該你沐浴一番麽。”
那莢果似是聽見了小娃娃的笑聲,動了一動。
其時月色突然一變,發出一道強烈的光芒來,直射到莢果之上,光芒照處,直似一柄銀色的刀鋒,割得那莢果“哧”的一聲有若裂帛,瞬息間已然裂為兩半,跳出一個渾身毛葺葺的小人兒來!
那小人兒只有尺許長,圓嘟嘟的身子迎風便長,一直長到約有七八歲孩童的模樣,便又停住。
那道鋒利如刀的月色複又化為柔和,照在他赤條條的身子之上。小毛童雙手向天,發出嘤嘤叫聲,意甚喜悅。
先前的小娃娃不敢怠慢,忙忙取了岩上那只碧瓶兒,将一泓晶亮的液體倒在口中,用力一噴,雲遮霧繞齊齊罩住小毛童。
小毛童吃那水霧罩住,似乎顯得有些疼痛,跳起來嘤嘤直叫,雙手連搖。
小娃娃笑道:“好弟弟,你道俺這離神水精來得容易麽,俺耗了三千年的守候方在那無愁寒潭之中提取了一小瓶,如今全費在你身上了,可不是好?”
那離神水精乃是千年寒潭之水中精華,修道之人若是得之,受益匪淺。小毛童疼得眼淚都掉了出來,卻不敢閃躲,将那霧氣張口一絲一絲吸進,複出學那小娃娃一噴而出,沐着月光,身子晃了一晃,只聽得輕微的簌簌之聲,只一剎那,全身寸許長的毛盡皆脫落,現出真容來,卻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童。
兩個小孩子并肩而立,雖然高矮不一,卻是一般的粉妝玉琢,精靈可愛。只是大的那個眉宇稍厲,小的卻全然一派天真無邪。
小的那個跳起來抱住大的,笑道:“難為了水家哥哥,等俺等了數千年!”
大的也笑道:“哥哥正愁着寂寞難耐,倒把你給盼出世了!這也是你千年修行的結果,恭喜恭喜!”
小的笑道:“俺日夜吞星吐月,可不就是盼着這一天化為人形逍遙塵世自由自在麽,這回可真真稱心了。”
大的正色道:“你可別以為修成了人形便算得了道,若論得天地邀游,不受這世間緣法所禁锢,可不知要歷盡多少劫數呢——唔,哥哥俺自水中出世,便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喚作水生兒,你既是萬年葛藤所生,可是恰好叫葛生麽?”
小的拍拍雪白的小巴掌叫道:“好極好極!水生哥哥,俺便叫葛生!俺喜歡叫葛生!”竟樂得淩空翻了兩個筋鬥。
水生笑道:“走,到俺的家中去,俺正偷了前山幾只得道猴兒釀的桃花酒,咱們這便醉個痛快去。”說着牽了葛生的手,兩人齊齊往雲中一跳,便向那水生所住的無愁寒潭而去。
行了不久,便到了飛瀑之前,葛生早喜歡得跳将下來,直撲入水中,道:“水生哥哥,平素只聽你言道這瀑布如何的舒暢,果然好玩,好玩!”
水生跟着跳下去道:“嘻嘻,這潭兒便是俺的家樂,只是潭底乃是萬年地陰水氣聚集之地,比不得這瀑布的清涼……你才出世,受不得這潭中陰寒之氣,待俺到家裏取了酒來,咱們另尋個好看的去處,盡情玩耍去!”
葛生自水中跳出來,嚷道:“不幹不幹!俺偏要跟你去這潭底!”
水生只是不依,兩個小孩子正自糾纏不休,忽然天空一亮,遠處兩道急電也似的光芒正往這峰頭射過來,一青一赤,纏在一起,轉眼間便近了此峰。
水生臉色一變,叫道:“只怕又是哪個門派的劍仙,咱們先躲躲。”拖着水生往飛瀑中一鑽。
飛瀑之後卻有一個小小的石室,兩人才落穩腳跟,水生用手朝那瀑布一劃,便現出一塊晶亮如鏡的水壁來,可将外面瞧得仔細。葛生連道好玩,水生卻将他小手重重一拉,葛生只得住嘴。
只見那兩道劍光按落,一前一後,潭邊已多了兩個青年男女。俱是風神俊朗,氣質如華。只是那男子手按住肩頭,皺着眉頭,道:“初荷,咱們這般逃避也不是辦法,總歸要甩脫他們才是。”
那喚作初荷的女子恨恨地道:“待咱們逃過了陰陽山衆妖人的追殺,我定要回師門找幫手與他們分個高下……中堅,你可還挺得住麽?”
中堅想是怕她擔心,笑道:“無妨!我瞧此峰格外幽深,倒不如尋個地方躲上一陣子,你既然已點起了本門求援信香,只怕‘天花神尼’與‘白發先生’兩位師門長輩不久便會來援,咱們可定要挺到那一刻。”
初荷發愁道:“咱們初來此地,卻不知哪裏可以藏身?那陰陽山的‘鬼上身’鐘點功,號稱邪派中四大法師之一,最是擅長跟蹤随跡,只怕不好瞞過……”
兩人正在商量,天那邊便傳來一陣凄厲的嘯聲,一片光芒或青或綠,少說也有四五個人竟駕着劍光跟來了。
初荷臉色一變道:“不好!此番他們若是祭起群鬼噬仙大法,咱們的護身仙劍也不能阻擋,偏偏專用來隔絕妖霧的‘斷情紅绫’又沒帶在身上。”
兩人正暗自叫苦,一聲震耳霹靂,那幾道劍光便已愈來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