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初荷臉色一變,柳眉倒豎,怒道:“陰陽山欺人太甚,他日我若不報此仇,有如此竹!”劈手将身側一杆修竹齊中折斷。
中堅慘着臉忙道:“不可!”
話未落音,初荷已咬破舌尖,噴出一蓬血霧,将兩人齊齊籠住。
月華如一匹銀色長布,鋪于血霧之上,漸漸侵入,兩種顏色交融,冒出絲絲粉紅色的煙氣,片刻後,紅煙散盡後,這對青年夫婦已消蹤匿影。
葛生将紅潤潤的小嘴湊到水生耳邊,笑道:“好哥哥,我瞧這女子施的法術好生凄厲,只怕其後元神大為虧損呢。”
水生皺眉道:“這‘天命血隐大法’本是昆侖劍派求生應急之術,非萬不得已不能施展,俺瞧她至少須得三十年苦修方能恢複哩!”
兩人正自說笑,忽又齊齊住嘴。峰前已有六道或黃或青劍光自雲端按落,個個形貌醜陋兇惡,俱是一襲黑袍迎風披着。
葛生吐吐舌頭,輕聲道:“水生哥哥,俺竟有些心生寒意。”躲到水生背後,激靈靈打個寒戰。水生道:“你別再出聲,教這些惡人無意發現咱們的行蹤,可不方便!”
那六人中為首的一個頭箍月牙金環,似個頭陀。目光似電将飛瀑附近草木掃視一番,卻停在飛瀑之中再不移動。
水生驚叫一聲不好,将葛生小手重重一拖,用力籲出一口銀光,溶入那飛瀑之中,兩人随光影化為兩道瑩玉般的影子,湧入那轟然有聲的雪白瀑布之中,順流而下。
頭陀身子飛起,直穿入瀑布之中,邪笑道:“玉中堅!石初荷!今番還能逃到哪裏去?”
水生眼見自己與葛生的身子恰好與頭陀迎面撞上,身子一扭錯開,急星般滑入潭中。但這群妖邪本是陰陽山最為厲害之輩,哪裏來得及?只見餘衆中一個斜眼跛足的老者笑道:“這等遁身之法便能瞞過咱們麽?”手中長杖一指,一道土黃色的光芒直射到水生背心。
葛生驚叫一聲,回頭張嘴吐出一片綠森森的葉形真氣,托住那柄飛杖,水生借機身子猛地一漲,竟于寒潭之中身子散為點點滴滴的水氣,包裹着葛生悠悠沉下去,終于避過妖衆。
那老者厲笑道:“不想青城雙劍未曾追上,倒遇上了稀罕之物,當真是造化,造化!”
一個乞丐模樣的妖人訝道:“郭基你江湖號稱‘神目法師’,莫非看出甚麽門道了麽?”
神目法師嘎嘎怪笑道:“若是老夫法眼不虛,方才那一道光影分明是地心之寒氣,因水生精,修行萬年終成人形的水中精靈,若是能取了它獻給山主服用,立時便可使本命元神凝固不化,咱們修道人最懼的天劫,便是不費吹灰之力也能捱過去,嘿嘿!化虛乞丐你道是也不是?”
那乞丐尚未應聲,先前躍上飛瀑的頭陀回身落地,冷笑道:“神目法師這番可看走了眼,依俺方才所見,分明另有一個成了精的小娃娃,卻不知是何物所化?”
葛生随着水生往寒潭之中一路下沉,起初尚能借着投射于水中的月光看清四周清懶魚蝦,忍不住用手逗弄着玩,水生卻甚是緊張,牢牢攥住他的小手,寒着臉直往更深之處下沉。
漸漸水中由淺碧化為墨綠,又由墨綠化為黝黑,四下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葛生也不害怕,只是緊緊貼住水生的身子,叫道:“好哥哥,還須得多久?俺可凍得有些兒受不了啦。”
水生撲哧一笑道:“你自己嚷着要到俺家裏來玩兒,怎的路程還不到一半就叫苦來着?俺那地頭兒可是在這地心之中,離大千世界也不知有幾千幾萬裏路,若不是帶着你礙事,俺倒能快些。”
雖然調笑葛生,自己卻吐出一匹銀光閃閃的絲質之物,将葛生裹住。
葛生待要掙紮,卻被這一匹銀緞裹得嚴絲合縫,頓感一股熱乎乎的暖流自四面八方竄入自己體內,那水之徹骨清寒再也不放在心上。
兩人行了不知多久,眼前漸漸狹窄,似乎出現一條通道,四周已能看得見土壁。又行了一會兒,眼前忽的一亮,卻現出一個怕有七八丈寬的巨形大蚌,四周鑲了一道水紅色的光圈。
水生立于巨蚌兩扇硬殼夾縫之前,小手一招,口中念念有辭,那蚌殼應聲而開。葛生一聲驚呼,大叫道:“快放開俺!”水生将手一招,銀匹立收。葛生跳上前去,但見眼前宮殿林立,珊瑚為欄,明珠為燈,水草絲絲,游魚歷歷,美侖美奂,極盡水間之奢華!
葛生喜得猴兒般上竄下跳,哀求道:“好哥哥,俺也要住在這裏!”
水生含笑道:“你只道這地頭兒是俺的麽?此地乃是六千年前得道飛升的水月神尼當年舊居,俺只不過借着來歇腳罷了——俺好不容易修成人形才千餘年,豈能貪圖此地之豐美,誤了向道之心?若是不能苦心修煉,待到天劫來臨,可不是一般地打回原形麽。”
葛生笑道:“說得倒是有理,俺倒是貪戀這等身外之物,差點偏了修行之心,多謝哥哥提醒。”
兩個小娃娃沿着五彩缤紛的回廊左曲右繞,進了一間華美之極的宮門,滿目錦繡自不必言,便是任一件小擺設,無不光華耀眼,精雕細磨,令得葛生雀躍不止,一意賞玩。
水生笑道:“你只顧玩兒,可別弄壞了這些兒神尼故物,指不定哪天她老人家心血來潮仙身立現,俺可不好交待,再說了,此地神尼另有一番禁制,便是俺住了這些年,也無法消解,你可別由着性兒亂闖。”
葛生拉着他手臂道:“好哥哥,俺自然理會得!你且去把那幾壺成精猴兒們釀的好酒取來給俺嘗嘗麽!”
待得水生走開,葛生早一個筋鬥躍上水晶雕鳳椅,探手自藍玉果盤中取了一只菲紅水菱,剝開大嚼雪白果肉,那小小身子又胖又白,臉上一副滿足無比模樣,當真惹人疼愛。
沒過多久,水生提了一只約有尺許長的闊口橙色葫蘆出來,人還未至,早有一股子似甜非甜的酒香沁得葛生自椅上直撲過來,誕着臉笑道:“俺先嘗嘗!”劈手奪過,就着瓶口汩汩直往小口中灌。水生哪裏來得及阻攔,待搶回來時,那酒早去了一半。水生埋怨道:“也不是做哥哥的小家子氣,這般人世罕有的佳釀哪有你這般喝酒的?倘給前山那兩只得了仙法的猴兒曉得,還不找俺拼命!”
葛生眨眨眼笑道:“好痛快好痛快!”胖乎乎的雪白小臉上頓時現出一團酡紅。
水生将他按到椅子上坐好,自案幾個取出兩只雞蛋大的寶石藍盅兒來,将那桃花酒倒将兩杯,只見酒色如日光一般金黃透明,撲面一縷亂香早沁人肺腑。水生道:“你只道這酒如何?常人便是喝上一星半點怕也要醉上三五日,咱們雖然并非凡間人身,但你這番喝法,此時自然舒适,只怕待到明日便消受不了酒之後勁……”
葛生喜歡得兩只小腳在椅上亂踢,嘻嘻笑道:“好哥哥,你且讓俺喝個夠,醉也無妨!”抓住那只酒盅,仰首飲下。
水生瞪他一眼,忍不住笑道:“你且莫要猴急!俺這酒放在宮中怕也有四五百年了,可不就是盼着你出世的這一天,兄弟兩個同樂一場麽,只是你這喝酒,倒跟餓急了似的沒個斯文樣子。”
葛生泥到他身子上,不住糾纏道:“再喝!再喝!”
鬧了一陣子,眼見葛生又飲了兩盅,水生抱住酒瓶兒回身便走,道:“不喝了,好兄弟,俺帶你到宮中開開眼去,後庭那花園可不知比無愁峰美上多少倍呢。”眼見葛生兀自盯着酒瓶兒露出饞色,将身子一扭道:“俺教你喝這桃花酒,一來助興,二來因你方到人世便來俺這世間最寒之地,借酒為你驅寒。但世間之事,都有個度,任性過度可就有傷身體精神了。”急急攜了酒瓶兒轉過那扇宮門,藏酒去了。
葛生嘟起小嘴嚷道:“哥哥小氣!”眼珠子連轉,輕輕提氣跟在後面。
那水生怎生防得他如此貪酒?把酒收好回轉,便見葛生正提了一只巨大龍蝦的長須,騎在蝦背上四下亂竄。水生将他喝下來,道:“你怎的把給俺看宮的蝦兒也弄進來了?使不得使不得!”
跟了水生一路直往後花園去,沿路只見珠光寶氣,珍珠碧玉處處散光煥彩,說不盡的風流絕美,葛生只是贊不絕口。又聽得水生一一介紹風物來歷,更是咋舌,也不知這巨蚌宮中尚有多少水生也未能發現的寶物?
來到後花園,果然及目之處,比比皆是繁花似。奇草異卉,綻雨納風,碧株青瑤,吞香吐色,更不比人間一般尋常顏色。
葛生方自攀了一株丈餘高的樹待要上去,忽然臉色一變,哎喲一聲大叫,跌下樹下。水生搶上前來,只見葛生先前因醉酒而飛上面容的桃紅不知何時消隐,卻化為一股子黑氣,自眉心一直往下鋪滿了雪白小臉。
還沒有來得及詢問,葛生驀地跳起來又重重跌下,大喊道:“哥哥救俺,疼死俺也!”只在瑤草之間不住地翻騰滾動。
水生急道:“你這是怎麽啦?”
葛生疼得眼淚都掉出來,雙手捧住肚子,叫道:“俺出世時的那兩葉莢殼教人取走啦!”
水生一聽方跳起來,悔道:“都怪哥哥俺性子急,一時與你貪耍子,只道此山罕有人跡,咱們玩得盡興了再收藏好你的那件出世莢殼也不為晚,哪知臨時遇上那一幹劍客?你那莢殼與本身元神相連,若是落于人手,那還了得!”
葛生哭泣道:“好生疼痛!疼死俺啦!”
水生自語道:“多半是方才那一衆妖邪方才在咱們水遁時識破了你的來歷,故而找到你的本命根脈……嗯,這可當真有些兒麻煩了。”眼見葛生疼痛不止,只在地上打滾,勸道:“你倒忘記運功相抗了麽?”伸手将一只小手搭在葛生胸口渡過一股子元氣。葛生得他相助提醒,急急跌坐于草間,手拈本命法訣,不住地運行千年修行的真氣以減輕苦楚。
水生見他尚能自控,猶豫好久,方緩緩道:“俺去将你那兩葉莢殼盜回來,好兄弟你且先忍着一點,萬不可沖出寒潭教惡人捉了去……俺在宮門處設下了禁制,只怕你再難受也出不去啦。”
葛生忍着疼痛叫道:“哥哥休去!他們只為了捉住俺,俺只在這裏不出去便成,你若是出去,有個長短可大大不妙!”話音未落又翻身跌倒。
水生冷笑道:“俺好歹也比你先成人形三千年,元神早已凝固,怕他們怎的?”身子一晃,眼見化為一股寒流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