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告別(二)
陸意銘和李處長沒走遠,就進了與靳棉棉隔着兩扇門的會議室。一個年輕警官正在投影儀旁收電腦,會議桌牌整整齊齊地擺着,李處長在第二排最邊上的位置坐下,用手指了指前面那把椅子。
“剛才開了個案情讨論會,東西還沒收呢,去別的地兒都要登記,就這裏吧。”李處長語氣淡淡地解釋,對着收電腦的年輕警官道:“小彭,幫我沏兩杯鐵觀音來。”
“不用了,學姐。”陸意銘望過去,年輕警官面上正犯着難,他笑了笑,道:“我喝白開水就好,謝謝。”
年輕警官點頭應了,然後去飲水機旁接水,陸意銘在李處長面前坐下來,轉過頭瞧清楚了名牌上的字:市公安局政治處主任李淮清。
“不錯啊學姐,又升職了。”等小警官把水送過來,出了會議室,陸意銘才收回目光,看着李淮清道。
李淮清握着紙杯瞅他一眼:“這會兒不和我打官腔了?”
陸意銘低頭笑了笑:“有人在,怕影響不好,抹黑了你的幹部形象。”
李淮清一副早已看穿的了然模樣,抿了一口茶,沒說話。
杯中的水冒着白汽,陸意銘垂眸看着。
“姚董這種情況……一般會是什麽樣的結果?”良久,他問道,尾音帶着嘆息。
“不好說。”李淮清靠在椅背上伸直了胳膊,手指摩挲着紙杯,“但一定不會樂觀。”她搖了搖頭,“你們做好最壞的打算,還有……臻和集團,怕是也沒什麽後路了。”
陸意銘低低“嗯”了一聲。
“怎麽?”李淮清笑,“陳燮鐵了心的要把姚彥之送進監獄,證據确鑿,現在就差臨門一腳了,你們倆,又是什麽想法?”
“你放心,棉棉懂事。”陸意銘看着她,“該怎麽辦就怎麽辦,我帶她來,只是了一樁心願。”
“多懂事啊。”李淮清輕嗤,“在你眼裏,還真是什麽都比不了她。聽說大一那會兒她來學校找你,你連吳教授的課都敢逃了?小四小五他們跟去偷看,回來直跟我發牢騷,這小胖丫頭有什麽好喜歡的,放着那麽多校花系花不理,就為了這麽個貨色。”
陸意銘皺了皺眉,“學姐。”
Advertisement
“這可是小五當年的原話,你別跟我甩臉子啊。”李淮清急忙解釋,“再說了,你那朵小棉花如今長開了,也算是美女一枚。”
陸意銘臉色這才稍微緩和了些。
“對了,我記得當時學校有個妹子,你對她倒挺特殊的……叫什麽……莊……?”李淮清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但時隔多年,又印象不深,名字記不全了。
“莊蹊。”陸意銘悶悶抿了一口水,“別提她。”
“怎麽,掰了?”李淮清表情略有些驚訝,“沒記錯的話,她是跟你一起出的國?”
“不是一起。”陸意銘煩躁地解釋,“她去她的,我去我的。”
他把她當朋友,但她終是辜負了他的信賴。
“你看你,我就随便這麽一提,你跟我置什麽氣?”李淮清笑,“不聊這個了,繼續說說姚彥之的事。”
陸意銘點頭沉吟,道:“你不用試探了,我真不會為了她求你走後門,對姚彥之網開一面。實話告訴你,若不是我的堅持,陳燮今天或許還不會這麽做。”
“我是怕因為這件事兒,讓你和你家小棉花鬧矛盾。既然你能解決,那我就不說了。”李淮清站起來,走幾步到牆角,把空杯子扔進垃圾桶,“年紀大了,自己這副德性,只希望你們這些後輩能好好的。”
“學姐哪裏老了?我可聽說李處長現在還是市局的警花,那些新來的小姑娘都比不上你。”陸意銘笑着跟過來,捏了杯子,“再說了,該來的,總會來,人家在半道上迷了路,你就去接一程呗。”
“是啊,剛才把人從拘留室提出來的時候,姚董事長也說了,其實他早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等着他,時候到了,該還的債,一丁點兒都逃不脫。”
李淮清假裝沒聽懂,擡腳向門口走去。
***
“只是我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晚。”
姚彥之擡頭看着頂上的白熾燈,燈泡裏發散的強光刺得他眼眶通紅。
“這偷來的日子,一偷就是十餘載。
“我不是沒想過自首,有好幾次,下意識地走到公安局門口,又像瘋子一樣倉皇地逃了。
“我害怕,彷徨,于是我開始麻痹自己,用思想的堕落,用無盡的金錢,用燈紅酒綠,除了女人。我盡可能地讓自己享受過去曾經折磨我的那些如今所賦予我的,随之我活得比世人都好,舍不得從高處邁下一步。然後我成功了,沉醉于他們的豔羨,崇拜,渴望,嫉妒甚至憎恨。
“簡單地說,由一時的利欲熏心,逐漸變成了積重難返,病入膏肓。
“只不過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夢裏游蕩的時候我才總是覺得,那些都并不屬于我,真正屬于我的,早已不在了。”
“在真正的判決來臨之前,我懲罰自己的是孤獨,和噩夢。”
靳棉棉怔然望着面前這個仿佛不再熟悉的長輩。
她曾熟悉的,然而這十多年,原來她從未真正了解他。
外表光鮮,成熟睿智,屹立在商界金字塔的頂端,所遮蔽的卻是他內心日複一日的煎熬與掙紮,在靈魂深處,他依舊孤獨無助。
她本該是這個世界上,除了姑姑與表姐之外與他最親近的人。
究竟是他心思太深,還是自己一直以來的關懷太淺?
“姑父……”她動了動唇,聲音在顫抖。
姚彥之眼眶驀地濕了。
“……呵呵……知道了這些,你竟然還……肯認我麽?”
靳棉棉喝了一口水,深吸一口氣,靜了靜。許久,才沉下聲來道:“作為一個商人,您的确是入了歧途釀成大錯,作為姐姐的父親,或許您也不夠合格,但這些年來您對我的好,任何事實都不能抹殺。
“我知道,即便您如今千夫所指,最沒有資格來評判您的,就是我。”
姚彥之用力揉着鼻子,任眼淚縱橫了臉頰。
“其實不管發生什麽,在我眼中,您永遠都是小時候教我和姐姐念三字經的姑父,也還是那個罰我抄了一百遍算數題的老師。”
“哪裏有一百遍……”回憶起往事,姚彥之臉上是蒼涼的笑意,“別以為我不知道,陸家那小子教你作了弊。”
靳棉棉也噗嗤笑了一聲。
正要繼續說話,卻聽見門被敲響了。
“時間到了。”李淮清在外面喊着。
靳棉棉斂了表情,站起身,擦了擦臉上的水痕。
陸意銘和李淮清推門走了進來。
“姑父,您保重。”
她深深地看着姚彥之,仿佛是此生最後一眼,短短幾秒的時間,被她無限拉長後封存在了記憶裏。
姚彥之低着頭,目光暗無焦距地盯着方桌上深淺不一的木紋。
靳棉棉閉了閉眼,轉過身,擦過陸意銘的手臂,頭也不回地離開房間。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沉默不語。
上車前陸意銘等了許久,他知道這是兩人和好以來第一次,他沒臉說讓她在自己懷裏哭,他只有等,等到她若無其事地坐到他旁邊,語氣平淡地說回家。
明明他沒做錯任何事。
還差一個十字路口到家的時候,他接了個電話。那頭是母親段霏的聲音,他有點吃驚,然後回了一句好。
靳棉棉不知道也沒心思問是誰對他說了些什麽,直到打開陸意銘家的大門,越過玄關,看見她前陣子新置辦的米灰色沙發上并非空無一人。
對方也正好回過頭來,是她熟悉的兩位長輩,準确來說,或許就是她未來的公公婆婆。
靳棉棉驚得一口氣噎在喉管,竟沒忍住猛烈咳嗽起來,把陸意銘也吓了個夠嗆,急忙拍着她的後背順氣。
“怎麽了這丫頭?”段霏見狀也起身走過來,陸之堯緊跟着,後者表情卻淡定了然得很。
靳棉棉咳得臉頰通紅,好不容易才緩過來,喊了聲:“幹爸,幹媽。”
段霏笑着應了,牽着段霏往沙發邊走,兩個男人跟在後面,陸之堯不鹹不淡地道:“還叫什麽幹爸幹媽呢。”
靳棉棉:Σ( ° △°|||)︴
“是啊,一家人,生分啥。”段霏也難得表現出從來舍不得對自家兒子施舍的溫柔,握着靳棉棉的手東一句西一句地問。
兒媳婦和兒子,自然得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更何況這兒媳婦還是自己看着長大的,也是心底裏一直認定了的,而且差點兒陰差陽錯打水漂。這好不容易又讓自家兒子給哄回來了,得好好抓住才是。
她十分樂意助兒子一臂之力。
“丫頭你是不知道,意銘這臭小子,你別看他人高馬大的,誰都說他聰明,偏偏在感情上啊,有時候真是缺根筋。”說到以前的事,段霏那是半點不含糊,幾乎把兩個孩子的成長史都扒了個遍,包括那三年——他們一直以為長輩們都被蒙在鼓裏的三年。
陸之堯坐在沙發角落摸了摸鼻梁,突然間想起兩人結婚之前的情景,段霏此刻的神态和語氣跟那時候的自家丈母娘如出一轍。
只可惜陸意銘這小子,情商卻比自己差了一大截。想當初他追段霏的手段,可是把這高冷女神唬成了溫順小綿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