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四月春深。
皇家園林怡清園內天香亭前的牡丹開得十分熱鬧,姚黃、魏紫、豆綠、趙粉,蕊顫房鮮、朵大如盤,只惹得争香的蜂蝶兒嘤嘤嗡嗡、翩跹而舞,不惜勞損了翅須。
傾城在亭上,一頭墨染青絲绾成垂鬟分肖髻,上插一支赤金鳳釵,展翅欲飛;上身穿一件金色緞刺繡折枝牡丹圓領袍子,下着一條同色織金妝花馬面裙,明媚鮮妍,光彩照人,竟将亭前的花王姚黃也給比了下去。
貼身大丫環侍香攤開一段鵝溪絹,傾城柔荑提筆,屏氣凝神,一氣呵成了一幅《國色天香》圖。
“小姐,您畫的牡丹豔而不俗,嬌而不妖,比真花還要美,皇後娘娘若是見了,必然喜歡。”貼身大丫環伴芳在一旁清喉宛轉道。
怡清園即将迎來皇後壽典,傾城作為京城聞名的閨閣女畫工,被令至此間作畫。
傾城一雙水杏眼審視着畫上的牡丹,唇邊蘊了一抹溫潤的笑意,這樣滴水不露的畫作,即便金貴如皇後,也是挑不出錯縫來的。
傾城将狼毫擱在玉雕海浪筆架之上,擡螓首向亭前看去,赫然發現亭前立着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穿着一身侍衛衣裳,身姿修長,劍眉星目,有鄰女窺牆之姿,正癡癡地看着傾城,其狀如一只呆雁。
“哪裏來的狂徒!竟敢窺視我家小姐!”侍香一壁沖過去,用身子遮擋住傾城,一壁罵道。
那少年方醒過神兒來,口中猶自語道:“一貌傾城,般般入畫。”
伴芳倒豎了水彎眉,罵道:“膽大狂徒,竟敢輕辱我家小姐,快打出去!”說着,作勢要打。
傾城見那少年一身正氣,不似那等狂蜂浪蝶,便止道:“慢。”
少年面上暖陽一片,施了一禮,道:“在下是後宮侍衛親軍司的人,聽聞衛家小姐在此為皇後娘娘作畫,特來獻上家傳之寶石青顏料,以表對皇後娘娘的敬意。”說着,自沈腰之上解下一個石青色刻絲荷包來。
傾城一聽是自己青梅竹馬淩雲志的手下,便命取了來。
伴芳到亭前接了荷包,眸子裏含了玫瑰刺,“東西擱下了,您請便吧。”
那沈腰潘鬓的少年方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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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走遠了,伴芳這才回到亭上,将荷包奉給傾城。
傾城接過,掏出裏面的物件一看,唬得花容失色,那物件連同荷包一起自柔荑脫落。
哪裏是什麽石青顏料,分明是一塊充作男女定情信物的和田羊脂白玉同心結!
那玉質如截肪,渾厚凝重,白如煙霧,瑩潤無暇,一看便知價值連城。
傾城氣得倒蹙了小山眉,圓瞪了杏子眼,啐道:“何人如此大膽,竟敢調戲武德将軍府千金!”
話音剛落,忽聽亭前有人喚了一聲:“傾城!”
傾城擡螓首看去,見自甬路之上來了一個少年,身姿雄健,眉目闊朗,雖然不及剛剛那男子俊美,可也算得上一流人物。
傾城一見,“梨頰生微渦,霞光蕩漾”,來的正是自己的青梅竹馬淩雲志。
淩雲志健步如飛地上了亭子,一見傾城,心花飛上雙眸,“傾城,我原是來巡查皇後壽典的護衛事宜的,聽說你在此作畫,特意過來瞧瞧。”
“雲志哥哥,你來得正好,如此這般!”傾城遂将方才所發生的事情告之。
淩雲志一聽火冒三丈,“哪個混賬東西,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敢調戲本都指揮使的未婚妻!”急急拿了那荷包向亭外追去。
終于在龍泉湖畔追上了那少年,淩雲志一見,頓覺氣焰矮了大半截,跪倒在地,“微臣淩雲志給楚王請安!”
楚王施藤本是來游園的,因聽說京城第一美人,武德将軍衛如海之女衛傾城在天香亭作畫,便想着去瞧瞧,于是換上侍衛衣裳,只身前往。誰知這一瞧不打緊,生生的就給迷住了,這才留下了選妃所用的和田羊脂白玉同心結。
“起來吧。”楚王言辭爽利道。因剛見過美人,還是一臉春風。
淩雲志站起,思忖了下,道:“王爺,微臣剛從未婚妻子衛傾城處經過,因王爺遺落了東西在她那,所以急着趕來還給王爺。”
說着,将荷包雙手奉上,恭謹而又堅定。
“什麽?未婚妻子?”楚王驚詫道,淩雲志剛剛的話語似驚雷般響在頭頂,一臉和煦春風不見了,轉而為陰雲密布,郁郁欲雨。
“是的,王爺,微臣與衛傾城青梅竹馬,自幼訂親,近期即将完婚的。”淩雲志清晰而又堅定地吐出這句話,如一條赤烈烈的火龍,将楚王一片春心焚為灰燼。
楚王腳下一個踉跄,險些跌倒,幸虧兩旁随侍及時攙住。
淩雲志依舊不放心,愈加恭謹地奉着荷包道:“王爺,這玉同心結,乃是皇上賜給王爺選妃所用定情之物,斷然失落不得的,還請王爺收好。”神情是錦裏藏針般的柔中帶剛。
楚王接了,卻覺手軟如綿,一任那荷包脫落開去,在青石甬路上摔出破碎的聲響……
楚王這一回去,便一病不起,日裏夜裏只念着“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竟真的數日水米不沾,直把一張小臉兒餓得蠟黃蠟黃的,像敷了層金紙般,束發之年卻露出下世的光景來。
可把皇後吓壞了,這小兒子是她命根子,壽典也沒心思辦了,終日裏愁得鳳眉不展。
終于,懿旨下,稱已故太後托夢,因皇上所造殺業太多,使其不得超生,今需一嫡親孫女為其誦經超度。因本宮無女,故認衛如海之女衛傾城為義女,舍身到皇恩寺帶發出家,為太後祈福。
傾城無奈只得到皇恩寺帶發修行,與淩家婚事就此耽擱下來。
一月後,皇後口谕稱太後托夢已然超生,很快便會為傾城贖身出來。
傾城豈會不知皇後心思,早聽說楚王為自己得了相思病,皇後此舉,分明唱的是明皇奪太真。等贖了她出去,定是要許給楚王為妃的。将此事與淩雲志一說,淩雲志本已對傾城出家一事心急如焚,如今又聽這話,更是焦火上升,“既然要贖身,我贖了你便是!”
傾城道:“皇後早有防備,所以在我出家之時,已舍下整座楚王府,如今你哪裏去淘這麽一大筆銀子去?”
淩雲志一聽也冒了汗。原來皇後極愛幼子,在其開府之時撺掇皇上在宮外建了一座超大王府,其豪華程度竟如一座小皇宮般,試問除了皇家,誰還能拿出這筆銀子來?
本來皇後為霸着傾城,為其舍身之時舍的是自己的大半財産,可楚王執意要舍楚王府,皇後才依了他。
淩雲志一想,就算是舍了淩家和衛家兩座府邸,也抵不上一個楚王府,也只得情志郁郁地歸去。
就在淩雲志精神萎頓之時,皇家嫡長子齊王來了淩府,稱要以整座齊王府再加上自己全部身家去贖衛傾城。
淩雲志一聽,忖道,看來齊王也傾倒在衛傾城的石榴裙下了。
齊王似看出他的心思,搖了搖頭,道:“本王不為美色,只因楚王君奪臣妻,德行有失,本王此舉,是為保全皇家顏面。”
淩雲志略忖,便明白了,朝中在立太子一事上,一直有立長立賢之争,齊王雖為長子,可是不及楚王賢能,所以在立嫡一事上一直不能如願。
今在衛傾城一事上,他一插手,楚王若是得不到心上人病死了,他便白撿了一個太子之位,再者,也可在大臣當中豎立起顧全大局、維護皇家顏面有德之君的形象,真是一舉雙得。
齊王允諾,一将衛傾城贖出,便送還給淩雲志,讓他們成婚。
淩雲志跪倒叩首,雙目蓄淚,“謝齊王大恩!王爺若能将衛傾城歸還微臣,微臣一生願為齊王效力!”
齊王朗聲大笑而去。
楚王拿着皇後在皇上那裏求的贖金,興沖沖地到皇恩寺贖人,卻被方丈告之已被齊王贖走了,怎一個驚字了得。有心去找齊王理論,一想皇兄的脾氣他是知道的,如今想要讨回傾城,只有求母後幫忙了。于是到合寧宮見着皇後,跪倒,道:“母後白為兒子的婚事操心了。”
皇後嫦娥眉微蹙,“皇兒何出此言?”
“兒臣拿着銀子到皇恩寺之時,卻被告知衛傾城已被皇兄贖走!”
“什麽?!”皇後急得站起,“他竟然與自己親弟弟争奪一個美女?”
“不,母後,聽說皇兄是想将衛傾城送還給淩雲志,以彰其德。”
皇後明黃纏枝錦衣下的胸脯一起一伏,“去将那逆子給本宮喚來!”
齊王來後,禮道:“兒臣見過母後。”
皇後将鳳體側了側,“本宮德行有虧,受不起這樣的禮數!”
齊王吓得趕緊叩首道:“母後何出此言?”
皇後瑞鳳眼含嗔道:“你即還認得本宮這個母後,那本宮問你,你弟弟将過門的王妃衛傾城,是何人贖走了?”
齊王的眸子裏含了一抹狡詐,“母後原是為着此事,兒臣也是為皇弟着想,皇弟賢能,一直是太子的熱門人選,豈能因為一個美女,而落下君奪臣妻、德行有虧的污點,難道皇弟愛美人,不愛江山嗎?”
楚王聽了,已明了皇兄之意,跪倒在地,“母後,誠如皇兄所言,兒臣愛美人勝過愛江山,只要能把衛傾城賜予兒臣為妃,兒臣便懇請父皇永不立兒臣為太子,只願與王妃平安喜樂,相守到老。”
一抹喜色,掠過齊王雙眸,旋即不見。
皇後鳳目頗具深意,掃過齊王沉靜的面容,“皇兒,你可都聽仔細了?”
齊王不動聲色,“既是如此,兒臣願成人之美,将衛傾城交給皇弟。”
齊王回去後,便将傾城送回衛府。
衛府便準備起準王妃的婚事來。
可傾城一片蘭心都許了淩雲志,平白地被楚王拆散,叫她如何不恨?
傾城一雙水杏大眼看着手中的一對梅花匕,握手處各有一月牙形的護手刃,合在一起,便是一輪滿月,真真的花好月圓了。
今兒是十五,正是月圓之夜。傾城來至樓臺的藤蘿架下擡螓首望去,但見濃密繁茂的蝶形花瓣像一枚枚清冷的利刃,将一個大玉盤切成銀色的碎屑。
“砍了,全部都砍了,一片葉子都不許留!”傾城如柔荑之手揮着梅花匕,恨不得當即就将這棵長滿利刃的藤蘿樹一掃而光。
藤,正是楚王名諱。
侍香、伴芳兩個貼身的大丫環一聽,當即吓得變了顏色,回道:“小姐,這樹可是您的命根子,萬萬砍不得的!”
傾城三歲那年因中署差點沒命,幸得一雲游道士喂其食了一丸藤蘿散方活下來,道士稱觀中有一株紫藤,與小姐有些淵源,可移栽至繡樓之下,有防此病再生之效,切記悉心栽培,若有損則小姐也必不能保全也。
府中立即着人到觀中移栽了此樹。如今,已有十載。
傾城氣得小山眉倒蹙,杏子眼圓瞪,啐了一口道:“赤腳道士的話如何能信?早知今日,倒不如當初死了的幹淨!”
傾城正揮着一對梅花匕沖藤蘿發火,有傳話兒的丫環來回:“淩大人求見。”
傾城一聽納罕:“他已求見多次,老爺這回怎麽肯放他進來?”
丫環瑟瑟地回:“說是來取回定情信物祖傳梅花匕的。”
傾城聞聽緊咬如瓠犀之齒:“他竟然也妥協了!”
淩雲志一進來,傾城就将那對梅花匕摔在腳下,粉面帶煞,啐道:“拿走,快滾!”
淩雲志拾起梅花匕,将左手的那柄遞過來:“我早說過,若無你紅袖添香,此生何意?這柄梅花匕,你且收着,權當留個念想,待你出閣,我便用餘下的那柄自裁,然後化蝶到王府相依,永不分離。”
兩行清淚,從這個英俊少年癡迷的臉龐滑落。
“雲志哥哥!”傾城似堆雪花株轟然崩塌,傾進淩雲志懷裏,二人抱頭痛哭。
一雙兒女兩情堅,休得棒打鴛鴦!
末了,傾城止了悲聲,只看着那柄梅花匕,剪水雙瞳和鋒刃一樣冰冷 、絕望,像凝結了一層冬日裏的寒冰。
忽然靈光一閃,那冰凍的眸子漸漸消融,又成了盈盈秋水,剎時又變得跟刀鋒一樣陰森、恐怖,有無邊的殺氣漫延開來,直沖霄漢。
“傾城,你要幹什麽?”淩雲志膽怯地問,那氣勢已将他壓榨成了空氣中的一粒微塵。
傾城将千鈞之力傾注到梅花匕之上,猛然間将鋒刃對準自己嬌俏的臉龐“嗤嗤嗤”就是幾下,血淌下來,潑漆灑朱般,污了整張臉面。
牡丹花謝莺聲歇
滿地落殘紅
“傾城!”淩雲志一聲呼喚,似一聲驚雷,響徹月朗星稀的夜空,就連藤蘿架上幾只宿着的鳥雀,也驟然驚起,迅猛地撲棱着翅膀向旁處飛去。
疼痛絲絲縷縷的,煙花一樣直抵心髒,又向全身綻放開來,每一片皮肉、毛孔都被侵蝕,仿佛要炸裂了去。
淩雲志抱住她,從那黑亮的眸子裏,她看見了破碎的五髒六腑,就像兩塊黑碧玉,燈光下光影斑駁。
“傾城”,聲音似乎也是破碎的。
“雲志哥哥,若非如此……”她強忍巨痛,齒縫中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然後便暈了過去……
武德将軍府花房中的牡丹,經調溫調濕,花期是最長的,本也開得璀璨似錦,不知何故,竟然一夜之間,全部都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