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傾城雖在花房為奴,但幾個大丫環從不讓做任何活計,還當主子一般對待,私下裏閑話之時方知,蝴蝶蘭一般是要花謝了才分盆的,她們那樣做,不過是為了成全她罷了。
這一日,花房的管事姑姑何銀桂召集她們到院中議事。
何姑姑三十出頭,滿月面,上身穿一件立領對襟蓮花紋短紗衫,下身配草綠色魚鱗裙,端慧和善,不怒有威。開口言道:“今兒夏側妃房裏來人吩咐了要送幾盆新鮮的花兒過去,你們是知道的,夏側妃可是個難伺候的主兒,所以咱們得格外小心些,我思量着王妃是新來的,不大懂這花房裏的規矩,所以讓春蘭和冬梅去,留下夏竹、秋菊陪王妃在這裏伺候王爺。”
傾城一聽心裏如吹進了和煦的春風般暖暖的,何姑姑這安排充滿對她的關照和愛護,即避開了夏雨雪這個刺頭,又得以與王爺相伴。
她不由得感激地看了一眼何姑姑。
何姑姑卻佯裝不知,只沖她笑道:“王妃,聽近侍說,王爺這兩日夜裏總是睡不安穩,我這裏有一盒天山牡丹花茶,最是安神助眠的,一回子為王爺泡了,就說是您自個兒特意為王爺備下的。”
說着,将手中一個銀鑲竹茶盒遞過來。傾城接了,打開來看,只見裏面是幾朵明黃色的牡丹全花茶。
“姑姑,我怎好貪了你的功勞?”
“奴婢為王妃效力是應該的。”
“我如今遭貶,姑姑何須如此。”
何姑姑謙恭道:“王妃封號一日不去,便一日還是主子,奴婢們豈敢怠慢了去?王妃不必自謙了。”
傾城見她執意如此,也不好再推辭,便将那花茶收了。
王爺來的時候,見小幾上擺了羊脂玉色琉璃茶壺和茶杯,隐隐可見裏面泡着鵝黃色大朵花茶,道:“今天的茶器和茶,倒是很別致,又是你們幾個丫頭費了心思的?”
夏竹道:“回王爺,是王妃念着近日王爺夜裏睡不安穩,才特意備了這牡丹花茶,最是安神助眠的。”
王爺冷冷不語。
夏竹道:“是用銀針試過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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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這才掃了傾城一眼道:“王妃有心了。”
傾城便斟了半杯茶,只見茶湯如黃水晶一般,雙手奉了遞給王爺。
王爺接過淺酌一口,看着杯中茶,若有所思道:“這牡丹全花茶的精華,全在花蕊,本王見了,倒想起一個人來,那就是花蕊夫人。後來宋□□滅蜀,封她為貴妃,可她竟在宮中挂了孟昶的畫像,還謊稱是送子張仙。宋□□只得殺了她。王妃,你可知此典故?”
傾城道:“妾身知曉。”
“宋□□雖然癡情,可也容不得妃子還心念着前夫,本王不忍傷害王妃,可王妃竟然要害起本王來了。”
傾城聽了,慌忙跪倒,向上叩首道:“妾身心中只有王爺一個,更沒有加害過王爺,妾身冤枉!”
王爺不為所動,道:“罷了,等本王哪日有了宋□□的心腸,再做計較。”
傾城頹然站起,暗忖道:“看來王爺心中的這根刺,很難拔去了。”
次日早晨,何姑姑來找傾城道:“王妃,夏側妃打發人來說,定要您給她送芍藥花過去,還說您擅丹青,想向您求一幅畫。”
傾城聞聽,似撞了瘟神般,心上不爽。
也只得到後花園中去取芍藥花。
花房裏邊是沒有芍藥花的。
從角門出來,經過甬路,就是後花園了,擡眼見一座石拱門,門額上刻“蝶夢園”三個大字,兩旁有一幅聯,上聯是:天人合一體康健,下聯是:法于陰陽福壽長。
進了園門,過蝶池,直往西側的芍藥軒而來。
因王爺常駐園中,便也在這裏建了衆妃子的房舍。尚善堂東邊廂建有牡丹院,原是為嫡王妃備下的,前世傾城與王爺不睦,不曾來這裏居住,今世更是在洞房之夜就被發去了花房,也與此處無緣。牡丹院後面是顧庶妃的翠竹館。尚善堂西邊廂先是沈側妃的楓香齋,後為夏側妃的簇錦軒,再後面是胡庶妃的一品塢。
夏側妃的排名本在沈側妃之前,只因其醉心世俗名利,不喜田園之風,甚少到這園中居住,故才被安排在了後面。這簇錦軒中常年不住人,倒成了養花之所在,夏雨雪酷愛芍藥,便吩咐園中總管事在這裏廣泛種植,連房子都成了溫室,經調溫調濕、精心修剪,那些芍藥四季常開,天天都可供應。
傾城雖未在這園中住過半日,但身為王妃,還是來這裏游覽過數次的,所以輕車熟路般就到了簇錦軒。
進得門來,見階下的紅芍藥已然開敗,露出大大小小的果實來,間或有幾抹殘紅飄零,似在嘆息韶華易逝。
傾城嘆道:“芍藥不愧為花相,雖是沒了花瓣,也可為觀賞花木。”
進了正房,見裏面孕育着的數百盆紅芍藥開得正豔,熱烈熱的,似熊熊燃燒的火焰一般。便精心選了一盆朵形最大、濃似胭脂的捧了出來。
離了蝶夢園,徑往楚王府西路的狂香樓而來。
穿宅過院的,終于到了狂香樓前。
進了垂花門,見影壁上書着“浩态狂香”四個大字,進到裏面,便聞到了金絲楠木的香氣。
傾城暗忖道:“王爺最初對夏雨雪定是有情的,若非如此,也不會選了最為昂貴的金絲楠木來給她蓋了這樣一座仙樓,還取名為“狂香樓”,“浩态狂香昔未逢,紅燈爍爍綠盤籠。覺來獨對情驚恐,身在仙宮第幾重,”,也可謂心醉神迷了。
只是,後來倒不好了。這世間最難挨之痛莫過于失去曾經擁有過的東西,就像後天失明一樣,痛苦遠遠大過先天眼盲的人。
夏雨雪整日在這昂貴的金屋裏,悲悼往日的情分。
後來見楚王迷戀傾城,比當初對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讓她如何不妒?如何不恨?
傾城進了正房的門,見裏面殿堂如小皇宮一般,落地罩全部用金絲楠木,氣派非凡。
正堂寶座之上坐着一個籠紗裹錦、披金戴玉的美人:一頭濃密的青絲梳成高高的鬏髻,上面插滿珠寶,其間一枝碧玺紅芍藥花簪最為醒目,頸子上戴着赤金掐絲花紋鑲綠玉項圈,上身穿着紅地織金翔鳳短衫,下面配着妝花紗裙,妖嬈袅娜,似一枝鮮豔的紅芍藥。
旁邊立着一名侍女,梳着桃心髻,簡單插着幾枝桃杏花簪,上身穿一件淡粉色輕絹繡花襦衫,下面配一條蔥綠地曳地長裙,桃嬌李俏,形容妖調。
傾城剛一進來,那侍女便柳眉倒豎,呵斥道:“奴才進了主子的房裏,誰準你到處亂瞧的?”傾城認得她,正是夏雨雪的陪嫁丫頭,楚王的侍妾颠柳。
傾城驟然一驚,就是王爺也沒跟她擺過這樣的譜兒,更何況她還保留着王妃封號。
她徑向夏雨雪面前來,抱着那盆紅芍藥站定。
“大膽!沒見過這麽不守規矩的奴才,見到王妃因何不跪?”那颠柳疾言厲色道。
傾城忍無可忍,不急不徐開口道:“虧你口中還知有王妃二字,難道不知道嫡庶有別嗎?”
颠柳一時語塞。
夏雨雪将身子妖妖嬈嬈地斜倚在寶座之上,慢悠悠道:“她一個賤婢,自然是不知嫡庶有別的,妹妹我倒是識得規矩的,成日家想着去上房裏給嫡王妃請安,可惜連個人影兒都見不着,不曾想竟然自已上門來了,原想着難道妹妹犯了什麽錯兒,王妃來興師問罪了?誰料竟是充了奴才,來送花的,咯咯!”說着,拿芍藥色絹子輕掩紅唇,狂笑出聲。
傾城知道她的為人,不是退讓就能安生了的。因想着如今落魄,若由着她作賤,不知會鬧成什麽樣子。于是挺直了玉脊,道:“本王妃正妃封號一日不去,便一日是你們的主母,見到主母不見禮,既是犯上,依着這府中的規矩,是要領褫衣杖刑的!”
夏雨雪聽了,就像一枝開得猖狂的紅芍藥經了霜般變了顏色,畢竟這褫衣杖刑太讓人望而生畏了。
傾城見起了作用,便趁熱打鐵道:“你若不肯行禮,咱們就到王爺面前去評理,若是你輸了,是非領褫衣杖刑不可的。”
夏雨雪狐媚的眸子轉了下,她自是不肯冒這樣的風險的,于是手拿絹子從寶座上起來,到傾城面前伏下柔若無骨的身子,輕啓朱唇道:“妾身給王妃姐姐請安!”
颠柳也識趣地跪下去:“奴婢給王妃請安!”
傾城故意拖慢了節奏,露出了當家主母的威嚴,檀口微開道:“罷了吧。”
颠柳将夏雨雪攙扶回寶座之上。
傾城出了胸口的一口悶氣,想:“總算讓她知道點分寸。”
夏雨雪剛一坐下,便開口道:“妹妹我已給王妃見過禮了,可身為花奴,你可失了職的!”
傾城疑惑不解,道:“我精心選了這盆開得最豔的紅芍藥送來,有何失職之處?”
夏雨雪将蛇首歪向一旁,沖颠柳陰陽怪氣道:“還等着我去跟她說嗎?”
颠柳趕緊跳脫着過來,兇巴巴道:“芍藥是喜肥的,所以簇錦軒中的芍藥都上了大量的糞肥,素日裏下人們都是剪了花枝送了來,難道你是那沒長鼻子的?竟然将花盆奉了來,腌臜了側妃的屋子,該當何罪!”
傾城早就嗅到了撲鼻的糞肥味,可也不知道素日都是只剪了花枝送了來的。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夏雨雪的紅唇似毒蛇的信子一般抽動着:“王妃可真不是個好奴才,這樣的失職行為,也可領褫衣杖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