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傾城螓首之上滲出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來,那四個字,任誰都談虎色變的。
“我初到花房,自然不懂這樣的規矩,豈可因一時之疏忽,就領那樣重的責罰?況且,你只說要送芍藥花,又沒說是送折枝還是盆花。這樣的話兒,就是到了王爺面前,我也是占理的。”
她不甘示弱地看着夏雨雪。
四只美目相對,牡丹端厚有筋骨,可惜離了鳳位,芍藥輕媚陰毒,怎奈邪難侵正。
剛至巳時,可這狂香樓裏已變得熱辣辣的,仿佛到了一日當中最熱的未時一樣,大暑天的,真讓人難耐,銀鎏金嵌寶石芍藥紋香爐裏烏合香的煙霧袅袅升起,似煮滾了的水氣般,熱騰騰的,混了金絲楠木沉郁的香氣,越發讓人透不過氣來。
半響,夏雨雪終于垂下了眼眸,扭動着無骨的身子,妖媚道:“既這麽着,你既已連盆送了來,今後就只連盆送來好了,只是得想個法子,讓這芍藥既能長得茂盛,又不能有糞肥的氣味,若是辦到了,今日之事就不作計較,若是辦不到,那這褫衣杖刑是非領不可的了。”
傾城一聽她既已讓步,也懂見好就收之理,于是道:“就依你所言。“
于是出了狂香樓,回到花房中來。
王爺剛來,只低頭翻着書頁,看也不看她一眼。傾城癡情地看了又看他,草綠色蟠龍道袍包裹着明玉一樣的身子,眉目英朗,嘴角含情,越發的氣宇軒昂、傾倒衆生了。
這麽樣的一個可人兒,本是唾手可得的,卻被自己的前生拒之于千裏之外了,真是可惜。
如今看得見,摸不着,如鏡花水月般,空受折磨,雖然近在咫尺,卻好似隔着一座大山,一條長河。
她不禁想起前世他臨終之時所言:如果有來生……
她是依允了的。或許現在這樣的情景,正是在履行前世所許下的諾言。
這樣想着,倒寬慰幾分。
春蘭見她面色不對,悄悄拉至一旁,關切道:“王妃因何面有難色?是不是那夏側妃又生了什麽事端?”
傾城道:“果如妹妹所言。”就把剛剛所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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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蘭一聽,也面露難色,道:“這夏側妃平日裏對待下人們最是嚴厲的,想不到對待王妃更是苛責,這芍藥最是喜肥,所以一向是用了大量的糞肥才使得植株茂盛,花兒朵大、豔麗,若是消減了,便株小花薄的,大不如前,如今她既要花兒好,又不許用糞肥,明擺着刁難人,咱們能有什麽法子?”
她招手喚了秋菊過來,把剛剛王妃的話複述一遍,秋菊如菊花般燦爛的臉兒泛了黃,黛眉微蹙,思忖了下,忽然眉心開了,道:“不如咱們去問問何姑姑?她在這花房中呆得最久,或可有什麽法子能助王妃。”
兩人一聽,也是個辦法。便一齊出了花房,到東邊庑房裏來。
到裏面把事情一說,何姑姑聞聽,蹙緊春山道:“我在這花房裏面呆了十幾年,也只知道芍藥花一向是用大量糞肥的,又想使花兒好,又不準用糞肥,哪有這樣的道理?”
兩個丫環一聽,失望道:“難道姑姑也沒個法子嗎?”
何姑姑搖搖頭:“無法。”
衆人都洩了氣。
何姑姑忽然想起了什麽,道:“王妃可知您的兩個陪嫁丫頭如今在何處?”
傾城道:“我如今失勢,她們沒了依傍,也不知流落到何處。”
何姑姑道:“她們被胡庶妃讨了去,前些日子胡庶妃曾打發她們來說,倘若王妃在花房這遇到什麽難處,可讓她們去回胡庶妃,胡庶妃若是能幫上忙的,定會效全力。如今王妃正好有難,不如就讓她們去知會胡庶妃,看她是否有辦法。”
傾城一聽,點頭道:“就依姑姑。”
何姑姑便差春蘭前去一品塢。
春蘭不敢耽擱,急忙辭了衆人,往後花園中來。
進了蝶夢園,雖然景色迷人,也不敢貪戀,只急急行走,過蝶池、秋楓齋,從芍藥軒旁經過之時,不由得向那裏面怒視一眼,啐了一口道:“腌臜地兒,平白地生出事端來,刁難王妃,也折騰我們,就和你們那主子是一樣的心性!”
腳步生風的到了後邊廂的一品塢。進得門來,見階下種滿了一品紅,因不在花期,所以不見頂上紅花,維有翠綠色的葉子長得十分茂盛,郁郁蔥蔥的,蓄勢待發中。
見廊下有一個大丫環正在給一盆杜鵑花澆水,上身穿了一件紫藤色襦衫,下身着一條蔥綠地長裙,腰間系着一條豆綠宮縧,五官精巧,形容伶俐,一邊澆着水,口中念念有詞道:“杜鵑花啊杜鵑花,你與那杜鵑鳥兒同名,可知那杜鵑之幼鳥,自小便被寄養在畫眉巢中,可不是一樁凄涼之事嗎?”
春蘭聽了,心中明了,她自是在感傷原先的主子失勢,如今被發到了別處,也不多問,只道:“可是侍香姐姐?”
侍香擡起小巧的頭來,見來了一個纖巧袅娜的女子,身形輕盈得來一陣風,就能吹走了似的,一張巴掌小臉,下巴尖尖,細眉淡眼,清秀如水,就如同畫師筆下的一盆春蘭一樣。
雖然不甚相熟,但這幾日她來送花,也曾照過面,于是笑道:“可是春蘭妹妹?”
春蘭含笑上了臺階,看着那盆花道:“還是這杜鵑好,無須上糞肥。”
侍香道:“是呢,只需用這花草水澆了即可。”
春蘭納罕道:“我在花房呆了也有幾年,知這杜鵑可上菜籽肥,卻不曾聽說還有花草水可用,這花草水是什麽物件?”
“是用嫩草漚制成的,可當水來澆。”
春蘭道:“這法子倒好,既沒有異味,還能當肥料來用。”
因想着這裏既有此法,想必也有她想求的法子,于是道:“胡庶妃可在裏頭?”
“正在裏頭歇着。”
“我有要緊事求見,煩勞妹妹引見。”
侍香便引了春蘭進來。
裏面雖不似寧禧堂渾厚大氣,也不及狂香樓富麗堂皇,但自有一種冶豔情趣,別具一格,繞過紅木雕各色花卉隔扇,進了西暖閣,見地上鋪着金地花卉紋絲毯,紅木雕曼陀羅花貴妃榻上,坐着一個冶豔的美人,骨骼高大、健碩,上身穿着一件朱色绫钿花衫,下身着一條團花嬌紗裙,一雙金魚眼含着傲慢,兩片厚芳唇挂着驕矜,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主兒。
雖然與夏雨雪一樣豔麗,可夏在一個“妖”字,而她在一個“冶”字。
春蘭忙上前道:“奴婢給胡庶妃請安。”
胡庶妃放下手中的緋色琉璃茶盞,熱情道:“罷了,可是王妃差你來的?”
“回庶妃,正是。”“王妃有什麽吩咐?”
春蘭就把夏側妃發難一事說了,并道:“王妃與何姑姑差奴婢來,是想問庶妃可有什麽法子?”
胡金蟾一雙金魚眼轉了轉,将那緋色琉璃茶盞又端起來,啜了口茶,道:“法子倒是有的,不過,因事關王妃之事,不敢有絲毫差池,所以還得煩勞王妃親自前來,我才敢吐露。”
春蘭遲疑了下,道:“那奴婢回去回了,請王妃親自前來。”
胡庶妃道:“有勞姑娘了。”
“奴婢不敢。”
侍香便引了春蘭出來,道:“王妃近日可好?”
“勞姐姐惦記着,王妃雖然屈尊受貶,但奴婢們可不敢有絲毫怠慢,還一如主子般待着,姐姐放心便是。”
侍香心中稍慰,往下一蹲道:“奴婢替王妃謝謝妹妹了!”
春蘭趕緊将她扶起:“姐姐快點起來,你這是替王妃給我行禮,奴婢可不敢當!”
“妹妹如此雪中送炭,自然是受得的。”
“你在這裏,可呆得習慣?”春蘭關切地問。
侍香道:“雖然比不上在王妃身邊時,但庶妃對我不薄,妹妹不必挂念。”
春蘭寬慰道:“那就好。”
于是離了一品塢,回往花房而來。
王妃與何姑姑還在東面庑房裏侯着,春蘭到裏間兒把事情的經過一說,衆人都松了一口氣,好歹是有辦法了。
何姑姑道:“既然胡庶妃說有法子,可是喜事一樁了,她要王妃親自去,想必也是好意,那就請王妃辛苦一趟了。”
傾城便離了庑房,徑往一品塢而來。
剛一進院門,就見門邊閃過來兩個人影兒,一個穿紫,一個着綠,見了她齊齊跪倒:“奴婢給王妃請安!”
傾城一見,正是自己的兩個陪嫁丫頭,侍香跟伴芳,趕緊用手把她們攙扶起來,道:“你們……你們在這裏可好?”
一雙大大的杏眼裏面便噙了淚。
侍香、伴芳哽咽着,道:“胡庶妃待我們雖好,可哪裏比得上在小姐身邊自在?何況心中還憂心着小姐,不知道您在花房裏怎麽樣了……小姐一生下來就被捧在手上的,哪裏受過這樣的委屈?母親若是知道了,還不知道會心疼成什麽樣子。”
傾城用月色絹子拭淚道:“母親如何能知道這裏的事情?即便有機會知道,咱們也必得遮掩的,萬不可讓她得知真情。”
侍香道:“昨日奴婢聽胡庶妃念叨着,母親捎了信來,打探小姐近況,王爺給截下來,沒有交給小姐。奴婢怕母親擔心,便仿了小姐筆跡寫了回信,稱小姐這裏一切都好,王爺待小姐,一如初見時的模樣,捧在手裏怕吓着,含在口裏怕……怕化了!”
傾城聽了,往下一伏身,拜道:“多謝妹妹相助!素日就知你是個貼心的!”
侍香吓得忙跪倒在地,誠惶誠恐道:“小姐快起來,折煞奴婢了!”
傾城起來道:“都說患難見真情,今兒我算知曉了!”
想起前世,無論在武德将軍府還是在王府、皇宮,爹娘和施藤都拿她當眼珠子一般對待,何曾嘗過人情冷暖?如今落了難了,方知真情的可貴。
主仆三個絮話多時,傾城道:“差點忘了正事,你們引我去裏面見胡庶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