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落日餘晖将一對壁人鍍上一層柔和的金色。
楚王站直了身子,如一棵挺拔青蔥的玉樹,凜然道:“王妃,你既已知道錯了,本王便饒恕于你,即日起就離了花房,回到上房去吧。”
傾城跪倒,接了鳳冠、霞帔在手,口中燕語聲聲:“妾身謝過王爺!”
幾個丫環一擁而上,莺聲婉轉:“恭喜王爺、王妃!祝王爺、王妃百年好合!”
王爺命人賞了些荷包、簪環之類的物件兒,丫環們謝了恩,目送王爺、王妃攜手而歸。
傾城欲上自己的雕鳳涼步辇,楚王緊攥了筍芽般的嫩手不肯撒開,輕聲道:“咱們一起坐這蟠龍辇回去。”
傾城低語道:“王爺,這不合規矩。”
王爺現出一副小兒女之态來,悄悄道:“本王定要與你同乘步辇,從今往後,本王還要與你同桌吃飯,同床睡覺,就像連體嬰一樣,一刻都不分開。”
傾城嘴角含了一抹甜如蜜汁的笑容,嬌嗔道:“王爺。”
四目相對,如春水般蕩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寧禧堂暖閣中,喜字雲龍燭臺上□□鳳雙喜字喜燭高高地燃着,發出金燦燦的光芒,那燭火不時地跳躍一下,似在歡快地跳着霓裳羽衣舞。
王爺、王妃并坐在□□鳳喜床之上。
王爺含情脈脈地看着傾城:“常言道‘好事天悭’,若是一開始便順順當當的,後來未必就會和樂。就像咱們,雖說先時起了風波,今後倒可做一對美滿夫妻了。”
傾城暗忖:前世今生算起,這已是第四遭入洞房了的,還沒有一次真真正正、歡歡樂樂地做一回新娘子呢,這一次,無論如何都得求個鸾鳳和鳴的。
王爺黑水晶般的眸子含了一抹渾厚的喜色,道:“你可記得,上次洞房之禮,進行到何處?”
傾城剪水雙眸掠過一絲挂礙,猶心有餘悸道:“是因那子母饽饽和合卺酒起了波瀾,阻了好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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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點頭笑道:“那就從這子母饽饽續起,可好?”
猶如一潭盈盈秋水中突然竄出一只巨大的水怪,張牙舞爪的要将人生吞了去。傾城眸子裏含了深深的憂懼,還記得前世與淩雲志的洞房之夜,夏雨雪就是用這子母饽饽将自己活活毒死了,重生之後和施藤初次洞房,又是端着子母饽饽的夏雨雪揭發她在合卺酒裏下毒,雖然還沒有證據證明那子母饽饽有問題,但傾城嚴重懷疑胃中被檢出來的解藥與之相關,所以,真個是談‘子母饽饽’而色變了。
這大好日子,何苦去觸那個黴頭?
于是面上皆是抗拒之色:“這些個繁文缛節,左不過是讨個彩頭罷了,若是二心相知,必然會琴瑟和諧的,何勞在這上頭費功夫?不如這環節就免了吧。”
她自然知道夫唱婦随之禮,特別是在洞房之夜,輕易是不肯駁了王爺面子的,只是這子母饽饽的心上陰影,太過大了的。
自打從花房同辇而歸後,王爺看傾城的眼眸中飽含了三月春風般的暖意,那花兒都迫不及待地大朵大朵地開了,何曾有過不遂心的執拗?
所以她料定只一開口,必然又是言聽計從的。
楚王的語氣中含了不容置疑的堅定:“凡皇子婚禮,自指婚後,禮節繁瑣異常,別個倒也罷了,只這合卺酒和子母饽饽,卻是必不能少的,前者寓意夫妻合二為一,後者寓意子孫繁盛,若說只是讨個彩頭罷了,那這個彩頭也是非讨不可的。”
一抹陰郁籠上傾城花面,心中暗忖:平凡夫妻在一起了,難免會有意見相左之時,你要這那,他偏要那樣,于是便有了争吵,想來貴為皇家親眷,又是楚王與她這般人物,也是不能免俗的。
還未及她開口,楚王便潇灑地擊了兩下掌,打外面款款進來一個盛裝的美貌女子來,妖嬈邪魅,朱唇邊永遠銜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手裏端着黃花梨木托盤。
正是前世今生的宿敵,楚王側妃夏雨雪。
傾城的頭上就像響了個炸雷一般,震得顯些從喜床上滑下去,眼前有無數只金色小星星在閃,使得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夏雨雪和那子母饽饽,是她前世今生洞房的魔咒!
不過,她深知如今已在變幻莫測的楚王府,再不是将她捧在手上的武德将軍府了,于是那驚慌如流星般一閃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如供桌上的佛像般沉靜。
只見夏雨雪如逶迤的蛇一般到喜床前伏下身去,清喉嬌啭:“妾身恭請王爺、王妃用子孫饽饽,祝王爺、王妃子孫昌盛、百年好合!”
赤金雕刻龍鳳同合紋盤裏整齊擺放着幾行子孫饽饽,那只大肚子的子母饽饽,正鶴立雞群般挺立着,面皮慘白慘白的,似含了□□般。
傾城伸出蔥白般的手去,猶豫了一下,撿起一只普通大小的饽饽,準備放入檀口中。
“哎喲,司禮部真是失職,竟沒告訴王妃先吃這只大肚子的子母饽饽?”
夏雨雪嘤然有聲道。
“是啊,王妃,你應當先吃那只子母饽饽才是。”楚王也在一旁說道。
傾城只得将手中的饽饽放了,方欲拿起那只子母饽饽,只見夏雨雪的唇角向裏一抿,分明是奸計得逞之後的得意。
這表情似曾相識,她想起來了,前兩次分明也是這樣子的,只要那饽饽一入口,她便完了。
傾城的手像是碰到了刺猬一般縮回來,“王爺,這子母饽饽,妾身不能吃。”
王爺還沒開口,只見夏雨雪道:“這子母饽饽,可是寓意子孫繁茂的,哪有新娘子在洞房之時不吃的?難道王妃還是怕妾身做了什麽手腳不成?”
王爺也接口道:“是啊,王妃,你在別個事情上面任性也就罷了,這子母饽饽,卻是非吃不可的。”
傾城盈盈秋水中含了旁人無法體察的委屈,道:“王爺,這子母饽饽,妾身實在無法下喉!”
王爺穩如泰山一般,獻出王府頂梁的威嚴來:“王妃,這子母饽饽,你今兒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夏雨雪一見,得意之色溢于言表,“王妃,王爺的命令,您敢違拗不成?”
一雙狐貍般的眼睛,剜着她。
傾城分明看見那眸子中飛出來一把粉白的刀子,變成了赤金盤裏的子母饽饽,待她吞下,便可以将她開膛破腑、碎屍萬段了的。
“王爺,恕妾身不能從命!”
傾城堅決如鐵。
王爺閉了下眼睛複又睜開,臉上剛毅果決如刀劍:“王妃,你若還想做本王的妃子,便把這子母饽饽吃下,若不想,即刻就從這洞房裏面出去。”
一抹幸災樂禍的表情略過夏雨雪的芍藥面,那雙眸子不但犀利如刀,還閃出雪亮的光芒來。
“啧啧,王妃,瞧這大喜的日子,您怎麽還跟王爺頂了牛了,別說是咱們楚王府了,就是尋常百姓人家,也要講個三從四德的,若是因着這個被休了,那可真怨不得王爺。”
傾城從喜床上下來,凜然往外走去,一雙水杏大眼邊緣泛着晶亮亮的水氣,如花瓣上的朝露。
赤金百年好合鴛鴦香爐裏沉水香的煙霧從镂空花紋的間隙袅袅升起,彌漫在整個洞房之中,如夢似幻。
原來心心念念的美滿姻緣,終不過是幻夢一場。
她看着香爐上那對交頸鴛鴦,那樣親親熱熱的,便想起一首古絕來:
南山一桂樹,上有雙鴛鴦。千年長交頸,歡愛不相忘。
兩行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詩句自芳唇而出,已至紅木雕花開富貴紋屏風前,轉過這屏風,她便要揮別這金碧輝煌而又喜氣盈盈的洞房了。
“等等。”王爺聲音如和田羊脂白玉般細膩、熨帖而又堅硬。
傾城轉過花枝般的身子來,見王爺依舊在喜床上安穩坐着,眸子卻似兩團深潭般神秘難測。
“王妃,本王說這子母饽饽吃得,就必然吃得。”
傾城一聽,似有弦外之音,一雙如水的大眼睛便含了一抹期望,不解地望着楚王。
楚王如處置淩雲志那般胸有成竹,眸子裏含了泰山壓頂般的淩厲,沖夏雨雪道:“夏側妃,你說呢?”
明顯意有所指。
夏雨雪的心上猛然間被壓得喘不過氣來,遲愣了良久,方回過神來,支支吾吾道:“王爺說吃得,自然是吃得的。”
王爺的目光又冷如深淵裏的厚冰:“本王是相信,夏側妃不會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的。”
夏雨雪的心上又似被一柄大錘猛地砸了一下,震得快要吐出血來,狐疑地轉着狡黠的眸子,恭謹而又讪讪道:“妾身當盡心盡力,服侍王爺跟王妃。”
王爺擡眼篤定地看着傾城:“王妃,你都聽見了?”
傾城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