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林羨關上門,雖将王秦氏堵了回去,卻也高興不起來。

她扔下洗了一半的衣服,輕手輕腳的走回房裏。小五正睡得四仰八叉,一雙手放在自己的臉側,歪着粉白的小臉肚子有規律的上下一起一伏。

明明這麽個可愛的孩子,她伸出手摸摸小五的腦袋,将兩根落在他眼睛上的發絲給撥弄了下去。

後想到自己外頭還在洗的衣服,便轉身出去了。

林羨沒看到,在她關起門的一剎那,床上原本應該安睡的人簌的睜開了雙眼,裏頭明光銳利,哪裏有一點睡意。

小五緩緩的舒了一口氣,門剛給人推開他就立刻醒了,只不過是裝出個還在睡覺的樣子。若是剛才林羨注意看,他的肩膀僵硬,渾身也舒展不開,很不放松。多年習慣使然,任何人都有可能對他做出不利事情,小五沒有半點安全感。

外頭洗漱的聲音重新響起,小黃來回跑動不休,這兩天吃的飽,它的精力也很足,偶爾撞在門板上就傳來一陣悶響。

小五仰躺在床上,思緒漫游,緩緩的重新放松下來。

若是給蕭祁文帶去京城,能是個什麽下場?左不過給賣到亂七八糟的地方,若是好些興許能進大戶人家當個使喚小厮。

無論如何,現在他的命雖不全由自己掌控,然而總還有一線生機,如果真的給賣到京城去,哪裏的人手眼通天,全不是這裏這般好對付的。

他翻個身,稚嫩的眉頭蹙起,心覺得這不是個辦法。如果真要選,或者說真有的選,還不如留在這處小院子裏。

可是要怎麽留?這不是說半就能辦得到的。不說自己,就說林羨這會兒也不會有什麽辦法。另外,蕭祁文的身份也複雜,不會是個到山寨裏偷東西的小毛賊那麽簡單,又是個能下狠手的……

小五一時糾結難定,躊躇起來。

這一屋子裏,眯着眼睛唯一心情順暢的恐怕只有正在抱窩的那只老母雞。

太陽終于随着時間漸漸落到了天邊,只剩一點光芒微弱的能讓人看清腳下的路。

清苦人家夜裏多半不舍得點燈,這片住着的此刻也只幾個人點了一小盞燈,勉強能看清楚吃飯,省的将筷子戳進鼻孔裏罷了。

林羨因為洗衣服弄得有些遲,這會兒快手快腳的先将外頭差不多已經淋幹了水的衣服收回來,另一邊将那竹竿子取下來放到屋裏,夜裏屋裏熱乎,衣服一夜也就能幹的差不多了。

“外頭的衣服我給你洗了,”林羨背對着小五将衣服一件件挂起來,“衣服上我看有幾處勾破了,等明天白天幹了給你補一補,明天中午該是能幹的,中間這段你就窩在被窩裏歇着,也養一養身上的傷口。”

她開口一氣兒就将晚上和明天的事情安排的妥妥帖帖。

小五連忙轉身過來,開口多了幾分不帶掩飾的真情緒,“這炕燒起來的時候好熱,我都要出汗了。”

林羨挂完手上的衣服,聽見這句,回身走到炕邊笑道,“你若是不嫌,我小時候的衣服也可以給你穿的,反正就坐在院子裏,不出去給人看,”她從被窩裏将小五往上抱了抱,讓他的腦袋挨着枕頭,後道,“本來我就想着明天給你洗個澡,裏頭的衣服最好也換了,那個衣服薄,我明天洗幹淨了放在炕頭不用多久就幹了,你和表哥這一去京城不少路要走,他不像對你太經心的人。”

“他說不定半路将我丢了,”小五坐起來,卷着被子拉住林羨的手,“你是對我最好的人了。”

這話是甜言蜜語,可也不是哄人的假話,活到這麽大,林羨的确是現在為止對他最好的,且沒有企圖的人了。

他握住的手掌冰涼,還通紅一片,是在外頭給他洗了一下午衣服的結果。

“怎麽說話像是吃了蜜糖?”林羨給他突然的甜言,抽回手道,“我還要去廚房熱菜熱飯,你且在這裏等一等。”

說不定真的可以哄了林羨将自己留在這裏,若是能留下來,小五想,實在比在外頭流離好了不知多少倍。可在這之前,還是要先探聽探聽她的底細。

他到底是被外頭的惡人歹人弄怕了,見誰都不像好人。哪怕林羨,也沒讓小五全将心防放下。

等端來了飯菜,小五便開口試探起來。

“阿羨姐姐平日都一個人住着,害不害怕?”他捧着碗,歪頭看着林羨,一雙眼睛黑亮亮的好看極了,仿佛一眼要望到人心裏去。

雖只大小五兩歲半光景,可是林羨早慧,在小五面前也以大人自居,他問起來,她便也答了,沒覺得有什麽好隐瞞的地方。

“一開始有些,後頭也就沒什麽怕的了,這周圍鄰裏雖不說多和睦,然而總也不是很壞的,況且生下來就住在這裏,習慣了。”林羨給小五夾了一塊肥瘦相間的肉塊,說完又想起王秦氏白天來的那一趟,補了一句,“個別黑了心腸,咱們不理就是。”

“我都忘了自己生下來住什麽地方了,”小五道,“那姐姐一個人住着,怎麽維持生計呢?”

他中間給倒賣過幾次,都是因為年歲不好,那些買了他的人家手頭緊巴巴,所以又轉手将他賣了。他得先問清楚林羨這裏能不能長久下去,雖然小五此刻覺得林羨恐沒那個本事與心腸将自己賣了去。

“家裏還有個鋪子,能收些租金,可以維持生計,”林羨雖然照實答了,可也不免覺得小五的問題越來越奇怪,是以反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她看着小五,臉上帶點疑惑。

小五臉不紅心不跳,徑自接道,“我聽說我家祖上是做豆腐的,從前還沿街叫賣,那豆腐挑子我還隐約記得,覺得有趣,姐姐家裏祖上是做什麽的,有什麽有趣的故事沒有,我想聽一聽。”

說起這個,林羨倒是給他問住了。

家裏祖上是做什麽的,她只大概知道一點,仔細說卻說不出來。

“似乎是做香脂一類女兒家用的東西?似乎也不完全,發油、面脂與紅妝都有,男女都賣,只不過女兒家用的多些,”林羨費力的想着多年以前父親還在世時和她說起的事情,“當年在京城盛極一時,後來因為戰亂毀了,一家子逃回南方,彼時我父親也才三四歲,記得不很清楚,大概是這樣。”

這出乎小五的意料,他原本想着林家該只是個小門小戶,這麽聽來卻是曾經也繁盛過。

“如今卻是看不到這樣的店了。”小五道。

戰事已經歇了二十年,百姓安于平穩的日子,生活已經比從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可和幾十年前的繁盛比總還差很多。

“許多東西都是有方子的,從前我祖父的鋪面能一個接着一個開,也是因着有幾個自己特別的方子的緣故,沒有這個就很難支撐下去。”

林羨說到這裏,又停了下來,她擡手給小五再夾了一筷子的吃食,擋了他後頭的話,“旁的我就都不知道了,你快些吃,飯菜都涼了。”

小五暗将這事情記在了心裏頭。

後頭又過了兩天一樣的日子,才等到蕭祁文回來。

他叩門時,小五正趴在林羨懷裏由着她絞頭發,整個人懶洋洋的眯着眼睛,給太陽曬得有些發困。

“表哥今天該回來了,”林羨小心的梳理過他的頭發,将打結發絲理順。

小五舒服的不想動,聽了這句,心道:我管他回來不回來,若不是因着他給我喂了藥,我恨不得他死在外頭好呢。

“不想他回來……”他到底還是軟綿綿的撒了個嬌。這兩日因探着了林羨的底線,相處之間又對她多了完全的信任,說話間也多了不少直來直往的實話,撒嬌嗔語手到擒來。

林羨一笑,指尖從他的發心穿過,軟軟的道,“這卻由不得你。”

小五于是哼了一聲,反手握住林羨的手,半真半假開口說,“我只願和阿羨在一塊,不想見他。”

話正說到這一句,仿若應和似的,聽見一陣敲門聲傳來。

小五立刻支起腦袋跳到地上站直了,自己拿過林羨手上的帕子舉着,讓她去開門。

早些時候他到底給林羨催着洗了個澡,只不過堅持住了不讓林羨進門幫他搓,自個兒泡在浴桶裏好一番洗,合着身上的青紫色傷痕漸漸褪去,幾天吃好睡好長了點肉,終于成了個白白軟軟的孩子。

“阿羨。”門口蕭祁文等不住,開口叫了一聲,卻不是催促,半帶着些試探。

他雖然握着小五的命,可那孩子經了那麽多事,看着就是個冷血的小牲畜,他前頭走的匆忙事情又緊急沒有辦法,這會兒卻心裏難免吊起一點就怕出了事情。

“來了,來了,”林羨快步走過去,将門闩抽開。

蕭祁文依舊是走的時候那一身衣服,只不過身上更多了些風塵仆仆的滋味,一進屋也不看別的,直接将目光鎖定到了小五的身上。

卻不想才走沒幾天,這被喂了□□的小孩兒竟不僅沒見一點兒病氣,反而成了個白軟的團子。此刻小五站在陽光下,頭發半幹的披着,小臉圓乎,瞧着也有一番懵懂之氣。若非是蕭祁文親眼見過那二當家腦漿迸裂的畫面,恐也要以為這是哪家養的嬌氣的小娃娃來的。

只不過兩人的眼神一觸,小五的眸光裏立刻又是冷成一片。

蕭祁文心頭反而跟着一松,沒變,還是那個小牲畜來的。

“知道你興許今天要回來,早上趕着集市買了些菜,就是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林羨坐回矮凳上,伸手自然的将小五拉回到自己的身邊,重新為他絞起頭發來。

蕭祁文站在邊上,瞧見這一幕,笑道,“這兩天你們相處的還好?”

“五郎很聽話的呀,”林羨聽他話裏多有調笑的意思,不太明白的回頭看他,後一句話語裏還帶着點認真的不贊同,“興許是表哥你對他太兇了。”

她這兩天越想越是這麽回事。

“啧,怎麽成了我的過錯,”蕭祁文瞪着眼睛開了話頭,卻又立刻止住,罷了,他兇就當他兇吧,小五這孩子身上的事情多半還是不好說給阿羨聽。

他頓了頓,只将後頭自己的計劃說出來,“我準備晚上在這裏歇一天,明天就走,若要再經過清溪鎮,恐怕是年後下半年的事情了。”

林羨聽了這一句,低頭看看乖巧的小五,有些舍不得,“這麽快呀?”

她這些天與小五相處,偶爾也有在小五的話裏找出一兩處漏洞的,只不過嘴上不提罷了。可撇去這個,小五沒什麽不好的。

興許是自己孤單慣了,有個年紀差別不大的孩子在一處,日子都變得鮮活有趣不少。

小五也在一旁歪頭湊道,“阿羨還和我說家裏的老母雞過幾天要孵小雞的,我想留下來看看。”

“算算可能五天光景了,”林羨拉着小五,面色央求“看了再走差不多的。”

蕭祁文挑眉看着小五,嗤笑一聲,“你倒是裝乖裝的自己都信了?還看孵小雞呢,明兒個再不走,你且看看是母雞孵小雞,還是母雞孵你了。”

“這是個什麽意思?”小五皺起眉頭,看着林羨。

林羨也給蕭祁文的話說的摸不太着頭腦,對小五搖搖頭,“我也不太懂……”

蕭祁文給他們弄了個沒趣,又覺得有些沒臉,只粗聲粗氣的駁了,“明兒個就給我走,沒別的好商量。”

兩個孩子頓時都噤聲下去,不說話了。

“你對小五太兇了。”等小五回了房裏,林羨走到蕭祁文身邊對他道。

蕭祁文不以為然,“那是你不知道他是個什麽人呢。”

“他那麽小,還能怎麽壞,身上還那麽多傷口,我看他怕的很的。”林羨卻不相信,“我這兩天帶着他,毫不費力,表哥對他溫和些,興許一路上也不用給他吃藥了,吃藥吃多了孩子容易不長個,你看小五這會兒就矮矮小小的。”

正在屋裏門後偷聽他們講話的小五,原本神情嚴肅的繃着臉,這會兒聽見林羨最後這一句,吓得連忙擡手摸摸自己的腦門。

本來是特意不吃飯不長個的,這會兒給林羨特別提起,就成了個小五心中十分介懷的事情。

矮矮小小?他的眉頭皺成一團,有些猶豫的想晚上那頓要不要多吃一些。

蕭祁文給林羨說的無奈,只得敷衍着保證,“知道知道了,後頭一路上我對他好些。”

心裏想的卻是,我管他矮小不矮小,又不是我兒子來的。

他才處理完自己那邊棘手的事情,本想好好休息,回來再見到小五不免覺得煩心,恨不得立刻将這燙手山芋擺脫了。

若不是這小牲畜實在太狠,将他扔在林羨這裏也不是個壞主意。

可這個還也只是想想,蕭祁文做不出這樣的事情。

入夜,飯桌上。

“我剛才回來路上還在外頭見着幾個來回轉悠的後生,瞧着就不是面善的,你平日裏一個人在家,小心着些好。”

蕭祁文開口提起的是王榮那一夥人,林羨稍微思索一番便也能猜得出來。

她點點頭,沒覺得多打緊,“平日都在這兒轉着的,算是鄰居,沒什麽的。”

這話題閑閑的扯過去,後頭說起的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只不過沒想到這一句說的并不是沒得擔心,同時刻林家的院子外頭,王榮為首的幾個小混混正聚成一團,低聲的商量夜裏要行的壞事。

“林家小娘子實在心思重,又有個娼妓樣,此時就開口哥哥閉口哥哥的叫着,因着這個迷昏了我的頭,生生壞了咱們那天的好事。”王榮咬牙切齒,其中有一半是因着王秦氏兩日來連着抱怨了那日在外頭讨了沒趣的事情,“另則,那小男娃也是個精怪,竟知道裝出呆傻的模樣,那一天讓他蒙騙了過去,今天卻不能讓他好過。”

“可我下午看見林家小娘子的那什麽表哥回來了。”

“我也見着了,嘁,有什麽怕的,一看就是瘦弱書生的模樣,你們難不成不知道,林小娘子的外祖父家裏是一家秀才?她那表哥還能冬瓜地裏長出個元寶不成。”王榮渾不在意的将這事否了。

“說的也是。”幾個混子平日裏無論什麽腌臜事情都一拍即合,這會兒自然也不例外。

“敢這麽糊弄我,我定不讓她好過!什麽表哥弟弟的,一氣兒抓了去,若是敢有別的話說,宰了便是了,只不過手腳做的幹淨點……”王榮道,“這林小娘子家的門半個月不開都是有的,旁人也沒有管她的,表哥表弟的都八百年才回來一趟,咱們沒什麽好怕。”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果真就沒有什麽人怕的了,一群人一拍即合心都狠了下來。

幾個人站在窄巷子裏,擡頭看看月色,就等着最後的時機翻牆進去,将裏頭的人一塊兒收拾了。

“等一會兒見到林小娘子,能不能讓我摸摸她?”一個人咧嘴笑道,摩拳擦掌蠢蠢欲動,“我這麽大還沒好好摸過那麽嫩的小娘子呢。”

中間也有人嫌他惡心的,罵道,“啧,到底是個九歲的小娘子,你倒是下得去手。”

“九歲的如何?九歲的才好呢,你都不知道那細皮嫩肉的抱着多滑溜!”

“說的好像你知道一般!”

跟着一陣低低哄笑。

外頭隐隐低聲說着話,屋裏的人卻是渾然不知道。等吃完飯收拾了碗筷,再吹熄燭火,對于林羨來說不過是分別前平靜的一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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