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蕭祁文上次走之前說的是年後才會回來,正月裏果然來了消息,卻不是人回來了,而是托人帶回來一封書信。
心裏說的事情不多,一個說的是元宵以後會從外頭回來,第二個還問了林羨家裏這邊許多東西的市價,隐約似乎有點什麽打算,只是信件裏頭看不太出來。
只一個地名又出現了一次,蘭城。
上回給林靖上完戶籍出來在馄饨攤子上見着的兩個外地人說話的時候也提到了這個地點。這一回蕭祁文再含糊提起,林羨就上了一點心。
她雖然不是很清楚蕭祁文這些年在外頭做的是什麽,然而光憑他能一個人把林靖從土匪窩裏帶出來,想來都不是簡簡單單的人。別的不說,蕭祁文在外面走南闖北的闖蕩,對外頭在進行中的事情應該了解不少。
那麽蘭城這個地方,到底有什麽特別的?實際上,蘭城雖然叫城,可并不很起眼。放在百年前似乎繁盛過,只不過後頭打仗一類又禁了海運,便漸漸蕭條下去,甚至很多的土地還劃給了其他縣鎮。距離清溪鎮不算遠,可也斷然不算很近。唯一能說得上牽扯的,是去蘭城唯一的官道從清溪鎮過。
海運?海運還通暢的時候林羨的爺爺都沒幾歲,興許還沒生出來,這些林羨是一點兒都不知道的。她對蘭城稍微有的這些認知還是小時候林蕭氏給她讀過的一本地理圖志。只不過随着時間過去,這些記憶已經很模糊了。
當年海運之下蘭城究竟興盛成什麽樣子,也不過只有個籠統大概的描述罷了。唯一能确定的是,蘭城是因為海運暢通而興盛起來,又因為海運封閉而衰微下去。
海運,海運。
林羨将蕭祁文寄過來的信件反反複複的看了四五遍,最後還是先将蘭城這兩個字壓到了心裏的角落。畢竟現在擺在她眼前的很多事情,都比這樣一個模糊的影子來的重要很多。
比如正月初十要賣的脂膏,究竟有沒有人買,如果沒有那怎麽辦,如果賣的很好那又怎麽辦?
林羨反複想過,終究還是沒有十成的把握。方子她是看的她爺爺留下來的方子,就連做生意的時候要注意什麽事情都是她爺爺的筆記上通通多半提過的事情。
她覺得自己像是拿着一支筆在笨拙的對照名畫勾勒,按圖索骥的下場要麽好要麽壞,中間要看的,五分約莫都是運氣。林羨現在什麽都不想,她只希望自己的運氣是好得那一類。
盡管活到九歲,除了最開始的那四年,她的運氣糟透了。
“阿羨,我喂好了雞了。”林靖從院子裏跑過來,一張臉紅撲撲滿溢着笑。小黃的斷腿好的快,早就下了夾板,此刻歡快的跟在林靖身後。
昨天晚上林靖從雜物房裏找出一副圍棋,得知林羨會下,便纏着她要她教。現在剛學會,對什麽都新鮮,有些笨拙卻很認真的和林羨下棋。
好在林羨為人很耐心,且林靖也學的很用心。
他對什麽都很用心,這個是林羨清楚的。從各類事情上都能看出來,比如寫字,比如打拳。林羨并不知道林靖打拳是個什麽路數,只覺得他打的很好。起碼那馬步一紮小半個早上都不帶動彈的。要林羨來,她覺得自己必然腳軟。
林父曾經教導林羨,無論什麽事情,聰明也許是要緊的,但是最要緊的其實是恒心。
小五就很有恒心,這是很好的,林羨想。
院子裏陽光大盛,小雞仔們跑來跑去,剛出生時候的嫩黃絨毛漸漸被深色的羽毛代替,只不過老母雞依舊十分盡職盡責的将它們護養在自己的羽翼下面。
正月裏是來來往往最熱鬧的時候。不為別的,互相拜年是一件大事情。親戚多的人家,就算一天中午晚上拜兩家也要到正月十五都堪堪才算完,不過放在林家就簡單很多。
林羨暫且将蕭祁文正月裏帶過來的那一份家書算做了表哥來拜年,以此了結了家裏空空蕩蕩的局面。
只不過她一向也并不在意這些,更何況現在還有一個林靖與她做伴,兩個人在太陽底下下棋,亦或是練練字。林靖偶爾會與她說一些那麽多年苦難裏頭的趣事,說人牙子遭了報應的事情。諸如缺德事做多了,而立之年就早早病死這一類。
“很多年前,我還很小的時候,聽見別人說這世上有神靈,也偷偷的求過,她們說有菩薩,我就求菩薩,後頭說還有什麽玉帝,天帝?我也求,人牙子虧心事做多了要去廟裏上香,我也跟着偷偷跪過,可是一點兒用也沒有,要打要罵的時候,照樣還是打罵,人牙子在慈悲心腸的菩薩面前說了要一心向善,然而回來一棒子打死一個小孩兒也眼睛都不眨一下,從那以後我就一點兒也不相信菩薩亦或是他們說過的其他神仙了,”林靖說這些事情的時候總是很平靜,像是說着阿貓阿狗曾經遇見過的很尋常的事情,“好在我遇見了你。”
他終于露出一點兒笑意來,神色很害羞的捏住林羨的手,“遇見阿羨以後,我雖然還不很相信,但是又有一點點相信起來了。”
如果真的沒有神仙,怎麽偏偏就給他這麽好運呢?他不再是小五,他現在有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戶籍,自己的家。從前那些回憶雖然還冷冰冰的仿佛昨天,然而現在他坐在太陽底下,暖意融融,和阿羨說着仿佛別人的事情。
林羨卻給他說的眼睛泛酸,紅紅的難受的緊。
“我說這些又不是為了讓你哭讓你難過的。”林靖說,擡手幫着林羨擦了擦眼淚,指尖暖意融融的。
“我知道呀,”林羨哭着哭着又笑起來,她将手放在林靖的頭上,輕輕的摸了摸,很溫柔的抿了抿唇,“都過去了。”
無論是林靖曾經的遭遇,還是她曾經以後後半輩子孤零飄落,都過去了。
正月初六以後,街上的攤販雖然還沒有都出來,但是有自家鋪子的多半都已經開了。偶爾也有一兩個農人帶着家裏的菜來買,就算是慢慢悠悠過來的,早已經過了早市的時間,因為物以稀為貴也總被搶得幹幹淨淨。于是再照着原路悠悠閑閑的回去,第二天差不多的時候又來一趟。
肉鋪如約初六後便開了,林靖帶了定錢過去定了幾具豬胰,另外還要了幾塊肥膩的豬肉,專門用來熬油,這是林羨特意囑咐的。
一半用來給自家添油水,一半她有另外的用處。
藥鋪那邊因為去的次數多了,已經很熟悉。小夥計一見林靖,就問他,“是不是還要上次那幾味藥材?”
“對,分量減半就好,除去這個還要一點桃仁,也不用很多,二兩就好。”
要買的分量都是在家裏的時候都算好的。夥計很利落的應了一聲,快手快腳的将東西準備妥當,用油紙包裹好了以後遞給林靖。
林靖今天有的忙碌,這邊東西弄好以後,回到家裏還要準備準備和林羨一起出去城外的瓷器窯裏取回早前訂好得貨。
要正經的将脂膏取回來賣,就不好老是用很簡陋的小竹筒裝置了。林羨取了一款她祖父畫在筆記上,樣式很簡單的小圓盒子。去了瓷器窯那邊問了,用最簡單的料子來做,上面上釉,一文錢一個。往後如果買的多那價錢才能另外說。
現在一文錢一個倒也過得去,且後面如何林羨還沒有十足的把握,是以那時候就讓他做了一百個,約定好了初七取貨去。
一百個的數量聽上去不算很少,可是圓盒子本身很小巧,又是設計了可以上下疊在一處的樣式,滿打滿算一個籃子也足夠放了。
林羨和林靖一塊兒走了小半天的路到了地上,雖然才是初七,瓷器窯子裏已經做的熱火朝天。他們等了一會兒,出來迎接他們的并不是上一次過來交付訂金時候的老師傅,而是個瞧着約莫十四五歲的後生。
“我師傅今天在家和人吃酒,你們給我也一樣的,他早就和我囑咐過,你們是林家的吧?”那後生眉目粗狂,一身腱子肉,瞧着比實際年齡要大上不老少,“叫我小方就成。”
林羨跟着他進去,問,“方小師傅,不知這個盒子做出來的樣子和圖上差不差的多?”
方成給林羨一句“小師傅”叫的心裏美滋滋,話也就跟着多了起來,“這個盒子真是!我還是頭一回見着這樣的盒子呢,這麽小的東西,拿回去有什麽用?還做一百個。”
這是方成的真心話,雖然要他師傅來說這一百個的單子還是太小,更不說一個才一文錢。
“是要拿回去裝塗臉的脂膏的。”他問起來,林羨也就如實說出口。
塗臉?
方成有些愣愣的,他五大三粗,自然不會馬上想到還有有人這麽在意臉上塗抹的東西。
“我們家那邊都是用幾個自家的土方子,實在幹了,用點豬油随便抹抹都是有的,只不過那也還是要舍得的人家,大多舍不得的,冬天便是裂開了也就混混過去了。”方成想了想,直言不諱,“我覺得你這個東西不一定能賣出去呢。”
林羨笑了笑,也沒說話。
“不過別的不說,我就覺得你給的那個圖紙很妙的,”方成說起做瓷器類的事情,一雙眼睛立刻放出光芒來,“看着很簡單,可其實我師傅都琢磨了一會兒呢,還特意拿給我做,說是要練一練我,那個圖紙是你自己畫的嗎?”
說到這裏,一雙眼睛就定定的,帶着滿心期盼的看着林羨。
林靖皺起眉頭來,很不高興的上前一步擋在了林羨面前。
方成卻跟沒有看到他似的,繼續看着林羨。
林羨搖搖頭,“并不是的,是家裏以前人留下來的,我只是照着臨摹下來而已。”
“原來是這樣,”方成的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失落來,“我還以為是你自己想的,只不過,”他咧嘴笑起來,“你下回若是還有其他東西要做,一定也要拿到我們這邊來,我一定給你用心做,你要是能再拿出一張那樣的圖紙就好了。”
這是個做本行做成癡的人。
林羨覺得他有幾分認真的好玩,于是點了點頭,“下回若是還有,我一定帶過來給你做。”
若是再有下回拿過來做的機會,必定是這個生意做的很不錯。方成這是迷迷糊糊自己也不知道的時候和林羨說了一句吉祥話。
他說話雖然直愣愣,然而半點讓人讨厭不起來。
等将人領到貨物邊上,方成便又露出了略帶自滿的神色,“你看看。”他舉起一個小盒子遞給林羨,“這些地方我都是做的很仔細的,有約莫十個燒出來不好,我還讓人重新燒了呢。”
林羨将那盒子放在手裏仔細看過去,的确挑不出錯處。小盒子通體是淡藍色,釉上的很均勻,一文錢一個十二分的好貨了。
林羨交付了剩下的銀錢,又和方成道了謝,這才和林靖一起又回了家裏。
到初十中間還有兩天的功夫,這兩天一點兒也不得空。一個是要将脂膏做好了,一個還有林羨另外挑選出來的小方子。
這個方子材料簡單,效用也很簡單。只不過是桃仁磨成細粉再和豬油仔細的攪拌均勻,便可以成了滋潤嘴唇的膏體。嘴巴冬天很容易幹燥,一幹燥起來,還有人喜歡用舌頭沾了口水潤一潤。林羨從前不懂,後頭看了她祖父的筆記與醫書才知道,這樣做不僅好不起來,反而還會将嘴巴弄得更加幹燥難受。
好在早些年雖然林父沒有繼承或者光輝家業的打算,可家裏以前她祖父留下來的東西一樣也沒有少。林羨将雜物房整理了個底朝天,從裏頭又找出好些她在筆記上看見過專門用來做香脂的工具。
做香脂其實是個很籠統的概稱。照着《馥郁》這本書上記載的,她祖父當年做的東西分門別類十分繁雜,面上塗的,手上塗的嘴上塗的,頭上抹的,甚至還有些淺顯藥用的材料。
林羨知道自己一口吃不成個胖子,也知道自己現在的能力遠遠沒能重新掌起他祖父家業的招牌,因此只敢挑選幾個淺顯的方子,慢慢嘗試着做一做。做出來的東西也都要自己試過用過才擺的出去。
她想的事情很多,偶爾也會前瞻後顧,可總得還是堅定下來。
在這樣偶爾的躊躇與擔心之中,正月初十來了。
正月初十擺攤的人還不是很多,但是集市總也有了點從前集市熱鬧的樣子。
林羨早早的定了自己原來的那一小塊兒攤子,帶着約莫二十盒脂膏出門去了。她攏共就做了二十盒,為了防止賣的不好。這二十盒脂膏她估摸着一盒如果天天用,手臉都塗上能用二十多天,稍微輕省一些便是一個月足的。
算上盒子的成本一文錢,其他內裏材料的成本加起來也是兩文錢不到一些,林羨自己打算賣的是五文錢一盒,畢竟這個說很費力也并不是的。她只不過占了一個手上有方子的先機。
卻不想,她人才到那裏,還沒等将手上的籃子放下來,就有三三兩兩幾個小娘子圍過來,看着年歲都是十二三歲,十三四歲左右的樣子。
見了她就問,“你可是從前在這裏分發脂膏的那個小娘子?”
林羨還不等說話,一旁就有另外的人幫着她樂呵呵的回答,“就是她就是她,”說話人還帶着一個小竹筒,“我就在這裏拿過的,認得。”
林靖見她還帶着竹筒,以為她還想過來白白拿走,仗着年紀小故意虎着臉道,“今天沒有白拿的,要用錢買的。”
林靖模樣生的實在乖巧可愛,他一出生,那群小娘子立刻笑起來,有膽子大的還上前想摸摸他的腦袋,“哎呦,這小郎君生的真好,你說要賣錢,賣多少錢?”
林靖哼了一聲,不太喜歡她湊近想摸的動作,張嘴就瞎說,“十文錢一盒!”
林羨正将籃子掀開露出裏面一盒一盒疊放整齊的小盒子,聽見林靖說的話,剛想反駁,卻聽那說話的小娘子道,“原來才十文錢,我還以為要很多的,”她說着從自己腰側掏出荷包來,當下就數出了是個銅板放到林羨的手裏,“那,拿去,一盒的價錢吧?”
言畢就彎腰下去要拿走一盒。
雖然賣出高價是好得,林羨卻也不想将菜三文錢不到本錢的東西賣到十文錢,“哎,不是十文錢,”
“不是十文錢?”那人眼睛瞪起來,狐疑的看着林羨,“莫非還要貴一點?”如果高于十文錢,她到的确有些不舍得了。
她想了想說出個折中的價格,“八文錢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