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人的一生總要想清楚三個問題。
第一個,我是誰?
這是一間約十平方米的房間,牆壁由深灰色的水泥築成,地板是普通的白色瓷磚,一盞垂吊下來的燈泡懸在上空,發出微弱的鳴叫。
嘀嗒、嘀嗒,房間裏沒有鐘,但聲音卻從四面八方傳來。
第二個,我從哪裏來?
在房間的左側有一扇巨大的玻璃窗,起碼占了整面牆壁的三分之二,玻璃是單面的,外面的人能夠透其觀察你,但你在裏面卻什麽也看不見,而且它還具有隔音功效。
房間的正中央是一張用塑料作桌板的桌子,桌子腿為鐵質的,牢牢地釘在地上,是為了防止罪犯在被審訊的過程中搬起桌子進行攻擊。
桌子上擺着一個玻璃杯,裏面乘着少量的水。
第三個,要到哪裏去?
玻璃杯裏水面忽然顫抖了一下,幾圈波紋漾開。房間對面原本一直緊閉的門被突然打開,從外面走進來一個吊着石膏的男人,他的腋下夾着一疊資料,身着一件砂色的長風衣。
對方笑眯眯地朝她揮了揮另一只完好的手,蓬松的黑發下那雙幽黑的眼瞳卻毫無溫度。
“真沒想到我們這麽快又見面了啊。”太宰治将資料放到桌上,拉開桌前的椅子坐下,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前方低着頭的瘦弱女性,“秋代小姐。”
秋代理美為另一個竊腿賊。
面對這個結論南木村是堅決不接受的。先不說犯人怎麽可能就在警察內部,秋代理美可是剛剛遭受了武內雄一綁架的受害者之一啊。而且她能做什麽呢?她不過是個能力平庸性格懦弱經驗也不太豐富的警部新人罷了。怎麽會是兇手呢?這不可能,他不相信。
然後太宰治給他看了秋代理美警校的畢業成績,這份從對方報到時就一直安靜地躺在南木村辦公桌上無人問津的檔案,成績一欄,無一例外,全A評價。
這證明秋代理美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優等生,從頭腦到體能完全具備犯案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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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木村握緊了手上的那份成績單,第一次開始正視這個從頭被到他忽略到尾的新人,不過不是面對面,而是隔了一層玻璃。
身上還套着警服,手上卻铐着手铐,這讓對方的形象多了幾分諷刺。秋代理美的嘴角因為前不久和武內雄一的那次争鬥還有些紅腫,但她的眼神卻顯得很平靜,沒錯,太平靜了,脫去了眼鏡後她的眼神甚至有些瘆人。
直至這時候南木村才開始相信太宰治的話。這個人是個罪犯。是手沾鮮血,殘忍地殺害了九名風華正茂的少女的罪犯。
“從四年前的雪菜有子開始,大概每隔半年都會有一名與其相似的黑發少女失蹤,她們不管是外貌、年齡還是體型都有着驚人的相似點。”太宰治将資料調轉過來平攤在秋代理美面前,單手撐着下颚,“算上秋津葉子,總共九命,八人至今都未能發現行蹤,她們都是被你殺掉的吧?秋代小姐。”
坐在她對面的秋代理美眨了眨眼,将脖子一點一點地往右邊歪去,用一種很迷糊的語氣說:“對不起,太宰先生。雖然我從來到這裏之後就一直在思考但是我實在是不明白你的問題......”
如果從對方不是兇手的基礎上來說她的确應該是迷糊的,剛将父親送回家,還沒來得及換套衣服、處理傷口,警部的人員——她的同事們就敲響了她的家門,二話不說就給她铐上了手上這幅東西。上一秒還是備受同情與贊賞的勇于同犯人搏鬥的優秀警員,下一秒就成了重要的犯罪嫌疑人。這反轉之快的确會讓當事者摸不着頭腦。
“我能夠理解您和南警官一定是有什麽苦衷,所以我會在這12小時內盡量配合你們的。”秋代理美善解人意的話語令太宰治眼中的陰影加深,根據規定,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審問犯罪嫌疑人不得超過12個小時。也就是說假如在12小時內太宰治抓不到秋代理美實質性的罪證的話,對方很有可能會被無罪釋放。
但這場審訊拖不到12小時。太宰治思忖,秋代理美不知道為什麽朝他笑了笑。
她手裏有張王牌。
中原中也失去聯系了。
前去秋代理美家進行搜查的警員無奈地上報,哪裏都沒有中原中也的身影。但是他停泊在秋代樓下的車卻未移動分毫,電話也打不通。考慮其可能處在失去意識的狀态下,搜查人員搜尋了那間出租房內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但什麽也沒找到。
就算質問秋代理美,她的回答也是“中原先生将我們送達後就離開了”。
這麽顯而易見的謊言反而讓人抓不出破綻。
“你想要什麽?”太宰治問。
“太宰先生才是,你到底想讓我回答些什麽?”秋代理美将雙手從桌底放到桌面上,手铐的鏈子在塑料桌面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她一邊直視着太宰治一邊用手指在玻璃外南木村看不見的角度緩慢地書寫。
と—う—ち—ょ—う—き—を—け—す—し—て—く—だ—さ—い。
【請關掉監聽器。】
她的名字叫做秋代理美,理是理論的理,美是美好的美。她是一名雖然畢業成績優異但臨場能力十分糟糕的警員。所以先前才會被分配到巡邏部。近期調到刑事部,唯一沒有什麽變化的是,她依然總是被上司指責。而且正如現在所被指認的那樣,她是一名殺人犯。
這是她對于人生三個問題中第一個的回答。
她看着那個渾身纏繞着繃帶,被冠以“自殺慣犯”名號的男人走了出去,他是位十分精通于操縱人心的術士,這一點不光體現在他的職業上,待人接物上也是如此。過不了多久,天花板上象征監聽器為開啓狀态的紅色小燈便會熄滅,而南木村不會有任何怨言。他連思考的過程都将受到太宰治的操控。
真是可怕的對手。
她安安靜靜地坐在房內,知道透過那扇倒映着她身影的玻璃一定有人正在觀察她的反應。其實她大可再投入一點演技,人的心情總是會通過各種各樣的表情和肢體動作表露出來,所以只要僞造這些,她就可以再次變回那個因為一點小事都會一驚一乍的秋代理美,她以前能夠騙過衆人,現在也能夠。
但是她不想那麽做。
再一次地,對面的門被打開,而監聽器的紅燈也已經熄滅。這間審問室成了一間真正的、完全的隔音的空間,不會有人知道他們接下來的對話,也不會有人打擾他們。
她從荒蕪繁雜的“外界”而來。
這是她對第二個問題的回答。
“相澤警官,沙發已經拆解檢查完畢,沒有任何問題。”
相澤有吾點點頭,這下子這間屋子裏最後可以藏人的地方都被排除了。他環視了一圈這間逼仄的屋子,因為擠入了過多的人空氣的流通顯得很不通暢,喉間的領子勒的人喘不過氣來。
在私情方面他是不大願意接手尋找中原中也這個任務的,但是刻意推脫反而顯得自己不以大局為重。
“請、請問......”秋代先生怯生生地站在外面——明明是個高個的大男人,他的某些行為卻有幾分女氣,怯弱的樣子更像是秋代理美的男版。他的面色不僅有些發白,甚至有青黑的跡象。
“理、理美是做錯了什麽事情嗎?”秋代先生不安地開口,相澤有吾趕緊扶着他進入屋內以防他暈倒。
這個可憐的父親一定什麽也不知道,相澤有吾以一種毫不掩飾的憐憫的眼神望着他。之前問起中原中也的行蹤時秋代先生的反應也顯得十分茫然,說自己當初在房間內休息,并不知道對方去了哪裏。
“我們也相信秋代警官的為人,雖然我......并沒有和她打過什麽交道,但是這次綁架事件足以看出她是位富有正義感的警員。假如這次調查沒什麽大問題我們會盡快将她安全送回.......”
這當然是安慰語,但是秋代先生卻激動地抓住相澤有吾的手,手心的汗都蹭到了他的手背上:“理美是個好孩子!她真的是個好孩子啊!”
“我知道,我知道的。”相澤有吾連聲應答,秋代先生的情緒看起來很不穩定,他猶豫了半天後才緩慢地開口,“不過在此之前,我有幾個關于秋代警官的問題可能需要問一下您,您能配合調查那就再好不過了。”
“您問吧!只要能幫上理美的忙,什麽我都回答!”
“主要的問題是.......嗯,請稍等一下。”相澤有馬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本小小的記事本,翻開,摁了一下附帶的圓珠筆,“關于秋代警官的母親,也就是貴夫人秋代久美子女士,她是在秋代警官十二歲那年失蹤的吧......秋代先生?”
那個名字一從相澤有吾的口中發出,秋代先生就定住了,嘴巴微微張開,雙瞳不停地震動,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刺激。
“對......對不起......”他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一句話,然後僵硬地別過臉去,開始捂着腦袋痛苦地低喃,“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假如不是他的話!
嘀嗒、嘀嗒。鐘擺在世界的中心左右搖擺。
“我一直知道會有這麽一天,您和我會面對面坐在一張桌子上聊天。”秋代理美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真誠的說,“雖然在初次見面時我并沒有把您放在眼裏,只是覺得這個‘輕浮又愚蠢的男人根本沒有一點利用價值’,為此我要向您道歉。”
秋代理美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十分謙虛,甚至還真的帶着幾分歉意,但裏面用詞的黑暗卻給人一種強烈的不協調感。
“不得不說,秋代小姐,你的演技十分逼真,因為過于輕信你導致我方遭受了巨大的損失。”太宰治誇張地捂着胸口,露出沉痛的表情,“所以能麻煩你把我的搭檔還回來嗎?”
“展露弱勢也是沒有用的,太宰先生。”秋代理美好脾氣地笑笑,說出來的卻是威脅性的話語,“我很想和你好好聊聊,假如想讓話題進行下去的話請換一個。”
太宰治斂起笑臉,打量了一下面部表情沒有一絲變化的秋代理美,像是頗感無聊般地咂舌,用手背向秋代理美隔空扇了幾下:“你根本就不是武內雄一的同伴,你從頭到尾都在想着怎麽把他送進監獄。”
“完全正确,太宰先生。”秋代理美眼裏劃過一絲興奮的光,就像中獎得了頭籌的孩子一樣,“武內的威脅對我來說不痛不癢,他根本沒有看出我是女人。可憐的家夥,他到底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呢?不過同情歸同情,他後面那些張揚又高調的行為可讓我十分頭痛呢,畢竟那有違我的犯罪美學。”
第一次,從秋代理美的口中蹦出“美學”二字,那麽自然流暢,好像她已經将其當成某種深信不疑的信條。雖然她跟這個詞的格調絲毫不搭。
“一開始要弄清他的身份并不容易,他是個十分沒有安全感的男人,無論怎麽問他他都只會說是我的‘忠實信徒’,但他又是個十分聰明的男人,懂得利用相澤有吾的漏洞進行反追查。還有令人驚喜的一點是他擁有絕妙的創造力,你看到了吧?擺脫我的模式而創作的神琦尤麗子,他賦予了她新的生命意義,簡直是一幅不可多得的佳作,即便這種大手筆與我的美學相悖,但這種藝術性卻是值得嘉獎的。”
秋代理美毫不掩飾對武內的贊賞,連語氣中都帶着欣慰,像是看到自己的孩子長成了卓越的大人一樣——即便最後是她設計葬送了他。她看了一眼太宰治,佯裝驚訝地說:“您看起來一點也不感動呢,這個話題不能勾起你的興趣嗎?”
“怎麽會,武內對神琦的感情我們可是有目共睹。”太宰治托着腦袋,既沒有打斷秋代理美的滔滔不絕也沒有展現出一絲焦急,一雙漆黑的眼瞳裏不知在想些什麽,他偏了偏頭,“請繼續吧。”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假如有講得不好的地方還請見諒。”秋代理美颔首,好像他們真的只是在一家咖啡廳裏面進行再日常不過的聊天,她用她那獨有的細膩的嗓音說,“您相信命運嗎?我認為我在街上抓到偷拍的相澤有馬就是命運,那時我還在巡邏部,檢查相澤有馬相機的時候發現裏面除了人腿的照片還有TTOL案的資料偷拍。站在面前的瑟瑟發抖的青年是那麽怕他的父親知道,這個時候只要向他展露出一點善意他便會全盤聽命于你。在那一刻我知道我贏了,我和武內一直在互相猜測對方的身份,而我找到了他的致命關口。”
“但是光是知道武內的身份還不夠,我要找一個能夠識破他身份的人,我不能走到臺前,南警官又太魯莽,我需要一個足夠細致和強大的人......或者說,組合。”秋代理美朝太宰治意味不明的勾起嘴角,“最初見面時您和中原先生的互動的确騙到了我,讓我傷心失望了片刻。但我随後發現,或許只有你們才能破解這個案子。”
桌面上的水杯搖晃了一下,秋代理美直直地盯着杯沿。
“默契這種東西是很可怕的,它絕不是表面上的一拍即合,而是一種更深層、更隐晦的牽扯,就像蜘蛛網一樣從身體每條血管的末端連到另一個人身上。有時候甚至能跨越情感、倫理、理智。它是一種本能。”秋代理美的笑容一瞬間從臉上崩壞,聲音冷得仿佛能掉出冰渣子,“所以我很讨厭這種東西。”
另一邊,處于夢呓狀态的秋代先生在相澤有吾的拍肩順氣中總算緩過神來了,眼裏重新恢複清明。
“十、十分抱歉,對于我夫人的事情我暫時不想說什麽......”秋代先生渾身冒冷汗,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般。這樣下去肯定什麽也問不出。相澤有吾也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只覺得屋內悶得要命。
“我知道了,您先好好休息,秋代警官的事情我們來處理。”相澤有吾拍拍對方的肩,秋代先生像個死人一樣毫無反應。他看看門外日漸西沉的天色,天黑了的話搜尋中原中也的難度又會增加,當初秋代理美和中原中也離開的時間并不長,她要藏匿中原中也的話不是在家裏就是在這附近。
再次叮囑秋代先生放寬心态後,相澤有吾帶着一群警員撤離了秋代家。
鬧哄哄的屋子一下子冷清下來,秋代先生抱着腦袋,好像還沉浸在那場噩夢的餘韻中。牆上的種嘀嗒嘀嗒地走着,在偌大的空間裏顯得那麽清晰、那麽令人恐慌。
血......血在地上蔓延開來......
“不要再纏着我了......”他像是在啜泣。
都是他的錯,假如不是他的話理美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他要保護理美,絕對要保護她。他如坐針氈,站了起來,疾步走到浴室,呼吸絮亂。
這間瓷磚面都泛黃了的浴室警察剛剛檢查過。他深吸一口氣,走向占了浴室三分之一面積的浴缸,那是個早已廢棄,布滿青苔的浴缸,裏面除了一些髒水外什麽也沒有。他蹲下身子,雙手貼住浴缸的壁沿,壁沿很滑,更何況他的手裏還有汗,抓了好幾次才抓穩,然後臂上用力一挪,看起來沉實的浴缸居然被他挪動了!一點點地往旁邊移去,露出裏面狹小深邃的空間。
一個全身漆黑的人蜷縮在下面,一頭橙棕色的發,緊閉的雙目與低垂的睫毛使這個小個子男人少了幾分平時的嚣張,多了幾分秀氣,他的雙手與雙腳都被底部的鐵環緊緊束縛住。
是中原中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