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程洲目光沉沉,絞着她的視線,像迎着招搖風雪的山洞,你無處可逃,只能往他那邊去。

可他不言不語,選擇在你,不會挽留,也不會哀求。

宿憶愣了一會兒,移開視線。

程洲說:“早上說過要和你講,還聽不聽。”

宿憶:“聽。”

程洲起身。宿憶跟着看過去,程洲打開抽屜取了什麽東西過來。

那是一個相框,有些年歲了,款式也老,上面鑲着一張照片。兩個男人,搭着肩,腳下是白茫茫的雪地,身後是翻湧的林海。

照片四周氧化起了灰蒙蒙的污垢,也是保存得當,否則連上面的人都要看不清了。

男人穿着部隊發放的軍大衣,戴着毛氈帽,笑容明朗,對着鏡頭笑。

宿憶認出另外一個是老徐,那個并不怎麽說話的男人。

“這是老徐。”她看了一眼程洲。

照片大概十幾年前拍的,老徐還很年輕,眉目招搖,笑得肆意。

“嗯。”程洲坐在床邊,視線只掠過,并沒停留,“另一個是我父親。”

這是第一次見到程洲父親,眉目輪廓有幾分相似,濃黑的眉毛,高挺的鼻子,不像老徐那麽熱烈,要更沉穩,更妥帖;也不像程洲冷硬,要更溫潤,更平易。

一張單薄的照片,隔了多少歲月。

宿憶說:“你父親……跟你挺像。”

Advertisement

程洲笑了下:“我更像我媽一些。”

宿憶又不吭聲了。

程洲目光深遠了些,手指在照片上摩擦了下,“他還有照片,我媽是一點東西都沒留下。”

那晚他靠在樹上,說起久遠的事情,臉上已經是淡然,可眼眸深處的懷念,卻是誰也看不出來的。

那是九十年代初,年輕的子弟兵奮鬥在部隊裏,然而現實就是,不是單靠一腔熱血就能走得好,老徐和程洲父親退伍歸來,安排到壺莊,當護林員。

遮天蔽日的林區樹木像戳着天空的柱子,站在山上,聽到風吹樹浪翻湧的聲音,像是隔着母親的肚子聽到遙遠的海洋之聲。

那時候林區護林一般不會選擇當地人,系統也不完善,大概是看着兩人沒着落,随手一指而已——可這一安排卻擋了別人的道。

作為靠着林區樹木致富的壺莊人自然不會聽任兩人的頭頭道理,可畢竟是有了證明,再亂來也不會明面上幹。頭幾年還算風平浪靜,大約為了讓兩人成為自己人,還張羅着給娶親。

也就是從組了家庭之後,開始肆無忌憚,背地裏頭頭進行的盜伐光明正大起來,等程洲父親親眼看到滿山的樹樁子目眦欲裂的時候,才知道溫柔鄉是用來麻痹他的。

這裏的一草一木就像他的孩子,現在他的孩子被人攔腰砍斷。

帶頭做事的,就是林達的爺爺,壺莊改革前的鄉紳。

守着這麽大的林區,怎麽可能不出事。

人心都是貪婪的,越是放在眼前的利益越是不能忽視。

盡管程洲父親跟老徐明言禁令,事情還是在進行。只是不順利了,而這不順利,便是兩人的罪。

他們擋了發財的道,給臺階也不下,那就是要翻臉不認了。

偌大的林區,單靠兩個人,無法顧及,程洲父親就是在一次追擊取證的時候摔下山崖。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當時程洲不過十歲。

傷得很重,最後挨不住去了。這事讓上面開始重視,林達爺爺終于失勢。

但一起摔下去的,還有林達的父親。

沒死,更糟,下半身癱瘓,活着不如死了。

……

宿憶坐在床上,看着照片裏的兩個人。老徐笑容老實明亮,憑這笑容,誰能想到那種過去。

老徐跟他從家鄉帶來的老婆,直接把程洲當成自己的孩子,也只有程洲一個。

兩個人,活了一個,剩下一個要怎麽才能說服自己熬下去。

宿憶垂着眼皮,末了,出聲:“我不知道說什麽。”

程洲擡手揉了揉她的頭,“你不需要說什麽。”

說出來,只是給你一個交代,并不是要你的同情。

宿憶頭順着手掌的力度壓在膝蓋上,悶着聲音問:“你媽呢?”

程洲說:“她很愛我父親,也許她覺得自己也是個罪人吧。”

她沉默了很久,程洲的手就放在她頭上。

“程洲,我……”

程洲看她。

宿憶說:“我沒有。”

他的眼睛似乎有光:“我知道。”

宿憶望着他,張了張嘴,突然撲上去吻住了他。

哪有這麽一個男人,不管你說什麽,都無條件相信;也不管你做什麽,都無條件原諒。

程洲摟着她的腰,宿憶整個人都壓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臉,親吻他的下巴。

程洲被這近乎虔誠的親吻刺激得心口一顫,稍稍拉開她:“宿憶……”

她馬上不管不顧纏上來,撕咬他的嘴唇。

程洲心口火熱。

宿憶抓着他的衣服,雙眼坦蕩:“程洲,你想不想要?”

“……”程洲喉嚨發緊,發不出聲音。

宿憶說:“可是我想要。”

程洲目光深沉。

宿憶嘴唇貼在他下巴,喃喃:“有些事,再不做,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趁着有時間,趁着心還滾燙。

……

**

次日陽光熱烈,透着窗戶照進來。

宿憶躺在程洲床上,直勾勾盯着房頂。身旁男人已經起床,窗戶大開,陽光和微風,雪地和遠山。

她直起身,愣怔片刻,頭發散亂,目光呆滞。

嘎吱一聲,房門從外打開,程洲提着保溫壺進來,瞥一眼她露着半個肩頭的衣服,把保溫壺擱在桌上,從椅背上拿起她的衣服扔過去。

宿憶兜頭罩面被糊了一臉。

“衣服穿好。”

宿憶扯下衣服,視線清明,盯了他一瞬,一臉不爽。

求歡被拒,任誰都不會開心。

昨夜她親得情動,把程洲按在床上,箭在弦上時,程洲喊停。宿憶一口氣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瞪眼看他。

程洲把人壓在胳膊上,嗅着她的發香,聲音嘶啞:“睡覺吧。”

“……”宿憶好半天才回過神,“你不是不行吧?”

程洲咬了她耳廊一口:“閉嘴。”

宿憶輕喘氣:“錯過了就沒有了。”

程洲說:“那就算了。”

宿憶不吭聲。

兩人就這麽摟着睡了一夜。

柳下惠都沒這麽當的。她掀開被子起床,光着兩條大長腿站起,把頭發挽好紮起,往廁所去。

程洲蹭了下鼻子。

聖人都沒他定力大,誰知道他忍得多辛苦。但不想這樣,關系不明不白,沒意思。

但宿憶不這麽想,她在廁所裏叫人,聲音是煩躁并且不快的:“這水怎麽開?”

程洲走過去,擰開門閥,“這水很小,怕你洗得不暢快,等會兒給你燒水。”

“不用。”

程洲沒出聲。

宿憶挂好衣服,回頭見他還杵着,說:“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程洲站在門口:“不明不白的,睡了也沒意思。”

宿憶拿水噴他:“出去。”

程洲只好退出。

他想,宿憶這女人,心眼這麽壞,他就是瞎了眼才會看上。可就這麽不明不白了,只是原則方面,他不會讓步,沒打算跟他在一起,那就什麽都免談。

浴室裏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半透明的玻璃門影影綽綽現出人影,程洲不小心瞥了眼,頓了下,若無其事移開視線。

這次是拒絕了,下次再來就說不準了,他是個正常男人,誰能這麽撩撥還挨得住?

他站了片刻,又自嘲一笑,也沒下次了,人都要走了。

程洲點了根煙站在窗口,想着一些事。林達一直以來跟他不對頭,不僅僅的因為他父親,久遠的積怨遲早會發酵,但導火索卻是別的東西。

那事之後,林區有的規定,也有了法律約束,但關不住人心貪婪。

他呼了一口白煙,思考,房間裏有鈴聲低低響起,越來越大。

思緒被擾,程洲轉頭掃了眼,從宿憶衣服裏掏出手機。鈴聲越來越大,上面的名字顯示【宿興國】。

程洲頓了下,這名字他聽過。

他過去敲門:“宿憶,電話響了。”

水聲嘩啦,對方沒答。

程洲不想接,但耐不住手機一直響,擔心有什麽要緊事,猶豫一秒,按了接聽。

電話那頭是個溫和的中年聲音:“宿憶啊,你事情處理好了嗎?最近怎麽都沒打電話了……”

程洲清了清喉嚨:“宿憶不在,我等會兒告訴她,您有什麽要緊事?”

宿興國被一男人聲音下吓了跳,忙說:“沒什麽沒什麽,你是她同事?”

程洲瞥了一眼浴室,說:“嗯,同事。”

宿興國禮貌問:“那等她有空了再回我,我們宿憶很皮,多虧你們照顧了,她經常跟我說劇組人都很好,謝謝你們照顧她。”

程洲不言語。

好嗎?他看不出來,昨夜那幕還在腦海裏,至少不會是相親相愛的。

他只好開口:“沒事,那我挂了?”

宿興國又遲疑,似乎有話要問:“我們宿憶最近怎麽樣啊?她好久沒打電話了。”

程洲說:“等她跟你說。”

“哦,行。”宿興國大概也知道不好多說什麽,便要挂電話。

程洲聽到那邊有個聲音響起,是個女人,嗓門很大:“老宿啊,你這腿不能拖啊,宿憶什麽時候回來……”

“她忙,馬上就能回了。”宿興國聲音似乎有點慌,對電話講:“這邊沒事,那我先挂了。”

“好。”

程洲挂了電話,宿憶濕着頭發出來,視線從他握着手機的手上掠過:“我電話?”

“嗯,你爸。”

宿憶頓了下,“你沒說什麽吧?”

程洲說:“沒有,他讓你有空給他打電話。”

宿憶坐在床邊,松了一口氣:“我知道了。”

程洲看了她半晌,指了指桌上的保溫盒,“給你帶的粥,趁熱吃吧,我先走了。”

“程洲。”宿憶叫住他。

他回頭。

半幹的頭發垂在腦後,剛洗完的臉上還帶着水汽。

沒化妝的臉上眉目更清晰了,冷淡之中,似乎透着一點不易察覺的軟弱。

宿憶低聲說:“你可以留我的。”

程洲站了很久,外面的陽光開始沿着窗框占領桌面,爬過地板,室內一片光明,慢慢開始驅除初春的寒意。

冬天走了,春天來了,一年一季,他守着這裏。

程洲說:“你不是要出名?留下來了還怎麽紅。”

宿憶愣住。

程洲笑了下,說:“好好演,你可以。”

聲音清亮而有力,像拔地而起的山峰,終年不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