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09

刁川夏是在奶奶的叫喊聲中清醒的。

拖着一身疲憊回到老家,心情一蕩到底,每走一步都好像是踩在刀尖上,心髒被某種無形的外力碾壓的生疼。

以為自己會失眠,結果沒有,鄉下的氣溫低,已有初冬跡象,屋子裏沒有空調,奶奶在他的床鋪下面鋪了電熱毯,被窩之外溫度寒涼,刁川夏一顆被凍僵的心在後背緊貼的這股暖意中,逐漸放松下來。

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奶奶佝着背,枯瘦皺皮的手端着一張剛騰出鍋的大餅,上面放了兩個剝過皮的新鮮雞蛋。刁川夏坐在木椅上興致不高的吞咽,吃兩口吹兩下餅沿兒上冒出來的熱氣。

“在這裏過冬?”奶奶問。

“嗯。”刁川夏點了點頭,“陪奶奶過春節。”

奶奶把摘菜的塑料盆放在腳邊,拿起一根長豆角,掐頭去尾:“怎麽就你一個回來了?”

刁川夏不作聲,只顧着悶頭吃。

“河岸上的紅梅開了,心情不好去那兒坐坐,按時回來吃飯就行。”說完這句,奶奶專心致志盯着手上的動作,沒再說話了。

時間大把大把空閑,無聊的時候,刁川夏經常裹着羽絨服,坐在光滑的石頭面上,看一會兒眼前結成冰的紅梅河,回身再看一眼岸上練成片的紅梅樹。

這塊石頭不僅承載着他的過去,也有他和戚宇時一個吻的回憶。

那個吻是不同的,特別的,重要的,以至于它的痕跡壓過了本應該是難忘深刻的童年記憶。

這些天,刁川夏一直生活在真空裏,手機持續處于關機狀态,切斷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系,獨自躲在鄉下自愈情傷。

他在回憶與戚宇時交往的這些年時,發現竟然挑不出對方一丁點不好,絞盡腦汁想要找點能當做埋怨的東西來說服自己別再留戀,別再執念,不亞于雞蛋裏挑骨頭,甚至比這還要艱難。

戚宇時是那麽好,好到刁川夏只能越來越反思自己的行為是不是在無理取鬧。離開的匆忙,沒能向人事部打招呼辦理離職,手上那麽多瑣碎的事情也沒有找個熟悉的人做交接,辦公室裏一堆想要帶回來的文件來不及收拾,以至于就好像這四年多在海津的生活成了他記憶深處的一抹虛妄,四年前帶着幾件衣服潇灑的走,四年後帶着幾件衣服狼狽的逃,什麽都沒抓住,什麽也沒留下。

戚宇時會不會怪自己?他會理解自己的做法嗎?

刁川夏止不住讓腦袋不停的去思考這些問題,盡管現實告訴他這些都已經成為過去,不要再追究,再苦思,既然選擇了新的開始新的路,就要勇敢振作。

大年三十晚上,刁川夏靠着奶奶的身子,掌心立起朝外,就着炭火烤了烤手。猶豫再三,他摁開手機,等了一會兒,微信開始不停的向下滑着內容,簡單數了數,少說也有一兩百條。

全是戚宇時的。

直到微信的提示音結束,刁川夏才點開戚宇時的對話框,最後一條信息發送的時間為一月底,距現在已有半個多月。

內容寫的是:今早送來的花是你最喜歡的粉色康乃馨。

刁川夏幾乎快要把舌頭咬出血,才哆嗦着手沒讓自己去回戚宇時的微信。

此時此刻,戚宇時在做什麽呢?

大概是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在過春節吧,是三個人,還是四個人?

刁川夏能控制住手上的動作,卻控制不住內心的思緒。

他成全戚宇時的家庭,也需要戚宇時來成全他的狠心。

所以刁川夏更希望能看到戚宇時說一些狠話來加重他想要分開的心思,可是戚宇時不會的,就連這最後一條信息的內容,都像是在哄。

該怎麽辦?刁川夏埋着頭,藏好眼淚,借着電視機裏春晚節目的聲音,輕聲哭泣。

慶幸的是,在這之後,沒再收到戚宇時的信息了。

過了春節,春意在薄雪中萌發,刁川夏收拾好行李箱,看好幾家招聘單位,又在附近折中的位置租了間小屋子,一居室,面積三十平米足夠他住了。

和奶奶擁抱道別,臨走時不知是刁川夏幻聽,還是奶奶真說了那麽一句話。

“下次要兩個人一起回來啊。”

開春的時候,刁川夏進入一家主做招聘的公司擔任行政助理一職,成天被一堆數據和報表弄得頭暈眼花,每次完成又會被經理挑出幾處錯誤打回來重做,經常加班到半夜,飯也忘了吃。

窗外的黑夜尋不見亮,偶爾會傳來轎車疾馳路面的聲音,襯得空蕩的辦公室更顯凄涼。刁川夏靠着椅背,盯着天花板出神,夜晚最會教人懷念,所以此刻他腦海裏,一幕幕過着戚宇時的身影。

就這樣熬過一季忙碌的春天,刁川夏久別重逢着青川市的盛夏。

海津的夏天裹夾着沿海飄來的濕氣,悶且潮。青川雖熱,但至少陰涼處的風是幹淨清爽的。刁川夏頂着酷暑鑽進電梯,不停扯着襯衫狂抖,短暫物理降溫後,回到辦公室的他終于獲救,眯起眼站在空調底下一通吹。

手機在緊繃的牛仔褲兜裏震動,大腿根被震的發麻,刁川夏側歪身子拿出來劃開屏幕,很意外的,是文藝部女部長。

看見她的信息刁川夏愣了片刻,一股難以言狀的情緒湧上心頭,說不清是感慨還是惆悵。畢業四年多,學生會成員們各奔東西,偶爾會有聯系的,也就是當時相處比較熟悉的幾個人,女部長在當中起了主要作用。

有一年書展恰好碰見過她,聊天中得知她要出國讀研。刁川夏看着信息內容,“出來聚聚?”,想着應該是已經讀完回來了。

指尖點出幾個字摁完發送後才反應過來,女部長有沒有聯系戚宇時?

就算聯系了,戚宇時人在海津,應該不會因為一次同學聚會專門跑一趟吧。

-你和會長沒在一起?為什麽你能來他來不了?

刁川夏被這問題問的身體一涼,發現這信息比空調降溫效果更好。

緊接着又來了一條。

-明天晚上七點老地方吃飯。

“老地方”指的是他們常去的青川大學後門那家有名的火鍋店,上學時無論是什麽名義的聚餐,基本都會定在那裏,跟老板比跟班主任都親,專給學生會的成員們打六折。

-好,明天見。

知道戚宇時不去,刁川夏一顆心暫時落定,立刻調整好狀态,進入瘋狂的工作模式。

第二天下班,刁川夏來不及回家換衣服,所以早上特地選了一件紅格子襯衫和深棕色修型長褲,用發蠟抓出一個看上去利落大方的頭型。其實在選之前他鬼斧神差的試了一次戚宇時喜歡的那件酒紅色襯衫,居然意外的很合身,疑惑着上稱一量,足足瘦了十斤。

回到大學時的體重了,刁川夏無奈的嘆了口氣。

為了防止擠地鐵出一身汗,糟蹋了他的精心打扮,刁川夏打車來到青川大學後門,在路上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他必須有所準備,即便戚宇時不來,也會是這場聚會的焦點話題,好在他們之間的關系只有女部長知曉,其他人可以不用顧忌,只是面對女部長時,刁川夏一定會有些許不自在。

不用刻意,自然就好。刁川夏安慰完自己,呼了口氣,推開門,距離門口最近的那張大圓桌旁,坐着幾張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川夏終于來啦。”其中一個女孩沖他招手,刁川夏邊走邊在腦海中拼命翻騰,終于搜索到了這張臉的對應身份,是文藝部的成員。

刁川夏禮貌的笑了笑,左耳朵又灌了一句:“怎麽過了四五年還是娃娃臉?”

“娃娃臉”這三個字實在記憶猶新,所以刁川夏是用耳朵認出來宣傳部副部長的。

女部長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子:“坐這兒。”

刁川夏最不會選座位,他不擅長與人交際,也不會主動制造話題,獲救一般大跨兩步,趕緊在位子上坐好,沖一桌子的人挨個兒點頭,一一打招呼。

他豎起耳朵聽飯桌上的人相互交流職場心得,有的在炫耀,有的只是在陳述,更多的是互相挖苦取樂,當然,回憶大學時光也是必不可少的部分,應該算是他們聚會永恒的主題。

刁川夏在他們的交談中跟着被勾起來的記憶回想起大學生活的細碎點滴,順着時間線從開始到結束,橫軸上的每一個刻度,都有戚宇時。

聽着聽着,周遭的聲音就淡了,意識起起伏伏,覺得嗓子幹澀發緊,原本以為能用密集的工作淡化對戚宇時的想念,讓疲憊驅使自己能夠下班回到家倒床就睡,可一朝沾上一點有關戚宇時的回憶,一朝就會被打回原形。

刁川夏把發白的指尖一個個捏紅,陷入對戚宇時的深度想念。

“會長!”女部長喊了一嗓子。

猛地打斷思緒,聽見門口的老板嚷了句“哎喲,這誰啊,可真是一點都沒變啊”,刁川夏震驚的擡起頭,看着那抹高瘦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近,眼眶越來越漲,心跳提速的讓他有些缺氧。

戚宇時又理回了大一時的發型,一身休閑裝扮撞進刁川夏眼裏,恍然有種還在上大學的錯覺。

“都還好嗎?”戚宇時笑着跟他們打招呼。

“那肯定沒你好啊,成功人士。”籃球隊隊長朝他胸口捶了一拳。

環顧四周,其他空椅上多多少少放了些東西,只有刁川夏的身邊還剩着空位。之前刁川夏覺得女部長是因為情商高,為了照顧自己才讓他坐在她身邊,現在想來,可真是別有用心。

戚宇時坐下身的時候,刁川夏抿着嘴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全桌的表現都很活分,只有他死板的很。

看上去有點太刻意了。

剛想開口,後頸覆上一層熱意,刁川夏怔愣的看向戚宇時,忽聽他道:“你喝酒了?”

“沒有。”刁川夏盡量讓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倒了一杯放着,沒動。”

戚宇時拿起來一口悶:“來晚了讓各位久等,自罰。”

“會長還是好酒量。”有人捧場的鼓了鼓掌。

刁川夏一直悶頭吃着盤子裏的菜,始終一言不發。

吃了半天才緩過神,發現盤子裏的菜量只增不減。戚宇時偶爾跟別人聊一句,偶爾低頭在刁川夏耳邊說:“多吃點,你瘦了。”

光顧着發愣,腰上多了只手都後知後覺,于是僵着身子沒再動換,老老實實聽一桌子人聊天,從中找尋戚宇時過耳不忘的聲音。

酒足飯飽,一行人要去唱歌,戚宇時拒絕了。

他給女部長轉了一筆錢,揚言要請大家下半場,自己五音不全又喝了酒,腳下打飄,就不給他們添亂了。

女部長會意的一臉壞笑,還是熟悉的表情,還是熟悉的口吻:“別太辛苦啊。”

戚宇時沖她挑了挑眉毛。

刁川夏本想跟着女部長一起走,還沒邁開腿,就被戚宇時拎着領子調轉方向,朝馬路對側走去。

時間不算晚,路面上等距的落着一團團光圈,戚宇時的臉忽明忽暗,刁川夏錯開一步走在他身後,癡迷的移不開目光。

走了一段距離,拐角視野開闊,是家五星級賓館。

“宇時。”刁川夏喊住他,“我,我得回家了。”

戚宇時轉過身看着他,上前一步,揉了揉他額前細碎的頭發:“川夏,不想我嗎?”

想,撓心撓肺的想,沒日沒夜的想,可想歸想,一旦踏回你的領域,好不容易熬過來的這大半年,全作廢了。

“不想。”刁川夏別過頭。

“口是心非。”戚宇時拉起他的手,将人領向自己的落腳處,“我只聽你心裏的回答。”

酒店房門落鎖的那刻,刁川夏就知道這一晚是真的沒有退路了。

彼此身上熟悉的味道撞進鼻腔,吃飯時原本就快壓不住的欲望,此刻在靜谧的空間裏越發放大膨脹,心跳同頻率快的令人發昏。戚宇時親吻着懷中朝思暮想的人,不必開燈就能輕車熟路的做完全套動作,等兩個人齊齊倒向床鋪,已是淩晨兩點。

刁川夏滿身是汗,身上亂七八糟,意識朦胧,眼皮打架,耳邊是戚宇時不停的呢喃。具體說了什麽,他聽不清,只知道一雙手臂始終圈着自己的腰身,沒過一會兒便在這種過分安逸舒适的感覺中沉沉睡去。

他被耀眼的晨光晃醒。

視線聚焦,清醒迅速,滿地淩亂入眼,刁川夏短暫的愣了會兒神,身邊是戚宇時有規律的呼吸。

他忍住渾身酸痛,走進廁所潦草洗漱,換好衣服坐在床邊,目光炙熱,想要去觸戚宇時的臉,忍住了。

刁川夏想起了蕭箐的那句話,夢始于夏天。所以眼前的人就像是他人生中一場瑰麗的夢,即便再沒有勇氣,再難以離開,他也要強忍心痛,不得不決絕的分手。

刁川夏沿着馬路一步是一步的走着,兩只眼睛無神的看向前方,腦海裏不停發問,戚宇時這段時間過的怎麽樣?和家裏的關系和解了嗎?和林晚徽……

無所謂了。刁川夏紅着眼睛,指甲在掌心摳出幾個印子好讓自己分神感受疼痛,不再亂想,他要收拾好心情重新面對生活。

穿梭在熱鬧的青川大學校園裏,今天是大一新生報道的日子。

刁川夏從宿舍樓前走過,沿途看見許多熟悉的風景,他控制不住的在每道風景中腦補出戚宇時的身影,那麽鮮活,那麽明亮。

他像只無頭蒼蠅一樣亂竄,沒有方向,沒有目的。繞着校園走了一圈又一圈,不知怎的,悲傷的情緒突然翻湧而出,刁川夏迅速蹲下身,抱住膝蓋,悶頭大哭。

他想戚宇時。

他扛不下去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眼眶發痛,哭到身心俱疲,哭到痛苦能夠短暫因無力而緩解,刁川夏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腳尖,一抹紅色映入眼中。

左腳腕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出一條手工編制的紅繩,紅繩上綁着一顆長得像愛心的石頭。

“留作紀念,以後拿來娶你。”

思念戚宇時的情緒霎時滅頂,刁川夏擡起頭,他想要站起身,想要跑回賓館,想要抱住戚宇時再也不撒手。

馬路對面逆光站着一個人。

四目相對,那人笑了一下,緩緩朝刁川夏走來。

刁川夏木讷的愣在原地,随着那人離近的身影微揚起頭,看着戚宇時清晰深邃的眼眸,用力眨着眼睛。

“哭什麽。”戚宇時用指腹摩挲着他眼下的皮膚,“鑽石肯定給你買,咱有錢。”

一秒破功,刁川夏歪着頭含淚忍住笑。

戚宇時将人牢牢束進懷中。

“你這條‘為我着想’的路行不通,換一條路走吧。”戚宇時鼻尖埋進刁川夏發間,深吸一口氣,“跟着我,別再亂跑了,好不好?”

刁川夏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兩個人抱了很久,都忽略了這裏是他們的母校,聽見議論聲刁川夏才想着要推開戚宇時,發現推不動,只好作罷。

“你來參加同學聚會,耽誤工作怎麽辦?”他小聲問道。

“我不是來參加同學聚會的。”戚宇時拍着他的背,掌心的熱度帶着安撫的意味,“我是來跟你回家的。”

刁川夏皺起眉,看着他:“什……什麽意思?”

“意思是我失業了,要重新白手起家,在沒找到工作之前,得靠你養着我。”戚宇時牽起刁川夏的手,朝青川大學的正門走去。

“農家書社”項目已經啓動,正在按部就班的進行,戚宇時完成了刁川夏的心願,自然也就沒有遺憾。

他清楚,沒有刁川夏的海津,他一刻也呆不下去。

刁川夏吸了吸鼻子:“那,叔叔阿姨那邊怎麽辦?他們會不會生你的氣?”

“生氣是一時的,愛是一輩子的。”戚宇時偏過頭,看向刁川夏,陽光從他身後射來,眼角帶着溫柔的笑意,“未來很長,我們慢慢努力吧。”

又是一年添了蜜的夏天,卻比過去七年還要甜,刁川夏對上戚宇時的目光,仿佛迎來一場新的開始,又好像過去從未分離。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

啊,想嫁戚宇時。

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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