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引翩
越是離得近,引翩的心越是不安。身軀穿過天界與凡間隔斷之處時,眼前的一切迅速變暗。
遠處的東方升起一道金光,深深刺到了引翩的眼,剛才還在耳邊隆隆作響的天雷此刻消失的無影無蹤,只有地面那一灘灘積水能夠證明,那樣霸道淩厲的天雷真真切切的出現過。
引翩靠着濕漉漉的牆,無力的蹲下身,痛苦的捂着臉。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啊。
牆的另一邊,鸾陳安靜的坐在石階上,周圍的一切都是濕噠噠的,唯有他身上的衣物沒有任何打濕的跡象,散落的發遮住了他半張臉。
睜開那只視物無礙的眼,鸾陳口中喃喃的念着:
殘風疏影暗流光,冷月曉夢何處藏?
貪得年歲幾朝暮,無思無礙無念芳。
“孽障!”
好熟悉的聲音,是他父親吧。看來這件事還挺大的,不過,父親和天帝是發現不了的啊。
他身前的庭院裏,站着天界高高在上的風神,還有幾個天兵,說了什麽他沒有心思聽。他只知道,答應那個人的事,他做到了。那兩名女子是心甘情願把命給他的,就算是冥君察覺,他們也沒法奪走溫雅接下來的命數。
他做不到看着溫雅死,做不到看着黎芳顧每日活在痛苦裏,做不到看着黎王妃被宣琰傷害利用,做不到親眼看着黎芳顧萬劫不複。
而現在,他和芳顧,誰也不需為誰痛苦,很快,這份情,就如風般,吹過,無痕...
可是,要忘了,肩頭往下三寸之處,好疼。
很快,天兵和風神說清楚,就捆了鸾陳上了天界。那是引翩第一次瞧見,嫉惡如仇的風神,面露痛苦。原來,他也是在意這個兒子的。
鸾陳...為何不肯多等我幾日?再過幾日,天界便會落入我手,屆時,你想做什麽,都随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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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罰宮的辦事效率很快,天雷之下,鸾陳跪着,聽着天兵宣讀着他的罪證。戀上凡人,妄動法力,更改他人命數。
這每一項他都認了。
本應是魂飛魄散之刑,最後是他父親風神求情,天帝念風神勞苦功高,改判了他剔除仙骨打入凡間。
真好,芳顧,我也是凡人了。
再也不是那個不死不滅的神了。
若有來生,還能遇見你嗎?
不再有黎王府,不再有百萬将士,不再有溫雅宣琰,換個身份換個地點,再來遇見和你一樣平凡的我,你願意嗎?
一道道天雷毀去他的仙骨,每一下都是鑽心的疼,可就是那麽一點點渺茫的希冀,鸾陳嘴角始終都是勾着的。
施完刑,他徹底變成了一個廢人,鸾陳任由天兵壓着他往輪回鏡走。
“且慢。”一道溫潤又疏離的聲音響起。鸾陳勉強擡眼看着來人,一身白衣,和引翩有着五六分的相似,原來是天界的宿遺太子。身後跟着一位藍衣仙君,好像是如今天罰宮的主人,逢誦仙君。
鸾陳彎着身行禮:“拜見太子殿下,逢誦仙君。”
宿遺擡手免了他的禮,問:“落得今日下場,你不後悔?”
鸾陳搖搖頭,眼神很堅定:“有什麽可後悔的?鸾陳不悔啊。”
宿遺凝着眸子再問:“你保下了那個凡人?”
鸾陳自然聽懂了宿遺話裏的意思,他在芳顧身體裏種下了風神印,可以避開天界衆神的責難,又讓他忘了自己的一切,劃斷了他與風有過的所有牽扯,就算他父親去找,也找不到他。
說起黎芳顧,鸾陳眉眼間染上了笑意,忍不住揚起唇角道:“他現在很幸福,用不了多久就會兒女雙全,承歡膝下,哪怕我肉體凡胎,只要我活着,父親是找不到他。”
“鸾陳此去,再無重返天宮之日,宿遺殿下,逢誦仙君,二位保重。”
天界的傳聞他聽過不少,眼前這兩位,只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
宿遺讓開一步,任由天兵将鸾陳押到輪回鏡旁,推了下去。
感受着身體急速下降,眼前一層一層的白雲劃過,看着空空如也的手,鸾陳才想起,這麽久了,竟然沒問黎芳顧要點東西,這樣,以後還能遇見嗎?
遠在紛華嶼的引翩,身上依舊是那件濺了墨的白衣,傲然林立在風中,引翩沉痛的閉上眼。
鸾陳。
緊握的拳越來越緊,直到掌背上的青筋變得猙獰,書童站在一旁抓着他的衣袖軟生求他松手,引翩閉目咬着唇任由尖銳的刺痛直上頭頂。
死死閉着的嘴角無端的溢出點點鮮血,任憑那一股股眩暈感在眼裏轉着。
鸾陳。
“殿下!殿下!”書童急聲叫着,手中拽着的衣袖主人渾身僵直,恍若未聞。
“殿下!”書童急急呼喊,被風吹起的白發彎折,随着主人墜倒的身軀在空中轉起一個完美的幅度再迅速垂下。書童扶着昏過去的引翩叫着紛華嶼的門士。
引翩做了一個夢,夢裏,他的父母還在身邊教導着他。
他的父親是魔君臨下的兒子,因臨下被天界處置了,魔族沒人敢讓他繼承君位,被祖母白鳳公主帶着隐居在紛華嶼。
引翩不記得他的母親,他祖母說,他的母親是個凡人,與他父親相愛本是禁忌,神凡之間不會有子嗣,卻意外的有了他。
他母親懷他的時候,就住在紛華嶼的東引小築裏,許是因為特殊,他母親懷了他兩年才誕下了他。
祖母曾說,天道是沒有道理的,也是沒有人情的。
是這個沒有道理,半仙半魔和凡人後代的他,卻是一只純正的白鳳,法術修行太過輕易,學什麽都是一點就通;也是這個沒有人情,他在紛華嶼誕生後的一個月,都沒有睜眼,只能聽到溫聲細語,他知道,那是他的母親。
他努力的想睜開眼看看她,看看那個溫柔呵護他的人,可凡人壽命太短,三十七日後他終于睜開眼睛,身邊卻沒有那個溫柔的人。
天界的三十七日,是人間的三十七年,他母親的死,連父親和祖母都沒有辦法。後來,他父親也不見了,整個紛華嶼,只剩下祖母一個至親。
他喜歡一個人煮茶看書,一個人修行靜坐。不知道天界算哪一天,忽然就有一個人闖到他面前。
一開始,書看的太投入,沒有發現身前什麽時候站了一個人,後來發現的時候,擡頭看一眼,一個青衣小少年,應該是某個天神的後人。
小少年一雙眼裏滿是憤怒的瞪着他,他不解的看着,盯了一炷香後,他坐的太久不太舒服剛起身,那小少年忽然跑過來将他撲在地上,書卷紙筆灑落了一地,窸窸窣窣的聲音,伴随的還有小少年的哭聲,以及他肩頭白衣上的一點斑駁。
不知道小少年為什麽怒,不知道小少年又為什麽哭,就這樣被他壓着,哭聲不絕的灌入耳中,不知道他哭了多久,在他快要躺在地上睡着的時候,身上的重量就輕了,那小少年走了。
後來書童告訴他,那小少年的父親與他祖母有淵源,祖母吩咐他不要怠慢。
說起淵源,他就知道那個小少年的身份了,風神的兒子,鸾陳。祖母因悔婚一事對風神心懷愧疚,讓他禮待鸾陳無可厚非。
引翩怎麽也想不到,一句淵源一句不要怠慢,竟然會成為日後習慣的鍵要。會在某一日,讓他習慣某個人忽然造訪,習慣的擡手為某人倒上一杯茶,習慣的在某人面前放下書,随意聊上幾句,再輕輕拿起書。
而那個人,不覺得無聊,不覺得煩悶,時不時的就會推開他東引小築的門。
“引翩,今天真是晦氣,我捏個小仙子陪我在房裏玩,被老頭子看到了,我剛學會的法術,捏的像模像樣,他一句成何體統就給我打散了,真是可氣。”這是幾百年前還會因風神怄氣的鸾陳。
那時候他做了什麽呢?他給鸾陳倒了一杯溫茶,淺笑着道:“你是只捏了形,沒捏出衣物給那女子穿上吧。”
沒有感嘆沒有疑問的語氣,像是平常聊天一樣拆穿了他。不着衣物的女子,以風神的性子,無怪乎氣憤。
鸾陳哈哈的尴尬一笑,接過他手中的茶,小小抿了一口:“那我才學會的法術,可做不到穿衣這種高質量要求。”
剛開始,鸾陳是喝不慣引翩這裏的茶的,都是來的多了,才喝習慣了。
“哎,老頭子真是煩人,我變個小舟去雲海游游,還被他的風神令打回來。”這是幾百年前還會因風神郁悶的鸾陳。
那時的他,依舊給鸾陳沏上一杯茶,笑着遞給他:“風神是憂心你的安危,雲海是個迷,福禍各半。”
鸾陳接過茶,一杯飲盡:“憂心是真,不信我也是真的,酃風墟真是冷的很,不像你這東引小築,總有點詭異的溫馨感覺。”
引翩無奈的扶額:“既然是溫馨,怎麽又成詭異了?”
“冰清玉潔、無欲無求的引翩殿下,生活日常不過看書沏茶修行,偏偏我就覺得你這待的舒服,這還不詭異嗎?”
引翩輕笑一聲,隐約覺得有些道理。
再後來,鸾陳來紛華嶼,就沒再說過風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