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大約沒有人會想到,面對記者追問除了無可奉告一句話都答不出來的一目連站到了證人席上,對着全世界的人宣布道:我的哨兵是無罪的。
他是真的坐不住了。
軍部派來坐在公訴人席上的人他沒見過,根本不知道是哪根蔥,軍裝上的肩章顯示那人是少校軍銜,可是一目連從來沒見過。他大約猜到了緣由——少校是被軍方臨時封了軍銜受命來的,就連這代表軍方的“公訴人”也只是個冒牌貨,真正想下殺手的人怎麽可能親自下場呢?
當然是坐收漁翁之利。
那名少校朗聲宣讀證詞:“首先,是荒元帥的身份。我一直心存疑惑,自帝國建國以來,歷代元帥沒有不是出自大家族的。為什麽這樣一個沒有任何家庭背景的人能順水推舟地坐上元帥的位置,難道僅僅是依靠實力嗎?二年前軍方內部在特務科的幫助下進行了一場大清洗,許多‘成分’不好、有可能存在聯邦血統的軍人都被開除軍籍,這事想必各位還記得吧?”
什麽跟什麽,這種都能成為罪證嗎!一目連憤憤不平地在心中罵了一句卑鄙無恥,罵完之後又怔住了——他竟然察覺不到荒那兒有任何波動。
荒就是站在那兒,甚至是輕蔑地斜視那少校,絲毫不為所動。
“我們懷疑到這些被除去軍籍的人頭上,經過調查,他們之中有76%在元帥更新換代的選舉中站在了這位荒元帥這邊,然後荒元帥上位不到三個月,就像是要斬草除根一般将那些人從軍中趕了出去。荒元帥,這您難道問心無愧?”
法庭之上,任何人發言時他人都是不得插嘴的,這一句反問更像是刁難:嘿嘿反正你反駁不了我我愛怎麽說就怎麽說。
他振振有詞,可是面對元帥的怒目而視,還是不禁流了一身冷汗:“聯邦多年糾纏不休的騷擾導致聯邦血統在帝國不受待見,這些人死了……”
一目連看準時機,甩給身旁一名坐着打哈欠的哨兵一個精神暗示,那哨兵忽然一個魚打挺坐直了身體,比上課時踴躍舉手發言的學生還要積極!那哨兵義憤填膺地打斷了少校的喋喋不休:“法官先生,我認為少校陳述述與本案無關!”
正常來說,旁聽人員是不能打斷庭審進程的,這很不正常。周圍所有人都詫異地看過來,被精神暗示的哨兵絲毫不覺得羞恥,又像機械一樣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
法官神色凝重地掃過來一眼,慢吞吞地說:“……反對有效。”
這位少校顯然沒有主次之分,在一件事上過多地闡述,雖然表面上可以把這一個觀點說得頭頭是道,可是贅述過多,不僅無法形成證據鏈,為了印證觀點而東拉西扯的敘述反而更容易暴露邏輯上的不足。
一目連大概能猜到少校在這句話之後要說什麽——這些人死了不少,帝國完全可以合理懷疑為元帥上位後擔心哪一天老賬本被翻出來一通血洗,為此殺人滅口,那正好是些被查出有聯邦血統的可疑分子,政治因素太敏感,帝國有一百種方法能把事情掩蓋過去。
至于人是怎麽死的,是不是真的死了,那些片面之詞還有什麽好追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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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對也好,贊同也罷,終究都是“死”的了。
“哼,軍部還找到一位幸免于難的向導,她希望為此作證。”少校瞪了那哨兵一眼,那哨兵才忽地反應過來自己剛才頂撞了軍方!他手忙腳亂地連忙搖着頭,想說這不是他自己幹的,有向導在暗示他!趁着他打哈欠精力最不集中的時候暗示了他,不過已經沒人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了。
證人被帶進來,那是一位女向導,比起“被帶”更像是“被押”進來。
她眼角泛着水光,看到荒帶着手铐站在被告人的位置上,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我……被開除軍籍前,一直跟着試圖擁護元帥上位的激進派走。”
少校的語氣特地柔和下來,問她:“因為你是個聯邦人嗎?”
她陷入猶豫,手指發涼,不住地顫抖。
她想起自己那還被軍方強行扣押在管教所裏的哨兵,有些心寒。荒并沒有在看着她,她卻能感受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壓迫。她知道那是天生對哨兵信息素的臣服,哨兵是野獸,當它們面對比自己強大的對手時,更多情況下會選擇不戰而走,這是天性。
還得虧她是個向導。
可是她還是想逃,雙腿發軟,站都站不穩:“我……”
少校平靜地往她軟肋上踩了一腳:“我建議你實話實說,這可是帝國軍事法庭。”
她只得一咬牙:“是的,我曾經是個聯邦人。”
“你是服從命令,将選票投給了荒元帥?”
“是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是句威脅,可這畢竟是公堂之上!只要她說出口的話,就是她所認可的事實,說假話、作僞證,那就是另外一條罪名了。一目連想跳出來怒斥他:你敢摸着良心說自己問心無愧嗎?敢接受特務科的意識雲掃描嗎?哦不,開什麽玩笑呢,特務科也屬于軍部,怎麽可能逆着軍部的意思來!
他只是不明白,到底是什麽讓軍部突然放棄了荒。
還是軍方內部出現分歧,想要推翻帝國現任元帥的人忽然占據優勢?
“是因為,你的荒元帥,來自聯邦嗎?”那少校緩緩說道。
空氣陷入了恐怖的寂靜。
一目連又将精神觸手對準剛才那位哨兵,哨兵再次站起:“反對,這是證人發言時間,請讓她自己說!”
這次法官漠視了他:“反對無效。”
女向導急得額上三把火,她多想在法庭上遵從自我意識地大喊一句“這都是他們逼我的”,可是她的命、她哨兵的命此時此刻都不在自己手中,他們分明已經逃到了城市邊緣裏隐姓埋名地生活,卻還是被軍部揪了出來。她沒有辦法,她還沒有大公無私到自願放棄自己生命的地步——況且只要她有意反抗,她的哨兵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某處:“……是的。”
少校露出胸有成竹的笑意,氣勢洶洶地一把将手裏的文件拍在案桌上:“我這是特務科對荒元帥身份檢驗的報告書。”
那這一拍案聲極響,他高傲地用審視的目光看了荒一眼:“荒元帥不是因能力出衆,不受向導幹擾而自恃嗎?是的,您可以通過特務科的掃描而不露馬腳,如此了不起,卻沒想到留了條漏網之魚以至于‘晚節不保’吧!”
荒冷哼道:“呵。”
一目連的指甲在木制圍欄上刮過,那刺耳又聒噪的尖銳聲響引起了軍事法庭上所有人的注意,他不畏懼那些目光,但又實在礙于不得在法庭上發飙。
“抱歉。”他沒誠意地說。埋怨、可憐、怪罪的眼光如同一道道激光要将他射穿,沒什麽好怕的,這陣仗他早就見過了。
“一目連上将,我奉勸您稍安勿躁。我記得您還是荒元帥的現任秘書官吧,情報洩漏這麽大的事您身為元帥的向導不可能不知道,您也逃不了同夥的嫌疑。”少校說是這麽說,卻沒有再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的意思:“元帥不服我可以理解,當然,軍部不可能僅憑一人的說辭将罪名扣在您頭上……”
“其次,我便要提一提一目連上将的‘傷心事’了。”
一目連攥緊拳頭,眼底浮上一層戒備。
“半年前,元帥因為一道軍部高層的密令,在內閣叛亂中脫身後離開了帝都,連上将那片死心塌地的傷痛總不是裝出來的吧!可那時候您們二位根本沒有結合,帝國賜婚,結婚半年都沒有結合,必有難言之隐。”
少校心情高亢,一路高歌猛進到現在除了被莫名其妙的路人打斷過兩次以外順利無阻,一時興起地随手拿過一份文件,看了一眼又怪笑一聲:“哦!結合報告是沒有備份的,存檔在白塔那邊。不過調查檔案就能知道,一周前元帥與上将才迫于軍方壓力,提交了結合報告。我想問問荒元帥,在白塔登記了一年後才結合,理由總不會是陽○——”
一目連身旁那哨兵抽搐兩下,以一個極為獨特的姿勢站了起來:“少校,您的素質呢?”
知道這是一目連搞的鬼,荒還饒有興致地嗆出聲來。
分明連結那頭的哨兵只将這些陳述當作消遣,一目連卻一點也不能平靜下來。
——少校提供的這兩條“罪證”,都正好踩在了他們最不能解釋的地方。荒被過度捧到這個位置的原因,就算和聯邦軍沒有關系,也一定和黑暗哨兵的身份有關。
一目連記得書上是這麽寫的。“黑暗哨兵總是會成為一個時代的王者,首席哨兵的位置總會像命中注定一般落到黑暗哨兵手中,百年以來就有多個案例過證明這一點”,他後來又去翻書确認了一遍,最終還是信了紅葉的鬼話。
他覺得她沒必要騙自己。
這般輕易地相信人,被荒知道了估計又要挨一陣怼。
可是應該怎麽回應?他想不到,難道把真相全盤托出?可是所謂的“真相”真的如同自己所想一樣簡單嗎?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我們完全可以作出假設,荒元帥是因為怕自己是聯邦卧底的秘密通過正式結合被連上将發覺,所以半年前二人才遲遲沒有結合。如今被軍方盯上,再不結合只會招惹嫌疑,才迫不得已。”
少校很想請法官将被一目連暗示了的哨兵從旁聽席上趕下去,可惜法官不為所動,只好繼續說道:“連上将這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難道還想為元帥作證不成?醒醒吧,您自己也在懷疑名單上,有親屬關系的證人證言根本不具有證明效力。”
一目連終于忍不住打斷了:“是又如何,大可以來掃描我。”
“肅靜!”法官提醒。
“哦,是呢,我都忘記了。連上将被聯邦的共鳴炸彈炸得失感了,沒了精神屏障,現在要是接受意識雲掃描,或許還有點兒可信度。”少校激昂地自言自語起來。
一目連終于聽不下去了,起身矯捷地翻身越過聽審席的欄杆,輕盈地落在法庭之上。他裝作沒聽見法官的嚴厲喝止,強忍着在衆目睽睽下發言的手足無措,向法官請求:“如前所述,法官先生,我認為我在還原事實真相方面能起很大的作用。我失感了,沒有屏障,特務科随便哪一位向導都可以從我精神領域中探知真實。”
法官是個老頭,不喜歡發生在法庭上的一切意外,但或許是什麽感化了他,竟然沒有敲響法槌,叫法警把一目連趕出去。
一目連覺得現在簡直浪漫極了,如果真的能有自己想的那樣樂觀的話。
“我不介意接受掃描,只為了證明一點——我的哨兵是無罪的。”
他很緊張,額間直冒熱汗,貪戀地感受着精神連結那頭傳來的哨兵信息素,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真是有點兒“久違”了。他解下肩頭垂挂的象征着榮譽的绶帶,他把身為一名軍人、一位上将的榮譽都押在這裏了,他不怕被掃描。
他恢複了,在一個小時不到前恢複了,在荒的幫助下。
他果然還是樂觀主義者,哪怕站在這旁聽席上,也仍然能面帶微笑。
緊接着他聽到有人開口。說話的居然不是那雞飛狗跳的少校,而是一直站在被告人席位上對一系列指控熟視無睹的荒。
“慢着。”
一目連覺得自己此時此刻的眼神一定怪極了。
“回去吧,上将,我不需要辯護。”
荒舉着鉻制手铐,神情莊重肅穆,像是在參拜耶稣。一目連大腦一片空白,心髒跳動着、跳動着,一下一下擠壓着喉嚨口,整個身體像被丢進冰河裏,骨頭縫裏溢出的都是深不見底的恐懼。
那氣勢,渾然像是随時要說“我認罪”三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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