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腦中不禁浮現出小時候父親書架上擺的那些科幻小說中的畫面,其中不乏有許多給未成年人看的。主角站在客觀的觀測點,看着一個時代覆滅,另一個時代冉冉升起,星月彙聚成瀑,從高挂的銀河中墜落下來,一片皎潔灑到凹凸不平的沙面上,覆蓋上來灘成一汪清泉。
一條小河來自宇宙,披星戴月地牽引着水泊流入這荒蕪之地。這畫面是那樣美,熾熱黃沙灼得海水直冒青煙,水蒸氣發散出一片氤氲薄霧,攝人心魄。原本被黃沙覆蓋的地平線在霧後失去了蹤影,一目連看不到盡頭,只能看見流水上因為地面振動而泛起大片漣漪的細微拂動。
這兒他認得,分明是他的精神圖景,可是這海是哪來的?
很快他心中就有了答案。他身上的所有感官,視覺、聽覺、觸覺、味覺還有嗅覺,全都不是來自于他自己——他站得更高了,看得更遠了,一切曾經對他來說模糊不清的都像是被人工加了一層銳化,就連風聲也在耳邊觸手可及。
一目連曾經也這樣“借用”過荒的視覺,在擊殺那位提着機槍襲來的槍兵時,就已經作弊過了。
有別人的精神圖景融合進來了。
他們交換了感官。
在別人的視野裏看見自己是一種很神奇的體驗。
他能看到一目連就站在不遠處,盯着那條星河直勾勾地看。他也想看那條從天邊滑落的溪流,可是自己無論怎麽轉頭也看不到那條星河,視野裏只有一片交織的雲霧、一潭湖水、一個一目連。
“上将。”
他聽到那聲音,頗有磁性,惹得他一陣戰栗。是荒在叫他,可這聲音很近,近得像是從他嗓門裏發出來的。
聲帶微振,喉結滾動,一切都是那麽清晰而真實,仿佛發出聲音的人就是自己。聲音萦繞在他耳後,鋪天蓋地地襲來,将他短短幾分鐘前的那些微詞都踩在了腳下。一目連覺得心中似有寒風凜冽刮過,強迫自己将眼前震撼的場景放下——三個小時,這絕不是在開玩笑!
荒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面臨着什麽!
是叛國罪的指控!是無力辯駁的聲名狼藉!是永不見天日的囚禁!
整個帝國都會唾棄這位忘恩負義的叛徒元帥,明明身居高位,掌握着全帝國最重要的軍事權力,卻在這節骨眼上背棄了培養他長大的帝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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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目連忽然詞窮了,想不出來還能評價什麽。那對他而言就是天都要塌下來了。哪怕帝國會看在他的份上留下哨兵一條性命,他也不可能允許這個結果發生。肚子裏已經準備好了一大通說辭,他不可能認同荒舍棄最後與辯護律師談話的時間來做這種……完全可以推遲到未來再解決的事情。
如果早知道椒圖小姐不是證人,他還不如索性一開始就斷了後路。
他聽見站在遠處的一目連對着一片大海嘟囔:“荒,你聽我說。你不是叛徒,不可能被判刑,這種事大可以回頭再……”
他的聲音在顫抖,他想說:還來得及,回去和律師說清楚,我們雖然不知道軍部到底都調查到了什麽“證據”,但是提前做好反駁的準備,天平也并不一定肯定會向軍方那邊倒!
可這話說的實在站不住腳。
——明事理的人都知道,由軍部直接提起的刑事訴訟,被告方勝訴的概率就已經被人為地降到了最低。
軍方頂着的是帝國的面子,沒有人希望國家出糗。
如果一目連有那個時間去調查法院積灰的卷宗就會發現,被告的勝訴率僅僅只有7%。更可怕的不是這7%,而是0%的上訴率。
——他們最後都認罪了,無一上訴。
這意味着什麽?
荒幹笑兩聲:“連上将,你是位樂觀主義者。”
是嗎?好像是的。一目連總是從樂觀的角度想事情,失感大約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心态崩塌地處世。但是這和樂觀沒有關系。
一目連不知道荒為了帝國涉險了幾次,雖然簽訂了《2098條約》,但這些年來聯邦對帝國的騷擾從未消停過,邊疆戰亂的幾個月裏少說也賣了幾次命,更何況還有後來的一系列走私案、綁架案——而那些從前線撿回來的命,絕對不是給自己人争權奪利用的!
這不還有7%麽?
他的情緒不由得激動了,荒和他不一樣,是為帝國流血流汗的哨兵,間諜戰要面對暗殺,前哨戰要防着明殺,別說什麽長官不會親自上前線,邊疆戰亂的時候誰還管你是不是個長官。
哨兵信息素有多強,受到的針對也就有多強。同樣扛起一把槍,往人堆裏一站,敵人被信息素壓制的同時,也會高度緊張,更會情不自禁地一炮就往這活靶子上轟!
憑什麽,憑什麽他們可以忘記那些抛灑過的鮮血,相信卑賤小人的片面之詞?!
一目連眼中短暫地飄過一絲難堪:“我不是,回去吧。”
“來了。”荒沒理他。
什麽東西要來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他卻本能地沒有懷疑這句話的真僞性。通過荒的眼睛,果然看到薄霧後呼嘯着翻滾而來的東西——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了,之前在夢中也見過一回。
沙塵暴。
沙漠之中出現沙塵暴再正常不過,沒能被海面覆蓋的沙土被卷在風裏,撲散了晨光之中的旖旎迷霧,一點一點撲面而來!
這絕不是個好兆頭!上回他遇到沙塵暴是在荒“死後”第二天,躺在元帥換上後還沒來得及睡過幾次的新床上,像是被車輪碾過一樣肝腸寸斷的疼,他不得不用精神暗示強行讓自己醒了過來,大汗淋漓得像是軍校時經歷的那次結合熱。
一目連不知道那具體是什麽,大約是混沌,喧嚣着要淹沒他,像是井的第二次索命。
可是這次他不再具有通過暗示逃出去的能力了。
他腦中霍地一片空白,沙塵暴移動得極快,似乎下一秒就能把他一把卷走——
他眼前的自己幾乎要被強風刮走,踉跄幾下仍舊站在那裏,回過頭來:“一目連,這是你躲不掉的,你必須面對它。”
這難道也是安倍晴明的主意嗎?
一目連感覺到身體不由自主地動起來,是荒的意識,荒的意識拉過遠處那個傻愣愣站着不動的一目連,拉着他順着沙塵暴行進的方向跑去,他能看見自己被牽着跑得磕磕絆絆,而荒還在催促他:“連上将,你不會連自己精神領域裏的災害也解決不掉吧。”
一目連心想:這很奇怪嗎?
“那不是混沌,是你感情的集合,你必須面對它。”他跑太慢了,荒又推了他一把。
看着自己矮小卻跑得飛快的身影,一目連一陣唏噓,原來在荒的視角裏自己是這般渺小,瘦弱得像根筷子:“什麽意思?”
“那是你最怕面對的東西。”
那些一目連不敢直面的情緒都郁結到了一起,它們沒有在意識雲的自我疏導中被直接抹去,因為一目連的潛意識是希望它們存在的。這很矛盾,最怕面對,但又不能否認它們的存在。
最怕面對?一目連不覺得有什麽會使自己為之恐懼的東西,硬要說的話……
他對荒喊,風聲嗚嗚吵鬧至極,不用喊的已經聽不見聲音了:“我不希望你出事!”
風暴還在刮,一點兒也沒停的跡象。
他再次陷入思考,有什麽是他不敢面對的東西嗎?真的存在這樣的事物嗎?
有,是有的。
要面對自己的軟弱并不容易,可他已經早就已經做好了覺悟:“為什麽當時你沒死,卻沒有告訴我?”
荒愣了好一會,很想回答,但是嚣張的沙塵暴依然沒有停下。
根本沒有解釋的空餘,也虧得這時候荒還笑得出來:“上将,你不是很萬能嗎!”
“我就沒萬能過!”
荒覺得挺新奇,以一目連的視角看到這樣愁眉苦臉的自己,這麽一大高個兒還露出這麽幼稚的表情:“誰說的,你就是無所不能。”說完覺得好不浪漫,把後半句“元帥秘書官個個都無所不能”咽了回去——某位前任就特別不靠譜!
這本該是個笑話,可是一目連的苦笑戛然而止。
他忽地停下腳步,逃也懶得逃了,表情壯烈得像是要去戰場上送死。
“荒元帥,我對你一直……”
一目連話沒說完。他看到荒回過頭來,嘴角帶着一個難以察覺的微笑,轉瞬即逝,他根本來不及确認,意識在他身體裏的荒剎住腳步,快步走回來,用了全身的勁一把扯住他的領帶,整個将他拽下去——沙塵暴就在他們身後不到幾十米的地方。
軍部果然他媽沒幾個正常人!也不知是不是哪國大片看多了,什麽跳高樓炸大橋信手拈來多了去了,迎面沖過來的沙塵暴又有什麽?
他們在接吻。別說什麽狗屁軍事法庭,就算外面天塌了也不值一提。
——這就是他最怕的東西。
他曾經是那樣卑微,擔心自己的小心思被荒發現,活活縮成一只刺猬,連架都不敢和對方吵。他害怕被荒知道自己是喜歡他的,從訂婚儀式見面之前就喜歡他,甚至為了他在聖所裏等了三年。
一目連不想因此被疏遠,相敬如賓一直是他們最合适的距離,任何改變都有可能打破這苦心維持的平衡。
他将這秘密保守到了現在。
沙塵暴停了,黃沙散在空氣中,落了他一腦袋,嗆得他一陣咳嗽。他慌亂地從那懷抱中鑽出來,發現自己的感官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他回過頭去看那一片被沙塵暴攪得一團亂的湖水。果然這強行灌溉沙漠的方法不對頭,經過這麽一通攪和,只留下了坑坑窪窪的痕跡,和一片綠洲。新生的綠洲。
荒拿胳膊肘戳他,他才發現,雲霧裏有一條渾身金鱗的生物穿梭着。一目連驚喜地睜大眼,他很久沒見過金龍了,一日如隔三秋,金龍的身影修長而又偉岸,卻好像一點也不想念主人,在空中盤旋了一圈,卻沒有下來的意思。
這龍怎麽這麽眼熟?
是該眼熟的,這可是一目連的龍,他見到的機會有很多,可卻又好像哪裏不一樣。
說出來不怕一目連生氣,金龍遠看确實比近看要好看太多。它不像近看時那樣威武,被日光曬黑了好幾個度,鍍了一層金屬的光澤。他站得遠,看得不全,遠遠眺望着,忽然覺得這條金龍他絕對在別處見過。
見過?在哪?
他見過的龍形精神體就那麽幾個,一只手都能數出來,如果不是一目連,那只能是……
金龍龍首一昂,尾巴在空中抽搐起來——一塊金色的東西掉了下來,上面沾着大片龍鱗。龍身舊皮剛掉,新皮還未長,這時候龍體都是粉嫩的,白裏透紅的稚嫩粉色。
一目連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眼前便霎地一黑,像是電視機忽然被人拔掉了插頭。身後的荒也一并不見了,他揪心了一瞬,還以為又來到了幻境裏,心想三個小時怕是不夠了。一句“這是哪”剛飄到嘴邊,停電又忽然恢複了,眼前的法庭莊嚴肅穆,他連忙止住了嘴。
還好反應及時!
“被告人,荒,作為當今帝國的元帥,面對軍部證據确鑿的指控,你還有什麽話想講?”
荒保持了沉默,沒有回答。
法官拿着法槌,冷靜而嚴肅地宣讀着:“你被指控犯有叛國罪、通敵罪、信息外洩罪,你,是否認罪?”
一目連能清晰地感受到哨兵強烈的不滿。
換做是任何一個哨兵,此時都應該狂躁症病發,在法院上上蹿下跳,可是荒沒有。
他将手铐擱置在那木栅欄上,冷靜道:“我不認罪。”
白龍圍繞着他周身轉了一圈,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那其中憤怒的情緒占了絕大多數,而剩下的是悲戚。
精神連結那兒傳來的是熟悉的信賴,一目連沒來由地想起一句話——如果你想要殺掉一頭野獸,那就只能在你擁有絕對的把握時候幹掉它,絕對不能讓它活下去,否則你會死得比它還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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