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形勢發展速度太快，孫翔有點吃不消。

更讓他暗暗叫苦的是，被周澤楷一雙眸子注視着的，他實在沒辦法靜下心來考慮這車到底要不要上。

上吧，總覺得哪哪都不對勁。不上，太不符合自己的風格，畏手畏腳丢死個人。

“對了，你撒謊別是為了去忙其他事？！”孫翔抓住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念頭，妄圖掙紮。

周澤楷幹脆地答：“真的沒事。”

他眼神閃了閃，仿佛能猜到孫翔的腦回路，搶在孫翔開口之前，“好心”補充：“今天全天休息。”所以孫翔大可放心上車，不用擔心會占用他工作的時間。

孫翔心說，哥們，別這樣，我已經分辨不出你到底是不是在說謊了！

就在他還想掙紮的時候，後方車主等得不耐煩，重重按了一下喇叭。

這下好了，立即有門童堆着笑為難地跑過來：“先生您看——”

“不好意思，我這就走！”形勢所迫，孫翔一咬牙，拉開車門，鑽了進去。

2.

一進副駕駛座，孫翔情不自禁地皺起了眉頭。

上回天黑下雨、他又累又困，完全沒餘力好奇。這一次光線充足，孫翔瞬間留意車內和自己愛車截然不同的氛圍。

開車的人神情平靜地打着方向盤，仿佛剛剛那一剎那不期然流露的輕快是一種錯覺。那件價格不菲的襯衣剪裁過于精致、風格則過于冷淡。袖口處，玳瑁袖扣擁有平靜而節制的弧度。車輛緩緩行進，濃的淡的光掠過周澤楷的側臉，制造出一種莫測的感覺，再配合也不知道是車載的還是這位朋友領口氤出的冷調香水味，所有的元素糅合在一道，像只透明的口袋，而車門就是封口卡扣。它“啪”地一聲關嚴，順理成章地把孫翔的千頭萬緒給鎖了起來。

曾經他覺得周澤楷周圍藏着一堵透明的高牆，旁人無法翻過去看到他真實的模樣。眼下，孫翔首次有了置身牆內的錯覺，然而距離的接近，除了帶來少得可憐的成就感後，剩下的除了疑惑，還是疑惑——他依舊看不清周澤楷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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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要更糟糕一點。

方明華聯系過周澤楷，四舍五入等于周澤楷對他的現狀有所了解，而他呢，除了知道周澤楷退役後去讀了大學，別的部分，比如他家裏是做什麽的，他最近在忙什麽，他的工作在哪個領域、都取得了怎樣的成績……他一概不知。

這不公平。

如此一想，孫翔頓時覺得自己此時此刻坐在副駕駛上的感覺愈發別扭。

不過孫翔的性格注定他不會鑽牛角尖。他很快開始調整座椅角度，調整安全帶的松緊，試圖找到屬于自己的節奏。等他偷偷舒出一口氣，滿足地靠在座椅上時，孫翔一度以為自己成功了，然而下一秒，可惡的後視鏡綽綽有餘地映出了他真實的目光——

尴尬，複雜，又茫然。充滿了不知從何說的疑惑。

這種感覺像極了剛轉會的那年夏天。

3.

孫翔的思緒不可避免地跳回到八年前。記得那也是個光線豐沛的周六午後。

當時他打算出門買耳機，沒曾想會在電梯裏遇到拖着行李箱的周澤楷。

腦袋一熱，孫翔向周澤楷邀請道：“你也出門？好巧！一起走？”

周澤楷愣了一小會兒，點點頭：“好。”

出電梯後，孫翔跟着周澤楷一路走，越走越迷惑——打車不是應該去前門嗎？

等他在停車場看到周澤楷的車時，才知道從頭到尾都是個美麗的誤會——沒人告訴過他除了方明華外，周澤楷也自己開車啊？？？

不過這怪不了輪回衆，他們壓根沒想到孫翔竟然剛來俱樂部就會去邀請最神秘的隊長大人一道出門。

不過放在孫翔身上，整件事挺好理解。

他先前一直習慣獨自沖鋒陷陣。那年進入新環境轉換定位，必須要和另一位搭檔并肩作戰，說半點不茫然是假的。為盡快走出過渡狀态，他采取了一種簡單粗暴的辦法——給自己列限時目标，然後咬着牙執行。其中就包括了“一定要和周澤楷熟絡起來”這一條。

如果要孫翔坦誠說心裏話，他會告訴你，周澤楷絕對不是他最想交流的那類人。甚至從小到大，一遇到這種類型的家夥，比如那位品學兼優考上MIT的堂哥，他就特別頭痛，頭痛到每回拜年，都會想出一百種辦法回避掉。

可惜周澤楷不是他堂哥，輪回也不是一年只用去一次的大伯家，他吃過虧，知道自己必須改變，而周澤楷剛好出現在那裏，喜歡也好，讨厭也罷，對孫翔而言，他只有一個選擇，硬着頭皮也要上。

講完要去的目的地，上了車，兩人間果不其然出現了大段的沉默。為緩解那種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的尴尬，孫翔決定先看窗外。

這時候，他們正好順着上匝道駛入高架。近處是密密麻麻的車流，遙望遠方，緊湊筍立的玻璃外牆在藍天下閃閃發光，每一個外立面都閃着迷人的色澤……這是一幅一幅和老家山城類似的城市畫卷。

淡淡的熟悉感湧上心頭，讓孫翔迅速找回了一點兒自在。

不可以半途而廢，他對自己說，之後絞盡腦汁想了半天，總算從自家老媽和姐妹的聊天裏撈出了一個通用句：“沒想到上海夏天雨水好多，難得才出個太陽，都快趕上重慶了！”

慶幸的是，那之後周澤楷很給面子地接了話：“我沒去過，重慶是什麽樣？”

送分題啊！

孫翔登時放松，興致高昂地将山城的魔幻和美麗描述了一番，從長江索道到洪崖洞再到火鍋串串……總之眉飛色舞地比劃了一路，而周澤楷十分配合地“嗯”了一路。末了下車時，他大概自認為和周澤楷成功種下了友誼的小苗，非常不見外地地拍着人家肩膀說：“下次有機會去重慶，想吃什麽想去哪兒逛找我！”

……然而，等輪回接到商業單，終于可以飛去重慶打表演賽時，周澤楷卻已退役滿一年之久。

好吧，上一回他有充足理由主動開口，但這回呢？

孫翔收回紛雜的心緒，不解盯着後視鏡裏的自己，鏡中人口型在說：“什麽鬼。”

他越想越迷茫。

按理說，除了沒有歸還衣服這點外，他已經沒有借口強迫自己和一個節奏、屬性都大相徑庭的家夥增進關系。然而忍不住就是忍不住……

算了，孫翔放棄糾結，對自己說，想聊就試試，怕什麽，周澤楷能吃了你嗎？

他牙一咬眼一閉，問周澤楷：“剛剛你在對誰撒謊？周夫人？”

4.

靠靠靠你打算承認自己偷聽人家電話？

這個開場大概打10分都嫌多，如果不是理智記得自己是二十七歲的成熟男人，孫翔幾乎想要立即捂臉裝鴕鳥。

然而話都說了，覆水難收，他只得祈禱周澤楷別接話。

沒想到周澤楷偏偏認真回答：“嗯。”

“額……”震驚于自己居然蒙中，孫翔尴尬地發出無意義的音節。

“不過，”周澤楷頓了一下，“她不喜歡被叫周夫人。”

“咦？”孫翔的注意力一下被周澤楷的主動爆料給扯了過去，忘記了尴尬，表現出十足的好奇：“那一般都得稱呼她什麽？”

“葉總。”周澤楷說，“我也這樣叫她。”

“哦哦，我懂，”孫翔将這個稱呼和方明華的話串起來，自以為已經對這位夫人有了大致的印象，“你媽媽一定是那種獨立自主女強人。”

周澤楷似乎不想繼續這條線，模糊地“嗯”了聲。

和八年前一樣，很神奇地，周澤楷一接話，孫翔立即就放松得很徹底。他沒有覺察到周澤楷的情緒變化，自顧自說：“不過我媽也是那種……你造麽，她都這把年紀了，還非要我喊她靓女。”

“靓女？”周澤楷的聲音多了點興趣。

“對，靓女。”孫翔奇跡般地瞬間領悟周澤楷好奇的點在哪，解釋道，“她是廣東人。認識我爸後，嫁到了重慶。據說把我外婆氣得夠嗆。”

“那個時代遠嫁，很厲害。”周澤楷肯定道。

“确實。我也覺得我媽特別牛逼。”在交通落後的幾十年前，遠嫁基本等于放棄娘家的支持和聯系，去到氣候、方言、生活習慣、飲食文化都截然不同的千裏之外定居，需要的何止是一般的勇氣。“這位靓女可能骨子裏就有冒險精神！”

這時候正好到了紅燈，緩緩剎停後，周澤楷看了孫翔一眼，又把頭轉回去。不知怎麽，孫翔竟從周澤楷眼神中讀出了“你們倆不愧是母子”的潛臺詞。他按捺着莫名的高興摸了摸鼻子，告誡自己千萬別太得意忘形，心想，一定是錯覺。

過了一會兒，車動了，孫翔正試圖找新話題，只聽周澤楷居然主動問：“你會講粵語？”

“不不不！”孫翔趕忙否認，“我就會靓女還有撲街仔這兩個詞，一個用來表揚她，一個聽她吐槽聽多了。我媽說重慶話超級溜，她才懶得教我粵語。”

說話間，他們從橋下經過，光線一瞬暗下來，前擋風玻璃得以清楚映出周澤楷的眼神……是有一絲看穿意味的那種。“咳，”孫翔登時心虛。他理了一下外套領子，撥了一下耳根附近的頭發，最終忍不住：“行吧，我坦白，小時候肯定好奇過……我纏着老媽教，完了學不會，我就很有自知之明地放棄了！”

“呵呵。”周澤楷也忍不住了。

孫翔臉上一郝，破罐子破摔：“反正我的語言能力确實不行。上海話也是。你知道嗎，要不是必須和那些愛講上海話的大佬套磁，我可能現在還停留在從1數到10的狀态。”

說罷，像是為了證明自己艱辛努力的成果，孫翔現場切成上海話模式講了兩句。

“很标準。”周澤楷點頭。

“謝謝謝謝！”孫翔得意又俏皮地應了聲，忽然想起什麽，右手支在窗戶邊沿，托着腦袋看周澤楷：“對了，我第一次聽到的上海話，好像就是你跟我講的。”

周澤楷似乎有點驚訝：“我？”

孫翔眼底掠過一抹懷念：“嗯，第一天回宿舍時，你可能是累松懈了，在門口直接用上海話對我說，明朝見。估計你八成不記得了。”

周澤楷：“……”

孫翔見他自重逢後，難得露出這種接不住招的表情，心情忍不住飄了起來，直接影響了話語表達：“哈哈哈，這還能有假。那天本來走廊就我們兩個人最晚回去，我想說晚安你又不看我，我正尴尬呢，沒想到你突然對我說明朝見，我就跟自己講，周澤楷這家夥還行，估摸以後能相處得下去。沒想到後面第一年就拿了最佳搭檔，證明我的直覺沒錯。要是你當年不退役，再打兩屆，指不定我們還能再抱回幾張獎狀，可惜了！”

周澤楷：“……”

孫翔本意是想表達下和周澤楷做隊友感覺挺棒的，就像下了球場的男生間，會為了比賽中精彩配合撞撞肩膀碰碰拳頭一樣，沒有特別的意思。但周澤楷一沉默，孫翔後知後覺地自己可能說錯話了——盡管他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

他這樣一想，就情不自禁地去偷看周澤楷。然而後者一幅專注駕駛的模樣，似乎并不想和自己再聊下去。

就在這時，周澤楷忽然朝孫翔這側轉了一下頭：“怎麽？”

“沒什麽！”孫翔一瞬心虛，匆匆移開視線，找了個拙劣的借口，“哎，我有點困，先睡一下，到了喊我吧！”說罷抱着胸閉上眼，仿佛分分鐘就睡着。

周澤楷反應很快，伸手在中控按了幾下，把孫翔這側的空調出風調到最低檔。孫翔偷偷掀開眼皮，看到這一切，心中暗叫完了。難不成自己得一路裝睡到家嗎？等等，家？！

“周澤楷！”孫翔猛地坐直，“等等，我好像還沒給你地址？”

周澤楷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解釋，就騰出一只手，把中控的地圖比例尺調到最大。

引導線彎彎曲曲，終點正是孫翔家的位置。

孫翔幹笑兩聲，心底哀嘆自己第N次在老隊友面前英明掃地：“……哈哈，對哦，上次有發到你車裏過，應該存了歷史，哈哈哈你看我這記性！”

解釋到後面孫翔自己也覺得沒意思，默默搓了把臉，開始發呆看窗外風景。

周澤楷靜靜地開車，之後沒有主動再開啓話題。穿越高架和過江隧道，再往南折了一段，他們成功達到孫翔的小區。

孫翔解安全帶時，周澤楷拿起手機。餘光瞥見那個界面不像郵件，孫翔對周澤楷“今天休息”的發言沒來由信了幾分。緊接着，一個模糊的念頭竄入腦海，然後轉化成莫名強烈的沖動。

“周澤楷，”孫翔發現自己對着這位朋友，總是很難掩飾心思，腦海有就想說什麽，“你今天沒事的話……要不上來喝杯茶休息一會兒再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