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傍晚起風，溫度跳水似地往下跌，雨沫子和落葉一起飄了半個城。八點過兩分，周澤楷帶着一身寒氣和潮意進門，得到了比預想中更好的款待——
室內溫暖幹燥的空氣叫人安心，樸實的菜湯香味張開雙臂擁抱他。
他解開圍巾，脫掉大衣，一系列動作因為精神松懈而放慢了許多。
換完家居服後，某位忙碌中的朋友依然沒有發現自己的存在。周澤楷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緩緩朝廚房走去。
2.
一小時前，他剛結束一場激烈的小範圍讨論會。下屬陸陸續續散了，他留在辦公室揉了揉太陽穴，疲憊和饑餓感一同襲來。
桌角有塊涼掉多時的三明治，談事情時咖啡館買的，原本想當午餐，卻到現在都沒來得及吃一口。他打算讓秘書放微波爐熱一熱，再泡杯茶充作晚飯。
這種作息不定的生活他已經過得麻木且習慣，并沒覺得難捱。
但不知怎麽，當他走到落地窗前，望見茫茫夜幕裏遠近明暗的燈火時，腦海中忽然蹿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也許千萬盞燈火中的某一盞，和自己存在着那麽點聯系。而自己的晚飯，也不應該可憐到只有重複加熱的三明治。
他進而鬼使神差地想起孫翔前一天的發言，“帶菜回來”那句。理智告訴他，這是孫翔的客氣臺詞，當不得真，但情感上卻已先一步放縱想象力勾勒那究竟會是怎樣的一袋子菜，能做出怎樣的美食來。
不過很快，他便終止了這段不合時宜的思緒游走，回到書桌前，拿起內線電話，準備喊秘書熱三明治。
然而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微微一震，屏幕亮起。
緊接着是電腦。前後相差不到數秒，右下角彈出一條提示框。
是同一件事情。You've got a new mail。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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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澤楷的辦公地點位于城市的另一頭。如若冒雨飙車，導航軟件提示八點勉強能趕到。他還有數不清的郵件、文件要處理，雖說移動數字時代，地點并不能拘束工作的繼續，但為赴一頓前隊友心血來潮安排的普通飯局，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夜晚橫跨上海，着實瘋狂又誇張。
但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像滴入水池的彩墨，不但極難清除，而且會随時間推移迅速擴大面積，轉眼間便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
甚至，他越是強迫不去考慮這個可能性，心底另一個聲音則越是要把他隐秘的渴望說出來——
“來得及。”
“快去。”
“人家都主動邀請了。”
“你在猶豫什麽？”
周澤楷閉眼數秒，再睜開眼時，決定已下。
活得像個精密而冷靜的儀器，鮮少讓沖動掌控大腦，他并不認為有問題，但偏偏今天，他想聽從直覺一回。
他走回書桌旁，俯身，沒有抓起內線電話話筒，而是抓起了隔壁的車鑰匙。
4.
此時此刻，當他站在廚房門口，只覺得自己選擇收留孫翔，選擇接受邀約橫跨上海，完全不誇張荒謬，簡直是這一年裏做得最正确的決定之一。
外面秋意深重，室內溫暖如春，還有一頓聞着就可口的家常飯。
很值得。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沒有立即進去。
孫翔專心致志地忙碌着，直到現在都沒意識到屋裏多了一個人，這令周澤楷覺得有趣，好奇這家夥究竟多久才能有所反應。
他盯着孫翔的背影看了看，随後目光落到竈臺上掀開一個小口的鍋上。
沒錯，就是這個香味，從進門開始勾引他，現在走近了，愈發濃郁，香得他鼻子都快掉下來了。
吸油煙機橘黃色的燈光照射下，鍋內一角的奶白湯汁看着更加柔和、誘人。它在小火慢焙下，咕嚕嚕地滾着泡泡，周澤楷悄悄往前走了一步，幾乎想立即打開它一探究竟。
同時，嗅覺、視覺和聽覺的三重反饋牽動了大腦的想象，叫他湧起咽口水的沖動。而腹中那種強烈的空蕩感亦卷土重來，周澤楷恨不得現在就盛出米飯，就着鍋裏的湯大快朵頤。
偏偏孫翔此刻還在案板邊忙碌，以行動告訴他，若想吃到這一頓飯，尚需更多耐心等待。周澤楷瞅着對方卷起袖子的側影，忽然有一絲委屈。
因為期待和好奇而委屈。
這種感覺它并不陌生，但十分久違，久違到周澤楷認真回憶了一番，才想起大概得追溯到他小學時。
那時他家還沒有經歷巨變，雙親都肯為了家庭作犧牲和付出。身為大學教授的父親拒絕下午三點後的課程，就為能準時接他放學。夕陽中，他背着書包，跟父親一道走回家屬院。家住二樓，往往還未踏上樓梯，他就能聞到自家窗戶飄出的香味。
油爆蝦、鳝絲、小青菜……家常中的家常，卻因做菜者和享用地點的特殊，被賦予了不同尋常的意義。
家中整潔舒适，桌上擺着一大一小兩杯溫水。父親幫他拿下書包後，十次裏有八次會喊餓，緊接着便名正言順地帶他去廚房偷吃。母親永遠能第一時間發現他們，笑着推他們出去，要求認真洗手，擺好碗筷。碗筷自有父親去擺，而他就只能一邊聞着香味一邊乖乖做作業，心裏委屈地想為什麽媽媽不能再早一點開火。
……噼裏啪啦的油粒跳動聲傳來，周澤楷收回心神，發現孫翔不知何時已把最後一盤菜倒入鍋中，正在翻炒中。
“你往後面走點，當心油濺到。”孫翔頭也不回地指揮道。
原來早就被發現了啊。
周澤楷坦然地卷起袖子，走到一旁，拿起盛飯勺：“好了嗎？”
孫翔關小火，扭頭大笑：“你是不是餓壞了？盛吧！”
5.
三菜一湯，油爆蝦、青椒炒五花肉、香菇豆腐，色澤誘人，香味撲鼻；湯是腌篤鮮，托現代保鮮技術的福，原本春天限定的菜品，也得以在深秋時節享受到。當然，最重要的是，有一位厲害的大廚像變魔術似地把這一切布置妥當。
“時間太短，放了點濃縮湯汁，你不介意吧？”這位大廚謙虛得很。
周澤楷的回應則是拿起湯勺舀進自己碗裏：“不介意。”
“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随便做的，不愛吃就少吃點，不用給我留面子。”孫翔自己夾了一筷子青椒五花肉。顧忌周澤楷的口味，這也是唯一一道調得偏辣的菜。
周澤楷剛擡起筷子的手頓了一下：“嗯。”
果不其然，周澤楷之後便真的再沒有往這道菜裏探過筷子。
孫翔暗暗好笑。最起初自己沒強調前，周澤楷确實夾過一回，一口下去，臉微微發紅，額頭冒汗，他就猜這位朋友也許為了客氣死撐。這下總算不必再裝，自己也無需再有“欺負”周澤楷的心理負擔。
6.
一番簡單交談後，餓得慌的兩人不再言語，各自認真吃飯。
這間公寓的餐具又太過精致，一碗填滿，米飯不到2兩，遠不能滿足成年男人的需求，所以孫翔沒多久便起身重新去盛了一碗。
而這時候，周澤楷碗裏的飯卻還有小半，俨然在刻意控制碳水化合物的攝入。
孫翔腹诽一句“養生”，擰開可樂，爽爽灌了一口，餘光偷偷打量周澤楷。
稍看久了些，他便意識到，周澤楷餐桌行為的特殊之處并不僅限于他在營養比例上的自制。
怎麽說呢，周澤楷今晚喝湯、吃菜時的狀态，和之前在裕榮莊聚會、在這裏煮水餃時，都不太一樣——可能連他自己都沒發覺，是帶着一種微微急切的感覺。
雖然姿勢依然優雅，但因此那一絲急切，變得煙火氣十足。少了神秘，多了些許日常和親切。孫翔看着他吃飯，仿佛看見了當年來家中蹭飯的玩伴。總之，和初見時高冷疏離的貴公子判若兩人。
他簡單将變化歸結為自己廚藝的影響，有點得意和高興，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沒留神自己盯了太久，周澤楷忽然擡頭，兩人的視線撞上。
孫翔心虛地錯開眼，趕忙低下頭去扒飯。
“怎麽了？”周澤楷卻非要表達好奇。
孫翔夾菜的手一頓，重新擡頭時，眼中已帶上狡黠的笑：“呃，飯粒，你吃到臉上了。”
7.
空氣大約有半分鐘的靜寂。
期間周澤楷很努力地拿紙巾去擦臉，卻怎麽都碰不到那顆不存在的“飯粒”。
就在這位朋友終于想起可以用手機當鏡子确認情況，并且正準備拿起來時，孫翔爆發出一陣大笑：“對不起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騙你的哈哈哈哈哈哈別打我！”
周澤楷：……
8.
畢竟都是奔三的成年人，意識到孫翔的惡作劇後，周澤楷也沒有太多生氣的表示，只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便繼續管自己吃飯。
而孫翔的心态倒因為這場小插曲，産生了微妙的變化。
起初他給周澤楷發郵件，潛意識裏認為這人今天并不會來赴約。沒想到人家不但迅速回郵件，還回得特不見外。明确要求不吃芹菜、不喝酒，反而打了個孫翔措手不及。
他只能放棄原本已經美滋滋規劃好的麻辣兔頭和辣炒海鮮，改成比較符合上海人口味的溫和菜品。
因此等周澤楷光臨，并吃上自己做的飯菜時，他盡管不說，心底是存着些微“成功招待房東”的任務完成感的。
這種任務完成感讓他暫時忘記了自己邀請周澤楷的初衷是為了和這人構建朋友關系，潛意識又把兩人之間劃下了一道客氣的虛線。
然而，一個突發奇想的惡作劇，引來周澤楷無奈和縱容的反應，讓孫翔重新想起，對面這位，是可以嘗試做朋友交往的。
這樣一想，他望着周澤楷的目光都随之有了改變，多了些他自己也不曾覺察的親近。
“我的油爆蝦做得還可以吧？”說着，他把那盤蝦轉九十度，将蝦子多的那面朝向周澤楷，這菜不是他口味，完全是為了滿足上海人出身的周澤楷打的安全牌。如果是朋友間，推推菜盤，慫恿多吃點都是很正常的，只不過剛剛周澤楷隐約的拘束，讓他不由自主地控制了自己的“好客”行為。
而今放松下來，孫翔總算藏不住自己平日和好友間吃飯時的習慣。
注意到孫翔的動作，周澤楷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最後不知想起了什麽，默默把青椒五花肉往孫翔方向推了推。有樣學樣。投桃報李。
孫翔的反應就比較大方了。他毫不客氣地拖過來：“你真不吃？那全歸我了！”
他就着唯一的辣菜，開開心心地又解決掉小半碗飯。與此同時，周澤楷果然加快了夾油爆蝦的速度，以及喝湯的頻率也似乎提高了一些。
孫翔中場休息，把筷子一撂，支着腦袋饒有興致地看向周澤楷：“對了，問你個問題？”
9.
原來做飯時，孫翔在想一件事。
當年他們都還在輪回的時候，每個冬至，食堂會供應一道特殊的菜：十全十美餃。十種餡料、十個顏色，每位選手發十個，寓意如名。
當時沒人會剩菜，就連最挑食的呂泊遠也是一口氣吃完。身為隊長的周澤楷就更不用說了。
而芹菜就是其中一種餃子的餡料。
這豈不意味着——“你退役後，才開始讨厭芹菜？”
周澤楷一愣：“……有陣吃太多，胃不舒服。”
10.
周澤楷不喜歡芹菜的緣由，其實遠非他輕描淡寫那麽簡單。
退役第二年，他母親信了不知哪位朋友的說法，崇尚起食療養生。每天必喝芹菜胡蘿蔔榨汁，不但自己喝，而且非要周澤楷跟她一起。
他本來不想說得那麽細，但不知怎麽，被孫翔一問“你沒事吃那麽多芹菜幹嗎”，就不由自主地交代了個大概。
孫翔驚訝且同情看着他：“可怕！不吐都算好的！”
周澤楷似有若無地笑了一下：“嗯。”
孫翔給自己夾了塊香菇，卻食不知味，思緒還停留在周澤楷被強迫喝芹菜汁這件事上。
“好奇怪……”他小聲嘟囔着，像自言自語。
他原本以為周澤楷母親種種偏激源于對周澤楷的愛，但聽完周澤楷剛剛的描述，這位女性似乎對周澤楷的關心并沒有他所想的那麽多。強迫陪着喝芹菜汁是一件，工作累到發燒是另一件，對周澤楷的健康，這位母親真的有很在意過嗎？
當然，良好的家教讓他沒有當着周澤楷的面發表吐槽。他想了想，最後換了個角度跟周澤楷說：“你這樣年紀輕輕飲食不規律又傷胃的話，還是得早點找人調理。比如請個營養師或者家庭醫生看看。”
周澤楷放下湯勺，點了點頭：“嗯。”
孫翔掙紮了一下，又忍不住和周澤楷講了幾道取經自他家靓女養生湯品，建議平日找保姆提前做好，保溫桶帶到公司備着。
周澤楷依然是“嗯”了聲，但真的有在孫翔講配料的時候掏出手機好好記下。
這個話題就這樣告一段落，卻并不代表他們聊天的終結。孫翔起身收拾碗筷，周澤楷跟他一起端着菜盤前往廚房。兩人合力處理廚餘垃圾時，偶爾聊兩句。等清理完畢，孫翔切了兩盤水果重新回到客廳時，周澤楷那邊又泡了茶，邀請他過來一同品嘗。
飯後續個點心，孫翔自然沒有任何意見。
盡管對這人居然沒有立即去忙工作略有疑惑，但行動倒是毫不客氣地坐到了茶盤前。
綿綿的雨夜為背景，他們一面慢慢喝茶，一面因閑不住的孫翔的主動，打開話匣子，談話內容漸漸愈發漫無邊際、悠閑自在。
過程中，孫翔有時候會忽然停下來發呆、暗暗感慨，重新打算以朋友身份交往後，才意識到日子裏有太多能分享的東西，包括那些曾經發生過、只是當時完全想不到還可以和對方讨論的內容。
比如，當年輪回內勤部給訂的航班餐食永遠超級難吃。
“是吧！”孫翔哈哈大笑。若非手裏端着看上去就很貴的茶杯，說不定已經重重拍在了桌上表示強調，“永遠都是東航和上海，永遠都是雞肉飯和牛肉面，難吃得我想哭！求他們學學川航老幹媽吧！”
周澤楷聳了聳肩：“我不吃，除了水果。”
“水果也不行，越來越難吃！而且不新鮮！但那時候要打比賽，不吃沒體力啊。”孫翔不屑地哼了聲，“退役後我學聰明了，要麽只喝可樂，要麽在地面提前吃掉！”
除了航班餐飲，他們還聊到訓練室顯示18實際26的空調溫度、看着很炫實際難用的電腦外設，說到特別共鳴的時候，甚至會連比劃帶笑，“對對對！”“我就說！”“沒錯！”
但這不是說他們只有愉快的部分能夠順暢交流起來。
更大的舒适來自之後兩人都已找不到新話題，便各自抱了臺電腦重新投入工作的時刻。
不說話，在一個空間裏做自己的事，卻渾然不覺得尴尬，反而有種被陪伴的充實。
時間就在無人覺察間偷偷溜走，等孫翔伸了個懶腰，好不容易回完最後一封郵件時，竟已快十一點半了。
他伸了個懶腰，伸到一半，忽然有些猶豫地轉身看向周澤楷。
從他觀察的視角看，周澤楷俨然一副專心認真忙碌的模樣，直接打擾并不是很禮貌。
然而時間不等人，再過半小時，副本次數重置，今天就等于白白浪費。
算了，對周澤楷來說，肯定工作第一，別打擾他。Solo之旅又怎樣，難不倒翔哥！
孫翔不再糾結，果斷戴好耳機，點開游戲圖标，登陸。
恢弘的艾德拉之城城牆和熱鬧的噴泉廣場輪廓漸漸出現在孫翔的視線裏。
他切換了一下裝備，換成重暴擊重攻速的那種，随後便信心滿滿地朝領取每日副本的告示板走去。
誰能想到，當他剛抵達告示榜前，打算伸手揭下做得十分逼真的懸賞副本羊皮紙時，一只手忽然出現，搶先一步揭了榜。
孫翔條件反射地轉身，下一秒，瞬間石化。
頭頂“ZzK1124”的神槍手正和頭頂“夜歸人9802”的元素爆破師肩并肩站着，一幅哥倆好的模樣。羊皮紙被卷成一個長條，赫然握在元素爆破師手上。
“大哥！你終于來了！”元素爆破師興奮的對話框和組隊邀請幾乎同時彈出，“嫂子說還沒做每日，這是緣分讓我們相遇啊！”
現實中的孫翔猛地扭頭，望向周澤楷。
後者仿佛知道他會有這一出，不知何時已托着腮看過來。
兩人視線相對，周澤楷笑得特別無辜又優雅，随便拍拍就能能上雜志封面的那種。美色當前，孫翔毫無心動，只因那人口型在說：“大哥，加油。”
孫翔氣得想吐血，想捶牆，他想，現在下線遁還來得及嗎？
TBC
生活和網絡中人的表現總會有差別，翔哥你意識到這個真理了嗎？微笑.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