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周澤楷提出要qq號不算心血來潮。
晚飯時，孫翔有兩次差點把筷子伸到湯碗的舉動。盡管這人其他表現一切正常，但周澤楷還是敏銳地意識到，孫翔在煩惱着什麽事，因此心不在焉，只不過因為年歲的增長，情緒控制力增強，因此藏得很好。
周澤楷沒有點出，而是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如今，孫翔這一傾吐，所有的蛛絲馬跡都得到了解釋。他感覺自己必須做點什麽。
2.
具體到聊天的內容，周澤楷卻對孫翔撒了謊。
他也經歷過15歲，夢想和勇氣無限的15歲。可以毫無壓力地站在高處，對遠方、對未來大聲發表征服的宣言，并且煩惱為何周圍人會不信任自己能力的15歲。
然而就像他和孫翔講的——人會變。人的想法、遭遇、周圍環境不斷地發生着變化，種種主客觀的因素作用下，30歲的他再回望15歲時的意氣風發的自己，只覺得一切都充滿了荒誕和不确定性。
15歲的初三生，即使意志再堅定、思維再缜密，他所謂的“我願意”，都不具備百分百的說服力。
所以，怎樣能最現實、最有效率地解決困擾孫翔的問題？
“一個項目，有興趣嗎？”
3.
周澤楷沒開攝像頭，沒做任何挑明身份的操作，而是開門見山地傳了一份文檔過去。
“我參與你們基金的資助，在職業比賽期間，不但每年能獲得物質方面的支持，而且還有專業的意外醫療保險？作為交換，我必須保證個人成績在全聯盟的排名，如果連續兩年達不到的話……就立即退役并且前往基金指定的海外高校就讀？”
電腦那頭，何夕百思不得其解。智商遠超同齡人的他把這份資料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涉及關鍵數字、限定用語的細節都檢查過，最後得出結論：這是一份對自己百利而無一害的協議——
衆所周知，國家早已出臺政策，将電子競技納入體育運動的範疇內，享受相應的政策福利。如果能保證個人排名在協議指定的位置甚至更高，等正常退役後，拿到TOP3高校的免試入學資格絕不是問題。相反，倘若達不到标準，應協議要求強制退役，前往的那幾所海外高校……也是赫赫有名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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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句話說，對方投入了時間、金錢和資源，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回報，反觀自己，一旦簽署了這份協議，相當于獲得了絕對的退路保證，不僅可以心無旁骛地打比賽，甚至連說服家中那些頑固長輩的充足理由都有了。
……這位自稱“孫翔朋友”的家夥，到底打的是什麽主意，有錢沒處花，來做慈善？
他這樣想，便這樣直截了當地問了。
周澤楷像是早料到對面會有這一問，立即回答：“不用擔心。基金每年的收益足以支撐項目運作。”
何夕那頭沉默了幾秒，又問：“假如我拒絕，你會阻止水星簽我，對嗎？”
周澤楷這一瞬，仿佛有種和15歲的自己對話的錯覺。
他的眼神閃了閃，不知在想什麽，打字道：“當然。”
對話框有三分鐘沒有動靜。
周澤楷耐心十足地繼續等着。
又三分鐘後。對話框忽然閃了閃，彈出是否接受文件的詢問框。
幾乎同時，聊天區域出現了兩行字。
何夕：不好意思，剛去我哥家隔壁打印花了一點功夫，掃描件我用手機掃的，怕不清晰拍得比較慢，也耽誤了一會兒，你看看這樣行嗎？
何夕：我是認真的。水星，我去定了。
4.
“郵寄到xxxxxx（地址）？”周澤楷問。
“對。我學校隔壁小賣部，最方便。”何夕思路格外清晰，單看他和周澤楷的交鋒，完全感覺不出來這是一位15歲的少年，“然後我會把原件藏起來，拿複印件去找爸媽談。你最好給我一個聯系方式，你的或者律師的，反正需要熟悉這個項目。萬一有求證需要，能立即和大人們通話的那種。”
“好。”周澤楷毫不猶豫地答應。
“最後兩個問題。”
“你說。”
“第一，基金的事，翔哥其實不知情吧？”
“第二，你和周澤楷是什麽關系？”
5.
談話的走向和周澤楷預計并無太大偏差，順利、高效地解決了。
基金一事實屬湊巧——他背着母親準備了兩年之久，而今萬事俱備只愁一個合适的開端，何夕出現的時機剛剛好。
這位名喚何夕的年輕人，無論從心智還是性格各方面看，都與自己有許多相似之處，唯獨沒考慮到的是……那份藏得很深的八卦屬性。
“你和翔哥口中的大嫂是同一人？”“不是？哦哦那你認識她嗎？她是周澤楷的粉絲？不然為什麽要取這個名字。好特別哦。”
周澤楷：……
6.
孫翔當然不知周澤楷和何夕都聊了什麽，更不可能清楚周澤楷最後露出那絲頭疼表情的真實原因。處于一種奇怪的避嫌心态——他怕周澤楷突然開攝像頭照到自己——QQ號剛給完周澤楷，他就立即起身，去屋裏其他地方溜達了。
然而退場歸退場，他實在忍不住好奇。為了消磨這種焦慮，在那漫長的二十分鐘左右時間裏，孫翔不斷給自己找事情做：切水果，上洗手間，玩手游，和趙堯堯聊天，甚至去健身房做了幾組俯卧撐。
來到沒有周澤楷的空間後，孫翔才後知後覺自己剛剛那會兒在周澤楷面前袒露出的情緒有多不正常。
有點丢人，有點不自在，孫翔想，但居然也沒想象中那麽難以接受……
因為記挂何夕的事，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沒深入。否則他就會意識到，伴随着幾日的相處，潛移默化，自己在周澤楷面前展現出來的狀态，已離重逢時的客氣越來越遠，個人邊界越來越模糊。
剛開始重新打交道時，受頭條和方明華爆料的影響，孫翔的潛意識在周澤楷身上貼了一些标簽，無形中影響了之後的應對模式。
周澤楷客氣，他也客氣。周澤楷有所保留，他亦如是為之。
然而，漸漸的，那些标簽在不知不覺中剝落。諸如前對友、前搭檔、同行之類的。
前綴清理幹淨，只剩下單純的“周澤楷”三個字。
6.
孫翔坐在緩沖墊上，心神不寧地發呆中，不知道周澤楷已在門口望了他一小會兒。
“咚。”無奈之下，周澤楷敲門框，提醒孫翔自己的存在。
孫翔一愣，下意識去找時鐘：“……這麽快，談完了？”
“嗯。”
“怎麽樣？！”孫翔迫不及待地想要爬起來。
周澤楷上前一步，拽了他一把：“準備合同吧。”
孫翔張了張口，話到嘴邊，吞了回去。
嚴格地說，他仍存着許多沒弄明白的點，比如周澤楷口中“最重要的、對方的想法”，比如何夕本人有沒有認出周澤楷，等等等等，但不知為何，聽到周澤楷那個輕輕的“嗯”後，原先積聚在內心的焦慮便沒來由地一掃而光。
他發自內心地感激一笑：“欠你一個人情。我記着！”
“客氣。”
周澤楷淡淡地答。
說話時，他倚在門邊，微微歪着頭，就那麽看着自己。
孫翔發現周澤楷最近真的很喜歡歪頭這個小動作，不知道為什麽。問題是，每次周澤楷這樣一看過來，他心底就會泛起古怪的想要錯開視線的沖動。
前幾回，恰逢他搞了點惡作劇，可以順理成章解釋為心虛，但像今天這樣的情況，再硬扯心虛二字，似乎就不怎麽站得住腳了。怎麽說呢，絕不是心虛，他竟然有點高興，但又和高興不同……可能是摻雜了驚訝，不好意思……等等，為什麽要不好意思……
還好，在孫翔大腦CPU因為運算這前所未有的難題過熱爆炸前，周澤楷先轉身離開他視線，留下一句話：“沒事的話，早點睡吧。”
孫翔在原地頓了一會兒，莫名地笑了起來，渾身被輕松和快樂所籠罩。
他在回客房前特意走到周澤楷的書桌旁，提醒對方才是那位需要早點睡覺的人。
“恩。謝謝。”周澤楷公式化地答。
孫翔默了默：“夠了啊你。要說謝字，今天我才是最有資格說謝謝的人。不打擾你工作了，晚安！”
“晚安。”周澤楷單手支着腦袋，投來一個分外柔和的眼神。
7.
或許是解決了一件煩心事，孫翔精神松懈得厲害，一覺睡醒，竟比正常起床時間晚了足足1小時。
他依依不舍地蹭了蹭枕頭，翻了個身還想繼續睡，結果視線正好掃到床頭那張十年證書，昨晚發生的一切漸漸回到腦中，孫翔陡然清醒！
“手機、手機呢……”孫翔興奮地跳下床，從枕頭旁找到了手機，給趙堯堯撥電話：“堯妹！快快快訂機票！明天飛長沙，越早越好！”
8.
周澤楷留了紙條，說今晚有事不回來吃飯。考慮到這人的忙碌程度，孫翔覺得很正常，沒放在心上。
今天對他而言也是個行程緊湊的日子。
上午和趙堯堯準備合同，中午有他入股的外設公司飯局必須參加，飯後休息了半小時不到，方明華的電話就打進來。
“給你10分鐘，地庫A105車位見。”
孫翔放下手機，匆匆洗了個臉，對着鏡子扒拉了頭發，換上辦公室常備的西裝和皮鞋——出席大佬雲集的業內論壇，還是穿得正式些為妙。
9.
下午的行業論壇由市文化局主辦，孫翔作為嘉賓被邀請，也是對他這幾年打下的江湖地位的一點肯定。
具體到做什麽，孫翔就有點想撓頭。
“電競專業啓動儀式？站臺剪彩我可以。不就是微笑看鏡頭嘛。”孫翔在車上抱着方明華的電腦研究中，“圓桌讨論是什麽鬼？之前好像沒有？臨時加的？”
方明華盯着前方，“嗯”了聲，“這個事情還蠻有意思的。”
原來孫翔需要參與剪彩的那個教育項目，上個月資金鏈斷裂，基本算是黃了，結果不知走了什麽樣的門路，忽然就傳言有大金主注資，續命成功。
“這個不靠譜的項目黃了挺好的，你說的大金主，別是被忽悠的煤老板吧？”孫翔說。
方明華：“啧啧，不是哦。人家比煤老板有錢多了。鴻遠，聽過嗎？”
“鴻……遠？”孫翔沉思了一會，“等等，我家隔壁小區好像就叫鴻遠什麽什麽……是同一家？！”
“應該沒錯。”方明華笑笑，“不過人家攤子大得很，你百度下就知道，房地産只是鴻遠集團經營的其中一個方向。文化教育、媒體、互聯網……反正涉獵挺廣的。總部在上海，屬于許多本地人都聽說過的老牌資本吧。”
“哦哦，”孫翔沒什麽興趣，“電競教育也在文化教育範圍內。感興趣了投一下，可以理解。”
和孫翔不同，方明華顯然知道的八卦比較多：“不不，大家私下都說，這是宮鬥戲的一部分。XX職高能拿到投資，純屬碰上了，運氣好。”
“宮鬥戲？”孫翔十分疑惑，這哪跟哪。
“聽說老董事長有點想退的意思，但繼承人還沒确定。”
“然後呢？”
“他三個兒子，一個女兒。最開始想讓大兒子接班，但大兒子這兩年身體不好，想得很明白，命要緊，早撂挑子不幹。二兒子麽，出國得早，讀藝術，思想前衛，據稱不婚不生，更不可能繼承家業……”
“剩下女兒和小兒子在鬥？”孫翔聽懂了。
“差不多吧。他女兒超級強勢，能幹，大半産業都抓在手上，但畢竟是女兒，傳統家族你懂的嘛。”
“小兒子呢？”
“小兒子啊，”恰逢紅燈，踩完剎車後，方明華扭頭沖孫翔眨了眨眼，“你待會就可以見到真人。這幾年才開始接手生意，不過和他姐姐的理念差別巨大，投的都是物聯網啦無人駕駛啦比特幣AI這種前沿領域，靠不靠譜不清楚，給錢大方倒是業內出了名的。”
“所以這次的投資，就是小兒子做的主？”孫翔回過味來。
“沒錯。”
被方明華這麽一說，孫翔腦海中立即浮出了類王思聰的形象，對如何應付那位豪門貴公子，心頭有了準備。
這批銜着金鑰匙出生的家夥，父輩關系硬、交游廣，和他們混個臉熟，絕無壞處，但深交不可。因為他們專業性和經驗都極度匮乏，想法往往比較海市蜃樓，頂多投個錢簽個字，真要做起事來，十之八九栽得很慘，最後哭唧唧地回歸父母蔭蔽。
10.
不過，孫翔忘記了一件事——生活中處處藏着“驚喜”。
抱有上述先入為主的印象步入剪彩的瞬間，孫翔不禁愣住了幾秒。
不怪他沉不住氣，實在是葉明康……和周澤楷長得太像了！
一樣的鼻梁高挺、輪廓分明，一樣有雙漂亮得明星也嫉妒的鳳眼，硬要說差別的話，除了略遜周澤楷的身高，可能就是那舉手投足間流露的氣質了——慵懶、随性，和周澤楷那種平靜節制的感覺截然不同。
孫翔家教良好，沒有盯着人打量的習慣，但此刻，面對這相似的長相，聯想到周澤楷那神秘莫測的背景，以及周母相同的姓氏……直覺驅使，孫翔忍不住多看了葉明康兩眼。
結論，就算兩人真有什麽狗血親戚關系，那周澤楷也比這人更賞心悅目，而且更沉穩。
後者覺察到他目光，微微側了頭，對他方向笑了笑。那笑容十分公式化，随和大氣，挑不出錯，卻似乎別有一絲深意。
一來二去，孫翔的視線又不由自主地往葉明康身上溜去。
這一次，他注意力從葉明康的相貌移到了穿着。
平心而論，周澤楷其實相當低調。孫翔認定他的背景雄厚，更多程度上來源于對他那輛座駕和江景房的猜測。
而葉明康就不是了。
這位朋友從頭到腳的行頭都屬于能一眼看出标價位數的那種，手表、戒指、項鏈，毫不掩飾地穿戴着，實打實地張揚。一看就知道是位從小養尊處優的大家族公子哥。
啓動儀式過程不太長，主持人介紹嘉賓，共同剪彩、合影。期間孫翔被安排和葉明康站在一塊兒，對方毫不客氣地把一只手搭上孫翔的肩，顯得格外親昵，這讓他有點不自在。不過考慮到只有幾秒時間，孫翔忍住了立即甩開的沖動。
之後大家各自下臺坐好，聽了幾輪枯燥的PPT念稿，短暫茶歇後，圓桌會議開始。
這一回，不知道是不是主辦方故意的，孫翔再一次被安排坐在葉明康隔壁。
對方主動和他握手，并稱呼他孫老板，在主持人開啓話題後，立即十分自然、熱絡地與孫翔交談起來。
經過主持人介紹，孫翔了解到，他不但自己開了家游戲市場企劃相關的公司，還兼任了亞洲電競協會在大中華區的職位，牽頭游戲引入的工作。
孫翔一開始沒把他當回事。電競加互聯網，不少人看中它概念時髦前衛，跳進來游泳。類似葉明康的家夥，孫翔接觸的不說上百，幾十絕對有。據他觀察，時日一長，認真靜下心做事的寥寥無幾，更多都是玩票性質的鬥雞走狗之輩，嫩模女主播女選手泡泡，過足了瘾，留下風流韻事，一屁股爛坑和破産倒閉的公司，毫無責任心地跑路走人。
這位朋友給他的感覺別無二致。
不過慢慢的，他提出的一些概念開始讓孫翔刮目相看，甚至某個概念，和孫翔先前的想法不謀而合——葉明康談到技術已成熟NFC的産品，認為新榮耀一類電競選手明星化比較普遍的游戲，可以考慮推出針對性的賬號人偶周邊，讓玩家使用後，在游戲中短暫獲得“大神幫你打BOSS”的福利。
這種福利，不但玩家歡迎，其實俱樂部也同樣歡迎——可以變相實現推廣選手，提升商業知名度，擡高廣告報價，而他們需要做的卻很簡單，在授權書上簽個字，提供一下角色的公開數值屬性，讓選手拍兩張宣傳海報，何樂而不為？
想法優秀，但實現起來卻不怎麽容易。打通游戲開發授權、渠道、工廠等多個環節，沒有一定的資金和關系作背書，單憑孫翔一個俱樂部老板，是絕做不成的。如果葉明康有興趣，孫翔當然願意配合，并且讓水星插一腳，獲得雙贏。
孫翔和他多交流了幾句，漸漸抛開成見，開始認真考慮起和回頭找這人合作的可能性。
“今天的圓桌會議到此為止。感謝各位嘉賓的精彩發言。”伴随着主持人的收尾，為期半天的高峰論壇宣告結束。
下臺後，孫翔正準備找方明華彙合，沒走幾步，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他回頭，葉明康雙手抄在兜裏，一幅倜傥慵懶的模樣望着他。
“孫老板，留個微信？”
孫翔沒有拒絕的理由，調出微信二維碼，請葉明康掃。
“OK。”界面提示已成功添加好友，孫翔客氣地笑了一下，“我正好也想和葉總聊聊NFC的事，約個時間如何？”
“當然有時間，不過，”葉明康忽然勾了一下唇，就在這剎那，他打量孫翔的目光似乎有了微妙的變化——盡管依然禮貌随和，但更像在審視着什麽，“比起工作上的事，我有點私事想先和孫老板聊一下。”
直覺作用下，孫翔的表情微微警惕：“私事？這似乎是我和葉總的第一次見面，實在不知道有什麽私事可以聊……”
“當然有，”葉明康打斷他，視線中深意愈發明顯，“比如，以小舅的身份，和那位教我外甥拒絕相親宴的前最佳搭檔，嗯，聊一聊，怎樣？”
孫翔微微瞪大了眼，過大的信息量沖刷着他。
“最佳搭檔”四個字被葉明康咬得很慢，他此刻再遲鈍也已經反應過來眼下究竟是個什麽狀況。
——葉家是不是誤會了他和周澤楷的關系？！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