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他睜開眼。
先對上的,是周澤楷黑沉而專注的眸子。那裏異常地亮,藏着一些極難覺察的緊張和期待。
孫翔以為自己已經知道答案。他心若擂鼓,砰砰砰地,瘋狂搏動起來。
是戒指?被項鏈拴住的那種?
孫翔腦海中第一時間浮出這個預設——這挺正常的——畢竟在他不多的、和戀愛知識相關的記憶裏,方明華當年就是把這樣一枚婚戒挂在脖子上。因為電競選手的手部不能有任何影響靈活性的物品存在。
不可置信的欣喜與震動瞬間淹沒了他。殘存的不滿則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他甚至忘了吐槽周澤楷不按牌理出牌,足足有十秒,才緩過神,開始低頭,動作和呼吸一樣遲滞緩慢。
結果等孫翔終于看清了胸口物品的內容,再次愣住。
“這是——?”
一只潔白無暇的玉猴子,就那麽靜靜地墜在那兒,在閱讀燈的反射下,散發着異常柔和的光澤。孫翔這些年也接觸了不少大佬,認得出這挂件無論做工還是材質,絕對都價值不菲,确實符合周澤楷的風格。但……仍離孫翔的預設太遠,未免使他心生疑惑。
“白玉,我父親留的。”周澤楷似能聽到孫翔的心聲,“雕得比較簡單,喜歡嗎?”
2.
周澤楷問他,喜歡嗎。這時候,一般正常人都會回答,喜歡。但孫翔沒有。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句話裏更重要的信息——“你父親?”
周澤楷眼神微微晃動,落在挂件上:“嗯。”
“這好像是你第一次提到他?”孫翔提問,帶着不合時宜的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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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父母離婚一事他知情,但此刻非要提及,說是孫翔情商掉線、貿然揭周澤楷傷疤,就太冤枉他了——盡管很難描述原因,但孫翔有種直覺,周澤楷願意、甚至十分需要這樣一個擦拭回憶的機會。而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嗯。”果然,他賭對了。周澤楷伸手慢慢摩挲了一下挂件,将它調整到更正中的位置。動作間,那修長微涼的手指無意地擦到孫翔的胸口。漫不經心的暧昧不僅叫孫翔心口微微發燙,也讓他更加篤定自己的判斷——“我進輪回那年,他出國。之後再沒交集。”
“所以這塊玉——?”
“出國前給的。”周澤楷說,他的目光十分平靜,“我一度以為,永遠也用不着它。”
周澤楷的聲音很輕,語氣也尋常。但偏偏就在他話音落下剎那,孫翔頓時産生了心髒被人揪住的錯覺。
3.
關于這塊玉的來歷,周澤楷沒有撒謊。但在是否要透露更多細節的問題上,他……猶豫了。
他記得很清楚,那是個異常悶熱的夏天。他從學校領了暑假作業和全年級第一的成績單,塞在書包裏,然後匆匆坐上去機場的專線巴士。因為開着空調,巴士窗戶緊閉,但隔着玻璃,蟬鳴仍執着地透了進來。
漫長、枯燥、令人焦慮,又奇異地,令人異常平靜。就仿佛他彼時的心境。
母親不允許他送行,他卻執拗地想要再見他父親一面——因為父子間奇妙的感應告訴他,這一面,恐怕是很長一時間內的最後一面。
他無法挽留什麽,但應有告別的權利。
在熙熙攘攘的安檢口前,他如願見到了父親。他注意到,對方細心地刮掉了因家庭争執沒空打理的胡渣,頭發也好好收拾過,配上品味不凡的着裝,還有一如既往的俊美面龐,是如此氣質卓絕,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周澤楷最熟悉的那位的男神教授狀态。
甚至,周父還溫柔地詢問他考試結果,在周澤楷拿出的成績單家長欄上認真地簽了字。
但周澤楷明白,一切都是錯覺,一切都已改變。
就在周澤楷猶豫是否還要說點什麽時,周父掏出一塊未曾雕琢的白玉,遞給他。
這份禮物來得既突兀又不合時宜。周澤楷抓着它,沒有立即放入口袋,也看不出歸還的打算。他站着,靜靜地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沉默了很久,周父則充滿耐心地等着。
最後,他終于擡起頭,問了周父一個從前沒有問過,但深埋心頭已久的問題。
“可以不走嗎?”
周父沒有想到,會在這一刻見到兒子罕見的脆弱。他不禁伸出手,想要揉一下周澤楷的頭發,但擡到半路,忍住了——他怕這一觸碰,自己就真不舍得掉頭離開。
“澤楷。”不是以前叫得最多的“楷楷”,周父改用更嚴肅的口吻喚他,充滿了愧疚,“這個問題,在剛剛過去的日子裏,我也問過自己無數遍。”
周澤楷默不作聲,看着他。
周父嘆口氣:“而且,我還愛着你媽媽。但有時候,愛情這件事它不是那麽容易處理的,它不是我們去公園散步,一旦走錯了岔路,還能折返。當兩個相愛的人走錯了道路,那就是永遠的分道揚镳。”
周澤楷依舊沒有說話。
周父苦笑了一下:“以前每一天早晨,我吃過她準備的早飯,坐上去學校的公交,就會立即開始期待下班,期待回家推門剎那,你在做作業,你媽媽在廚房系着圍裙忙碌的模樣。吵架之後,我盡管還擔心她會不會好好吃晚飯,但本能裏逃避回家這件事的沖動更強烈。一想到要面對你詢問的眼,面對她永遠無法滿意的懷疑和質問,我,我不希望用不可理喻或者無理取鬧形容她,但理智告訴我,當年那個令我心動的她已經不複存在,讓我充滿期待的家的感覺蕩然無存了。”
“所以你決定放棄。”周澤楷不帶任何感情地替他總結。
“……對。”看着周澤楷平靜的模樣,周父的心情微妙極了,他幾乎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承認道,“你說的對,你是我兒子,我就知道你會懂。我很痛苦,本來因為你,因為還對你媽媽有感情,不甘心,我本來不想放棄。但當我設想未來,我驚恐地發現,就算我能假裝無事發生,但以你媽媽的性格,她這邊不可能做到。随着時間推移,我倆之間的裂隙只會越來越大。爸爸不是個好爸爸,他自私地想,自己憑什麽要這樣消磨一輩子,在恨意和懷疑裏……”
“不需要解釋。”周澤楷生硬地打斷他。
周父頓了頓,嘆息地看着他:“嗯。我知道。我不解釋。你之後若是一直不能理解我,爸爸有心理準備。”
周澤楷這次又不出聲了。
周父終是忍不住,上前一步,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長大後你會明白,我們性格裏一定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你會明白人……人有時候要為自己而活,做很多決策的時候,首先考慮的是,不能讓自己始終陷于痛苦中。”
“嗯。”周澤楷的聲音特別低,他抓着白玉的手垂在身側,一動不動。
“還有,”周父深深吐出一口氣,“爸爸差點忘記說了,你知道我為什麽給你那塊玉嗎?”
周澤楷搖搖頭。
“呵呵,這是你奶奶去世前,讓我留着送未來兒媳婦的見面禮。但……我覺得還是提前交給你比較合适。雖然爸爸和媽媽沒有能夠繼續過日子,可是楷楷,”他不自覺地改了稱呼,“爸爸希望你不要因此畏懼愛情。雖然這樣講有點假,但世界上還是存在能和你共同成長、進步、永遠在接近頻率的人。”
周澤楷當時漠然地接收了周父的種種言辭。嚴格地說,他壓根不怎麽相信對方。
關于周父的解釋,他更傾向于對方是在為自己的離去找一個心安理得的借口,包括送出象征“父親義務”的白玉。多麽諷刺啊,他想,目睹那樣的争吵和分手後,自己喜歡一個人的概率會有多少呢?更何況他已經遇見了榮耀——唯一不會背叛他付出的東西,他覺得自己沒必要再為那種無聊的事情苦惱。
而今,再回憶這段機場的對話,周澤楷意識到,孫翔說的對,命運真的很奇妙——父親說的每一個字,都潛移默化地影響了自己的人生軌跡。
以及這塊白玉——
沒錯,周澤楷想,如果說世界上必須要有一個人,和自己頻率相似、夢想共振、成長軌跡、經歷多有重合,還能無礙地接受自己這般不善于表達真實想法的性格的話……
那就是孫翔了。
所以他在确定自己心意之後,第一時間找了人将其雕成孫翔的生肖,然後在很不起眼的位置,藏了一個自己和孫翔的姓名首字母——這也是他可以透露給孫翔的,為數不多的信息之一。
“不方便的話,不是非要戴。”他甚至給孫翔一個臺階。
“怎麽可能。”孫翔不假思索地搖頭,他摩挲着那個小小的“Z”和“S”,動容不已,“就是這禮物的意義太重大了,我們才剛剛确定關系,會不會太早了點……啊不,是說我什麽都沒準備——”
“不會。”周澤楷篤定地看着他,“我認定你了。難道你不這樣想?”
4.
孫翔胸口驀地震動,同時那種心髒被捏緊的錯覺也愈發強烈。因為被情緒劇烈沖刷,他一時說不出話。他喉結滾動數次,最後只能喃喃地答:“你明明知道……可惡!我當然也認定你了!戀愛這件事,難道不是為結婚為一輩子在一起做準備嗎?”
盡管他什麽內情都不知,但剛剛周澤楷那一瞬的沉默中,他捕捉到的信息遠不止“這是周爸爸留給周澤楷未來對象的禮物”這一點。聯系他曾經從葉明康處聽到的傳言,結合從方明華處了解到的側面,他已然能感知到周澤楷那一瞬的痛苦和釋然。
因此,宣言似的話音剛落,他便主動展開雙臂,輕輕抱住周澤楷。
沒太多遲疑,周澤楷立即緊緊回擁住他,勒在他背後的力度甚至讓他感覺到了疼痛。
然而孫翔沒有抱怨和掙紮,反而勾起唇,貼着周澤楷的耳邊強硬地說道:“周澤楷,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家人。不,我的意思是,你已經有家人了,但一個家沒說不能增加新的成員對吧?而且是對你特別特別好的那種!所以,這個挂件,我收了,你別想着有拿回去的一天!”
5.
對面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驚天動地的話。周澤楷想。
他原以為自己能鎮定始終,到頭來,好容易摁住的心跳,還是不受控制地混亂起來。
孫翔感覺到周澤楷的異樣,松開懷抱,疑惑而關切地盯着他:“你……?”
周澤楷沒有回答。他甚至不再看孫翔,閉了眼,有點急切地過去吻他。
這吓了孫翔一跳。不過他立即配合地縱容了周澤楷的親昵行為。唇舌糾纏這回相當激烈,孫翔能感覺到空氣被一點點地剝奪,但周澤楷總是能卡着他幾乎無法呼吸的結點,将餘裕的空氣再重新渡進來。這讓孫翔隐約有種感覺,周澤楷并非是單純想要讓他産生依賴,想要獨占他的心神,更像是,在情緒洶湧的邊緣,努力控制自己不失控。
他不自覺地抓住胸口的挂件,而後周澤楷抓住了他那只手,握緊。
這時候,冬季的太陽總算透着半開的窗簾照進房間,帶來和中央空調截然不同的,真實而妥帖的暖意。它籠罩在孫翔和周澤楷身上,成為氣氛升溫的加速劑。
喜歡這個人,果然是他這輩子積攢的好運氣。周澤楷在想。
喜歡這個人,和選擇榮耀一樣,一定是自己做過最正确的事情。孫翔在想。
白玉猴子在身體相貼的時候硌得胸口泛疼,但此刻孫翔沒空介意,周澤楷也無暇留心這種問題。
姿勢是什麽時候改變的,誰也不記得。孫翔仰着頭,一只手抓着周澤楷的肩膀,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插在對方頭發裏。周澤楷到底是什麽時候掌握的這門技巧,比魔法和榮耀裏的戰技還要恐怖和生效迅速。
那道濕潤的、溫柔的、柔軟的,從他的唇到脖頸到鎖骨,再一路向下……
他想要睜着眼去看對方究竟對自己做了什麽,但猝不及防的刺激讓他只能繃緊背脊,盯着天花板大口大口喘氣。
他感覺自己像是浸在明媚晨光裏的雲團,和另一只雲團摩擦在一起。他模糊地感覺到周澤楷撈着他的腰杆,抵在自己肩胛骨的額頭不複幹燥,而是微微的粘着汗。
他的狀況更糟糕一點。面紅耳赤只是最基本的。大粒的汗珠自額頭滾落,滾到鼻梁的被周澤楷吮去,滾入鬓角的則讓頭發變得更淩亂而性感。
最後的過程來得比浴缸那次更快。就好像跳樓機猛地将人甩上半空似的,他的腦海陡然一片空白,又緊跟着,有了五顏六色的暈眩感。渾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充滿了酸澀,随之而來的放松和惬意一起讓他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靈魂歸竅的剎那,周澤楷輕輕吻他的下唇:“還好麽?”
靠,這簡直是赤裸裸地挑戰孫翔的面子。
他一個激靈推開周澤楷,騰地坐起來。
周澤楷一愣,倒也沒說什麽,轉身去床頭櫃抽了幾張紙巾,不緊不慢地擦了擦自己的手指,随即若有所指地瞥了孫翔一眼:“你來我來?”
孫翔臉漲紅,一把抓過:“這就不勞煩你了!”
周澤楷無聲地勾勾唇,在孫翔瞪自己之前,給對方留了點面子,起身撿了外套,背對着孫翔穿好。
不過饒是他動作再迅速,孫翔還是眼尖地捕捉到他背後因為剛剛自己無意識地掐緊留下的痕跡。
以及他這時候才意識到,周澤楷好像并沒有……和自己一樣。
“你怎麽辦?”不過,孫翔向來是想到什麽說什麽的那種,尤其對着周澤楷根本無需客氣,“用我幫忙?”
他對上周澤楷的眼,甚至名為“好意”,實則挑釁似地眨了一下。
“不用。謝謝。”周澤楷忍住再吻他的沖動,向浴室走去。
孫翔愣了愣,微紅着臉,無聲地大笑出來。
愈發明媚的晨光投在他身上,映出他頸側清晰的吻痕,還有臉上的笑意。
交往後的第一個早晨,還不賴嘛,孫翔懶懶地想,并且決定再躺一會兒。
只不過,他忽略了一件事。
床頭被壓在枕下的手機已經震動了第二回 了。
最後,像是猜到孫翔這邊出狀況一樣,對方無奈之下選擇發送消息。
“方明華:我到你樓下了!再不接電話,我給周澤楷打過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