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個寶貝

負荊請罪?

許珍當然不會這麽正式。

她随便撿了根樹枝,放在背上,假裝是負荊了。

陽光微弱的塞進屋內。

許珍正站在門口,扯了根白色帶子,将背上的樹枝捆牢,手放在胸前打結。

感受到身後又動靜,她回頭,瞧見是小叫花起床了,便沖着小叫花一笑,如同劍客負劍上戰場,飒爽明媚。

“你醒了?”

小叫花點點頭。

許珍從懷中掏出一塊餅,遞過去問:“要不要吃餅?”

小叫花搖頭:“不吃。”

許珍将餅收回去,自己咬了口,吃了大半後和小叫花說道:“我今日要去李三郎家,你昨天應該知道了吧?”

小叫花道:“知道。”

許珍笑着說:“所以你今日自己去上課,我就不陪你去了。”

小叫花過來扯她衣角。

許珍問:“怎麽了?”

小叫花開口,緩慢說道:“一起。”

許珍笑了笑說:“你得上課,不能一起。”

小叫花說:“一起。”

許珍将白餅重新包裹住,蹲下身摸摸她的頭:“聽話,去上課,你字都還沒認全呢,就想着翹課了?”

小叫花聞言,似乎十分失望,垂下了手。

許珍暗想,自己會不會對小叫花太殘忍了些?

但翹課這種事情,自己身為人民教師,當然不能允許發生。

她站起身,假裝沒瞧見小叫花的表情,左右看了圈。

間小叫花一直看着她。

她實在是招架不住,便繼續問:“你真的很想去?”

小叫花點頭。

許珍覺得奇怪:“為何?是不熟悉學校嗎?沒交到朋友?還是昨日功課沒寫完?我昨日都忘了看你功課了,趙先生上午說的課你可還聽得懂?”

小叫花說道:“聽得懂。”

說完後退幾步,跑回房間,抱着宣紙重新跑過來,她細白的小腿在裙擺間若隐若現,像是一條白色的絹布,晃出好看的光澤。

跑到許珍面前後,她擡起手,讓許珍看宣紙上的內容。

上面完完整整的寫滿了功課答案,進步的非常快,沒有什麽錯別字。

許珍放下毛巾挂在牆上,拿過宣紙看了看,誇贊道:“寫的不錯。”

随後往後翻了一頁,最後落款處寫道:“将軍百戰身名裂,壯兒清淚心如鐵。”

現在功課還是以做辭賦為主,許珍瞧見詩句有些沒反應過來,詢問道:“這是什麽?”

小叫花沉默的看着她。

許珍想了想,想到李三郎祖父和父親都當過将軍,難道和這個有關系?

“你喜歡李三郎祖父?”許珍問,“所以想去李三郎家裏?”

小叫花一言不發。

許珍換了個問法:“你是不是特別喜歡将軍這類人物,因此想去看看?”

小叫花嗯了聲。

許珍說道:“那我就帶你去吧。只是路有些遠,我也沒什麽錢坐馬車,你如果累了,就和我說,我抱你過去。”她說着随便目測了下小叫花的個子,內心感嘆,小叫花好像長高不少,不知道自己抱不抱的動。

小叫花眼底多了一絲感激,擡頭看着許珍說道:“謝謝。”

兩人拿了東西出門。

五月出頭,路有野花,傳來一陣清香,許珍牽着小叫花的手,兩人手握手,一個面無表情,眼神深不見底,一個接連打了好幾個哈欠,非常困的模樣。

最後終于一路走到了李三郎家中。

李三郎家雖說有官職,卻沒有用朱門,而是普通的黑色木門,門口種了樹木,鋪綠草地。

一名小仆過來應門,得知許珍是書院的先生後,上下打量她好幾眼,又問小叫花身份。

仔仔細細全部盤查一遍。

小仆說道:“今日不便見客。”

許珍問:“為何?”

小仆道:“家中郎君出事,無暇顧及客人,不便相見。”

大門啪的關上。

許珍險些吐血。

不方便見客,那你還裏裏外外的把人搜查一遍幹什麽,浪費時間嗎?

想到李三郎一天不回去念書,自己就一天拿不到工錢,許珍不甘心。

她咬咬牙,對小叫花說:“我們翻牆進去。”

兩人走到後院,找了個生長藤蔓的矮牆。

小叫花一躍而上,蹲在矮牆上用力拉許珍,好不容易才将許珍拉了過來。

撲通一聲,摔的許珍屁股疼。

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內牆周邊傳來悲歌痛哭聲。

許珍揉着屁股起來,和小叫花聞聲過去。

走到一個黑白格子的門前,聽見裏面有議論聲。

議論聲太輕,很快被哭喊壓過。

門前留了一道縫隙,裏面滄桑的叫喊清晰的傳來,如同泣血。

一名雲鬓老婦凄慘喊道:

“若不是你一定要二郎當什麽将軍,他怎會生死不明!”

“二郎,我的二郎啊!啊!”

“二郎若是真不在了,我定讓你們一起死!”

“我的兒,你可不能死啊!”

“你還我二郎,還回來!!”

哀哭一聲比一聲慘烈。

老婦的聲音像是混了砂石,嘶啞難聽,卻令人忍不住悲從中來。

許珍聽得不忍,又有些好奇。

她轉頭問小叫花:“你知道裏面在哭的是誰嗎?”

小叫花點頭。

許珍問:“是誰啊?”

小叫花安靜半晌,說道:“李三郎祖母,古拔公主。”

“這還是個公主?”許珍傻眼,呆了會兒後,拉着小叫花躲到旁邊的牆角處,壓低聲問,“而且你竟然認識她?”

小叫花低頭說道:“是鮮卑公主。”

“鮮卑?”許珍問,“是那北邊胡人地盤嗎?我常聽人說起匈奴和羯、氐,倒是沒怎麽聽到鮮卑。”

小叫花道:“幾乎沒人了。”

許珍小聲問道:“被滅族了?”

小叫花說:“不是。”

許珍問:“那為什麽?”

小叫花看着許珍,聲音又幹又慢的說:“很多年前,高原草地上來了一位儒生,帶了一本《論語》,講給首領聽,首領聽後,很有感悟,便讓大家,多來南地學習。”

許珍問道:“這是好事,怎麽會導致滅族呢?”

小叫花說:“鮮卑多女子,女子來南地,因相貌特殊,被稱為胡姬,送于權貴。”

許珍沒料到這事。

她所知的歷史,也曾有過五胡十六國的現象,只是胡漢一直在努力溝通,互相和親,似乎沒怎麽聽過這種強行擄人的事情。

“後來呢?”許珍小聲問道。

“後來,胡姬美貌驚人,南地之人垂涎,因而,沒有踏出高原的,也被盯上,被人擄走。”小叫花說着,“之後,鮮卑再無女子。”

許珍看着小叫花,震驚了好一會兒,詢問:“那你……你的母親,難道也是被抓到漢人地盤的?”

小叫花搖頭道:“不知。”

許珍問:“她沒和你說起過嗎?”

小叫花說:“說過,但沒說完。”

許珍嘴巴微微張了張,不知道說什麽,又閉上了。

她摸摸小叫花的頭,幹巴巴的說道:“以後都會好的。”

小叫花點了點頭,許珍又安慰會兒,怕等下天色太晚,不好出去,便讓小叫花在這坐着等她,自己去找找李三郎。

說完起身,晃着已經蹲麻的腿,扶牆往亮處走。

樹蔭之下,小叫花看着許珍遠去的背影,目光逐漸暗下。

待人影消失,她垂下頭,過了會兒起身,走到先前的門前。

透過一束光與門縫,她瞧見了裏面哭嚎的鮮卑公主,以及一個膚色黝黑、高大威猛,身姿筆挺,頗有氣概的老翁。

她瞧得用力,嘴角逐漸繃緊,手指捏着牆,捏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松開,垂下眼眸,如同換了個人似的,靠牆重新坐下。

……

李家雖然不是官邸,但家大業大,江陵的小宅也設計的十分廣闊。

許珍找了好久,終于在某個幹燥揚灰的小屋裏找到了李三郎。

她走過去問:“李三郎?”

李三郎抱膝坐着,頭埋在膝蓋裏,頭發沒紮,散亂的披着,聽見聲音後不理不睬,依舊坐在地上。

許珍又問:“李三郎?你怎麽了,沒事吧?”

李三郎蹲在地上。

許珍将背後的樹枝扯下來給李三郎,說道:“我來負荊請罪,所以你該回去上課了。”

李三郎擡手,一巴掌揮開許珍,罵道:“你煩不煩!”

他露了臉,眼眶紅腫,看起來剛哭過,淚痕和口水都沒擦幹淨,搞得衣袖濕了一大片。

許珍問道:“你怎麽哭了?”

李三郎又将頭埋入膝蓋,臂膀遮住耳朵,悶聲道:“滾!”

許珍不要臉地說:“我不走,你也別不好意思,我們當先生的就是傳道受業解惑的,你有什麽困難苦處,告訴我就好,只是幫你解惑以後,你記得回去上課。”

許珍說完,又想到一件事,補充,“對了,還要記得,去山長那說我好話,給我提工資。”

李三郎起先沒理,後來看許珍實在是太能說了,唰的站起來罵:“你有完沒完?!”

許珍問:“你怎麽這麽暴躁?”

李三郎罵:“要你管嗎?!你能解什麽惑?能幫我把我阿兄找回來麽!你就是個教書的,你有什麽能耐?”

他氣急敗壞,想要踹許珍,被許珍躲開了。

許珍想到剛剛的哭嚎,立馬懂了李三郎在哭什麽。

她問道:“你兄長不見了?”

李三郎沒好氣,忍着哭意說道:“是。”

許珍問:“怎麽失蹤的?在哪?狼谷關?”

李三郎愣了下:“你怎麽知道的?”

許珍說:“我剛剛瞧見你祖母在哭,桌上攤了張地圖,上頭寫着狼谷關三個字。”

李三郎“戚”了一聲,不對許珍再抱希望。

許珍問道:“你阿兄失蹤多久了?”

李三郎冷冷道:“五日。”

許珍問:“沒留下什麽消息嗎?”

李三郎擡頭看許珍,一面不屑,一面又咬牙說:“留下了。”

“什麽消息?”許珍問,“你祖父祖母可知道?”

“知道的。”李三郎說完,又忍不住罵,“我憑什麽要告訴你!你算個什麽東西!”

許珍聽着不爽,轉身想走。

但腦子裏先是轉過做好事送的功德點,再是山長給的工資。

最後只能忍了忍,解釋道:“我懂得比你多,說不定就猜到你阿兄留下的消息了呢?”

李三郎沒見過這麽厚顏無恥的,頓時氣血翻湧。

後來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硬是壓住自己的痛苦,将阿兄留下的東西說了出來。

“之前,阿兄好友去狼谷關尋找,找到了一只鳥和樹枝……用樹藤捆在一起,綁的繩結是氏族特有的,應當就是阿兄丢在地上的。”

許珍問:“鳥和樹枝?”

李三郎說着說着已經淚流下來,抹着眼淚說:“對。”

許珍問:“說到鳥和樹枝,你能想到什麽?”

李三郎搖頭,抽搭着說道:“我、我若是想的到,我定直接去救我阿兄了!”

許珍踱步坐到李三郎對面,挑了個好位置坐下,道:“放心吧,你阿兄沒事,不需要救。”

李三郎哭的不成人樣,語氣軟化了些:“你、你這時候再安慰我,也是無用的,我阿兄他——”

許珍說道:“你不信我的?”

李三郎繼續哭。

“那就是你讀書少了。”許珍慢悠悠說道,“我幫你解惑這一次,以後你可得好好讀書,不然遇到這種事情還哭,你阿兄回來,大概會笑昏過去。”

李三郎的哭聲頓了頓,連忙沖過來問:“你什麽意思?”

許珍直接解釋道:“說到鳥和樹,你們這個年紀的,就該想到莊周。”

李三郎愣了愣:“莊周?為什麽?”

“因為莊子特別喜歡寫鳥和樹。”許珍随手舉了幾個例子,“比如南方有大鳥,睡覺睡梧桐,或是鲲鵬一飛能飛九萬裏,再或者,雞不打鳴,就會被殺,而樹無用,則不會被砍……”

李三郎急匆匆問:“別舉例了!這些和我阿兄有什麽關系?”

許珍道:“自然有的。說道莊周,你便該想到他是道家,主張無為。”

李三郎說:“這個,這個我知道!”

許珍點頭總結:“因此你阿兄的意思便是,讓你們什麽都不用做。”

“不做?這怎麽可能?!你這草包先生!”李三郎跳開去,完全不信,“你就是事不關己,想害死我阿兄吧!”

許珍說道:“信不信随你,我猜着,你阿兄應當是用了兵法。”

“兵法?”李三郎又不懂了。

許珍道:“野史記載,司馬懿炸病騙曹爽,楊行密詐瞎誅叛,你阿兄說不定是炸死正準備打人呢。”

李三郎一個都沒聽過,呆愣半天,只能不确信的又問一遍:“我阿兄真的沒事?”

許珍道:“真的。”

李三郎在原地站了會兒,最後說道:“我,我不信你,你這草包先生,我要去問問我祖父。”

說完,風一樣的跑了。

許珍在屋內坐了會兒,屋內沒窗,只有牆壁裂開透入的光線,她覺得悶熱,便走了出去。

走到門口,遠遠的瞧見小叫花,正站在樹下,和一個人說話。

那對話之人被擋在樹後,許珍看不清楚,擔心是拐賣小孩的,連忙跑過去。

然而走過去後,卻發現樹下并沒有人。

許珍左右看了看,問道:“你剛剛和誰聊天呢?”

小叫花擡頭看着她。

許珍也看着她。

半晌後,小叫花說:“沒有。”

許珍以為自己看錯了,摸着下巴自我懷疑了會兒,很快重新振作。

她對小叫花說道:“李三郎那裏我搞定了,我們可以回去了。”

小叫花點點頭。

許珍牽過她手,往矮牆邊走。

走着走着,想到了李三郎那蠢樣,忍不住囑咐道:“只能曠課這麽一天,以後一定要好好念書,不能變成李三郎那樣的蠢蛋。”

小叫花道:“不會。”

許珍不放心,又說:“還是快回去,我再教你認字吧,你的漢語,學的還不夠好。”

小叫花腳步頓了一下。

許珍回頭,見她不動,笑了笑說:“但是進步很快,你別灰心。”

小叫花看着許珍的笑容,最終還是緩緩的側過頭。

不敢直視。

她去看其他東西,看遠處落葉飛花,看燕鳥飛翔,看天高風急。

她看到的這一切,都很美好。

眼前之人更是如此,這個叫做許珍的人,随清風來,似能彈指遮天。

給她溫床,伴她夜讀。

這人的心腸是柔軟的,是時刻為別人牽腸挂肚的。

不像自己,天棄鬼厭,心如冰鐵。

她污濁不堪,本不配站在這人身邊。

唯有将自己的一切,全都奉上,将命送上,願這人歡心、歡喜。

她奉上自己的小劍,奉上自己的命。

想換的,不過是這人展顏一笑。

若自己,真的只是個乞丐,該多好。

她握緊了許珍的手,一言不發,最終還是垂下頭,忍不住的眼角泛酸,內心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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