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個寶貝
之後幾日,許珍雖一直挂念着這條線索,但由于實在想不起來,還是放棄了,繼續忙自己的事情。
趙先生前幾日讓她批改作業,今日要拿出來講,讓她去拿到書堂來。
許珍很聽命令,颠颠兒的跑到後山,将批過的作業搬到書堂案幾上。
待上課時,趙先生緩步走來,坐下,捧書卷,讓衆學生念讀。
随後開始分派作業。
然而,當他低頭看到作業的時候,趙先生愣了愣——
怎麽批改過以後的功課紙,依舊這麽幹淨?
上頭就寥寥幾行批注,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到。
明明他随便一瞥功課內容,就能瞧見好幾處錯誤。
像是用詞不雅、詞不達意,甚至還有人答案跑偏,全部寫錯了的。
可那許先生的批注,竟然只有“與史料不符”、“還可繼續深入思索”這些屁話!
趙先生先前在山長那挨罵過,知道許珍只是個有文書,卻什麽都不會的。
見到許珍将作業批改成這個鬼樣子,更加确信了這件事情。
畢竟,加批注是大慶每位先生最先要幹的事情,若是連學生功課上的錯誤都看不出,那還當什麽先生?
他瞬間很瞧不起許珍。
見下面學生開始閑得無聊四處聊天,趙先生沒再多想,招手讓許珍過來,問道:“你為何批注如此少?”
許珍看了眼紙上內容,小聲詢問:“哪裏少了?”
趙先生同樣壓低聲音問:“就這麽幾個字,你讓我講課時候講些什麽?”
許珍說道:“但其餘的實在挑不出了。”
趙先生想,這個許先生真的太弱了,實在是太弱了。
當先生的,哪個不是越能挑錯就越厲害的?他今日若是就說許珍批注的這些內容,怕是要被學生笑話的。
趙先生丢不起這個人,将宣紙放下,對許珍說道:“這些題目,你來講吧。”
說完直接起身,坐到了旁邊的軟塌上。
許珍愣了愣,随後,她感動了。
自己還在試用期,竟然就能得到這種實踐機會,放在現代社會,像她這種輩分的,怕是只能倒倒茶禿頭偶滴,哪有這麽好待遇。
這趙先生還真是個好人。
許珍不想讓趙先生失望。
她拿起作業,看了看第一張作業,準備喊學生上來,進行講解。
這次的作業是對于三國人物的看法,從中選三個人物進行點評。
第一份作業的宣紙上寫道:“東漢末年,宦官專權,董卓之後,群雄紛争,孫策茍全,托弟大業……”
核心意思便是,劉備是個白手起家的真英雄,孫權是個有夢想的富二代,曹操是心眼賊壞的真小人。
許珍掃了一遍後,喊了喊宣紙上寫題人的名字。
被喊到名字的那人,坐在最後一排,聽見後拿着軟墊,起身跑到許珍旁邊跪坐下,開始等待挨批。
這人臉發紅,呼吸急促,十分緊張,生怕在上頭呆的時間太久,下去後被同學嘲笑。
結果沒想到的是,許珍說了兩句便讓他下去了。
這人顫巍巍的接過宣紙,懵逼了。
下面的同學霎時寂靜無聲,也懵逼了。
講解作業算是經綸課的一大重點。
放往常,哪次不是一通教訓的,這次竟然就兩句話?
這新來的……看起來似乎有些不行。學生們紛紛這麽想着。
之後又喊了幾人,都是同樣的情況。大約三四句話,說的是史料錯誤,或者是對于某個見解的分析不夠全面。
讓學生按照她的批注,去翻閱史記,然後重新思考。
下面學生見狀,紛紛與周圍議論,竊竊私語。
趙先生在旁邊坐着,聽見了學生們議論的內容,出面阻止了一聲。
但他內心知道,學生們的議論并沒有錯,這新來的果真是草包先生,就連學生都發現了不對。
念完一張後,許珍往下翻,發現下一張是小叫花的作業。
小叫花入學晚,這張作業是補交的,許珍給她單獨說過一遍三國志內容。
因而她的作業寫的不太一樣。
在其他人瘋狂贊美劉備的時候,小叫花贊美了曹孟德有膽識,是三國中的枭雄。
小叫花寫得短,許珍念了一遍後,給出的批注也短,指出了幾個錯別字和不符合歷史的,便讓小叫花下去了。
小叫花彎下腰行禮。
底下學生的騷動聲更加劇烈。
議論到最後,終于沒能壓制住。
一位身穿白色校服,頭發梳成羊角,身材纖弱的女孩伸出手掌拍了下桌子,站起身來,不等許珍與趙先生開口便直接發言。
她聲音清澈,開門見山質問許珍:“為何這等作答不算問題嚴重?”
許珍将宣紙遞給小叫花,問那女生:“這作答怎麽了?”
女生看了眼小叫花,說道:“這位學子作答說,曹孟德聰明豁達,乃是英雄。”
“這回答有什麽問題?”許珍問道,她看底下學生全部一臉不認同,思考片刻,補充道,“或許是有點問題的……你們注意下,科舉時候不能這麽寫。”
女生蹙眉說道:“這與科舉無關,難道只要不是科舉,平日就能說曹孟德是好人嗎?”
許珍見有人反駁自己,嘴角忍不住上揚,十分欣賞這種願意思考、又敢發言的學生。
她看向那人,循循善誘道:“為什麽不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你既然覺得自己看法正确,又怎麽能斷定別人的看法不正确呢?”
“天下人都認為曹阿瞞是壞人,那麽有人覺得他是好人,自然就是異端,是不正确的。”
女生回應的極快,說話聲音略微擡高,“曹阿瞞六次屠城,雞犬不留,這般人物算什麽好人,即便是我阿妹都知曉曹孟德奸詐愚蠢,又怎能說他聰明豁達?”
許珍想了想,和她說:“我前些日子,便已經講過這個故事,凡事有表有裏。”
女生問:“什麽裏?不論有什麽內因,他屠城便是不對的。”
許珍問:“為什麽不能屠城?”
女生說道:“那被屠的都是無辜百姓,沒有傷害過他,他怎麽可以屠?”
許珍沒有直說,而是問了一個問題。
“如果我給你一只細鹽和細糖粒混雜的碗,讓你将裏面的鹽挑出,和糖區分開,在可以借助外力,卻不能重新買一份的情況下,你覺得應該怎麽做?”
那女生雖然不知道許珍問題的用意,還是很認真的思考了起來。
想了半天,只能想出,每一顆都舔一口,甜的放一邊,鹹的放另一邊這種答案。
可若是舔了,那鹽還能用嗎?
除此之外,又實在是想不到其他好辦法。
她別無選擇,只能将這個答案說了出來。
許珍笑道:“這是其中一種方法。”
女生十分詫異:“這樣都能算是一種方法?那還有什麽?正确的方法應該是什麽?”
許珍說道:“哪有什麽正确的,也就是別人做菜時候想出來的。”她頓了頓,說,“還有種方法便是,讓螞蟻過來,螞蟻喜愛甜食,會搬走糖粒,剩下的便是鹽了。”
學生們聽後不服,不止一個人坐在下頭質問:“糖都被螞蟻搬走了,那還怎麽用啊?!”
許珍說:“我也沒說一定要讓糖留着啊,只是要把兩樣東西區分開來。”
學生們怒:“這算什麽事情?”
“就是就是!你知道糖有多貴嗎!”
“糟蹋糧食,實在是荒唐!”
衆人怒了會兒,冷靜下來後,覺得似乎也很有道理,畢竟這只是個故事,而且一般來說,鹽比糖更貴些。
就在這時,許珍再度開口:“我說這個事情就是想告訴你們……”
書堂逐漸安靜下來。
許珍緩緩說道:“有的時候,萬全之法是不存在的。即便是用挨個舔一舔的方法,糖和鹽雖然能留下不少,但損耗依舊很大,需要花費的時間也很多。”
衆人聽了後,若有所悟。
小叫花低着頭,乖巧的坐在許珍的身邊,眼底晦暗,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名女生坐下,思考片刻後,不甘心,又起身問道:“你的意思難道是,曹阿瞞屠城,是因為想不到萬全之法,不得已而為之嗎?”
許珍道:“我沒這麽說。”
女生問:“那你說這個故事的意圖是什麽?”
“并沒有什麽意圖。”許珍說道,“我們都生活在太平盛世,感受亂世只能依靠史書,因而許多東西都是不知道的。”
女生看着許珍,沒有說話。
許珍平靜說道:“可我卻稍微知道一些,便是當時百姓衆多,而糧食甚少,民不聊生,即便曹公善心發作,帶着這些人遷徙到都城,又有誰能保證,遷徙的路上會不會有更多的人餓死或是累死呢?”
她這番話說完,書堂完全陷入沉默。
的确,當時糧草都送給軍營。
路上的難民不可能不吃飯,可數量這麽大,哪有這麽多糧食?一個人吃飽了,就注定另一個人要挨餓。
如此淺顯的道理,為何他們現在才想明白。
再仔細一想,似乎曹孟德真的并非壞蛋,內中有許多隐情。
那位提問的女生最為震驚,坐在位子上,開始思考,難道自己以前想的真的都錯了嗎?
難道曹孟德當真是個英雄?
不,不對,自己差點被繞進去了,即便他屠城有隐情,他幹過的壞事可不止這一件!
對啊!并不止這一件!
女生想通了,正要和許珍繼續理論。
擡頭一看,發現許珍竟然不見了,還有趙先生也不見了。
她慌忙問周圍同學:“那新來的草包先生呢?”
“已經申時了。”那同學正在收拾包,準備回家,“剩下的功課,剛剛趙先生說,明日再講。”
女生愣了下,随後提起裙子,朝門口追去。
許珍向來準時下課,絕不拖課,一看道日晷陰影到了申,就立馬帶着小叫花跑回了後山的辦公室。
趙先生在後頭趕了半天才趕上來。
他抱着一疊書,快步邁入後,詢問許珍:“你怎麽走這麽快?”
許珍笑嘿嘿的解釋:“我忙着回家做飯。”
趙先生皺眉,想到剛剛許珍所說的曹孟德的故事,又覺得不可思議,對許珍的印象有所改觀。
他原本就是武将出身,雖然現在當了教書先生,但內心對于三國時期的武将頗有好感。
剛剛聽許珍那麽一說曹孟德,頓時想到不少,自己在邊關打仗時遇到的事情。
世人說他們粗魯沒人性,可不在邊關的,誰能知道他們苦處!
他先前聽山長描述,還以為許珍就是個迂腐庸儒,現在看來,這人的眼界比一般人更高。
趙先生話不多,腦子想法卻很多。
且越想越心驚,覺得以許珍這人眼界,參加科舉,即便不中進士,也定能引人注目,被人招到幕下。
怎麽可能會成為別人口中的草包先生?
這人究竟是什麽來頭?
屈居于青龍山這種私學做什麽?
他看向許珍,看着這個頭發都沒紮好,看起來便窮酸且沒什麽涵養的女人,頭一次感受到了“能者初入世”的意境。
他正想問一問許珍,究竟是從哪學來的理論,師父是誰。
窗外一陣鳥聲長鳴。
忽然之間,門被推開,山長進來提聲問道:“李三郎今日來上課了嗎?”
趙先生忙轉身,回答:“沒有。”
“那明日——”他正要說話,一眼望見了許珍,見許珍還笑嘻嘻的,怒從心頭起,罵道,“你還笑!要不是你得罪了李三郎,他會這麽多天不來上課嗎!”
許珍覺得無辜:“我沒得罪啊。”
“就是你!李三郎都來告狀了。”
山長氣急,一邊是科舉的題冊幾乎沒寫,一邊是李三郎那邊不能怠慢,這兩件事情撞在一起,搞得他頭暈腦脹。
而且據說,李三郎的祖父近日回江陵看孫子來了。
如果李三郎在祖父那告狀,那可就……
他實在是不敢不管。
最後咬咬牙,決定賭一把。
他對趙先生說道:“趙先生,明日讓學生自習,我們先編寫題冊。”
随後轉向許珍,怒道:“至于你!明日!去李三郎家,負荊請罪!”說完停頓片刻,“若是他不來上學,你也不用來了!”
說完之後,再度怒氣沖沖的,抱着一疊本子走了。
他就不信,許珍真能把李三郎請回來。
要是請不回來,自己既能向李家表示歉意,又能趁機把這草包先生趕走。
這可真是,一舉兩得,一箭雙雕的好計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