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十八歲【三、四】
(三)
往年裏賴到年後回來的情況也是有的,依董執向來任意灑脫又難以捉摸的脾性,每回領時舜欽赴溫泉莊養病最早也得捱到臘月底才拖拖拉拉踏上返程。因此見二人招呼都不打竟比預定歸期提早了半個月回來,路上還遇襲,直将代為理事的孟虔和宋赟驚出一身冷汗。
其時孟虔有孕,也顧不得了,由僮兒攙扶着踉踉跄跄追在宋赟後頭下了樓。剛到院內就聽見前方大門嘎拉拉開啓,車馬攜塵幾乎是撞進來的,原本安靜的一方園地倏而充滿了人聲馬嘶,好不喧嘩。
又不知何人嚷了一聲,終究辟出條通路,孟虔穿行而過,赫見前頭立着一人頭面浴血,腥濁的血氣随着熱烈的汗與呼吸一道在這冬日的凜冽中遇冷凝結,蒸騰成了淺淡的緋霧。他周身籠在那一團詭異的腥氣裏,直如沙場肅戾的鬼雄,一夫當關,踩下身後駭人的千裏枯骨。
他懷中始終護着一人,染血的鬥篷下似一方稀有的平安淨土,罩住那人纖塵未染,毫發無傷。孟虔認得出,那是大哥董執。那麽眼前這反手提刀之人必然是時舜欽了。一個自己從未見過,完全陌生的百人斬,時舜欽。
不意,他身形狠狠打了個晃,兀自靠向身畔的董執。
董執摟緊他,變調的聲音裏吼着找劉佑。孟虔過來,小心地一指又一指将他持刀的手指掰開,取下刀,哽咽着寬慰他:“沒事,霈英,到家了!”
他雙眼木蠹地在面前幾人臉上轉了圈,最終落到董執面上,并不說什麽,僅僅望着,望到疲憊襲來,枕在他肩頭昏昏睡去。
意外,無論養傷時候或者傷好些各自忙碌,時舜欽同董執的相處總顯得冷冷清清。董執一貫不愛口舌上與人争長短,骨子裏則是睚眦必報的,借口追查仇家同宋赟連日裏密探籌劃,忙忙碌碌似也說得過去。可孟虔卻靈犀地察覺,時舜欽同樣有意不挨近董執身邊,你在屋裏談事我就去武堂練兵,你行色匆匆向外去,我便坐下來查查書畫畫圖,偶爾對對臺賬。并且孟虔更感到,時舜欽本人變得沉默寡言了。非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淡,僅僅是不愛說,不想說,心裏頭揣着千斤的事,卻懶得開口往外倒一倒。寧願藏起來掖着,醞釀成一團愈合不了的傷瘡。
此皆不過是孟虔的一點源自于直覺的猜測。到底不放心,于是每日尋個借口過來瞧瞧他,其實就是陪他說說話。
這天進門,見他又在畫陣圖,坐下後不免打趣:“頭幾個月還噘着嘴愛理不理的,如今徹底成驚弓之鳥了。你可別累着自己!就老七帶的那群野小子,全是功架好看實則稀松,莫将他們看高了。這槍林棍陣,武行練家子若練一個月,他們少說百天。這還得算算中途有沒人跑了的。”
知他故意揶揄宋赟對衛隊太放縱,時舜欽牽起嘴角微微笑了笑,直言:“不能說驚弓之鳥吧!三年前那一回,實則比今次兇險多了。就是突然想明白了,風月場消息海,江湖的、朝堂的,來來往往真假虛實千百樣面孔,這風穴裏卷着多少身家,誰也不知道它最後會偏向哪一個未來。所以每一方都卯足了勁去拼去奪!那些人輕賤伶人,同時又怕我們,想最大程度地利用我們,諸方利益,我們幾時能夠置身事外?可沒有人會來救我們的。即便暫時立在了相同的利益陣營裏,盟友也好夥伴也罷都只是場面上的頭銜,實際他們并不會為了保住區區一個情報販子而動用龐大的衛戍,到頭來,我們唯有自己保護自己。”
孟虔一直靜靜地聽他說完,眸光很深,很沉。
“這兩年,你的心當真踏實了!”
“哼——”時舜欽自嘲地嗤笑,擱下筆卷起袖子,露出一截蒼白精瘦的小臂,翻過手來,如柴的指尖亦是冷白,手背上青筋纏繞,“二哥心裏很清楚,我這輩子已經沒有可指望的了。再也不能披甲從軍,金戈鐵馬縱橫沙場一将功成,這些都跟我沒有關系。幼時的志願,答應爹的抱負,都做不到了。如今,連保着爺都很力不從心。”
聽話聽音,孟虔心下凜然,直身先前一把扣住他手腕:“勿要輕言舍命!恩伯待你豈是這般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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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舜欽搖搖頭,神色間竟流露出後怕:“不是的二哥!太險了,這次真的差點兒回不來。”
倔強的少年眶底倏然熱淚翻落。
“明明跟我在一起便是暴露,可我真的不敢同爺分頭走。小子們太弱了,我不能冒這個險。走一路死一路,十一個兄弟啊,就這麽沒了!即使如此,我都沒法誇他們一聲好。因為他們丢了命就意味着爺的命岌岌可危,我心裏頭罵他們趕死也沒盡好本分,卻當真怨給死人聽去嗎?我是着急了,就想趕緊多帶出幾個根骨好的來,想有天我不在了,至少還有人能好好護着他。”
孟虔驚駭:“胡說什麽呢?莫瞎想!老劉都說你的傷不打緊,寒病也并非治不好,且有得活,不可喪氣。”
時舜欽別過臉去,吸吸鼻子,故作輕松:“也對,大難不死嘛!那就麻煩二哥閑暇時也多留心給我找些兵書回來,好好琢磨琢磨怎麽操練那幫混日子的野小子呗!唉,當初鬧得狠,顧不上,可惜了爹書房裏那些個簡牍卷冊,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看。”
孟虔也扯袖沾了沾濕潤的眼角,順着話拈趣兒:“那你可托付錯了,我屋裏最多的就是話本子,你若不嫌棄,我給你編個三軍大戰,你看看有沒有實戰可能?”
時舜欽低頭噗嗤笑出來:“那快免了,不敢勞動大架!雙人雙份,這人頭費我可給不起。”邊說,邊下意識伸手撫上孟虔的腹部,眼神不自覺流露出溫暖與疼惜。
少見他這般親昵溫存,恍惚還帶着些從前不曾有的期待,孟虔不由得納罕,同時自己也擡手輕輕地在側腹摩,笑嗔:“這會兒倒乖了,鬧騰一上午。”
時舜欽無意識地“唔”了聲,似自言自語:“愛動就是康健,好,好……”
孟虔心頭乍然靈犀一閃,攥住他手,欣喜:“霈英你是不是?”他目光落在時舜欽腹部,神情興奮。
時舜欽一怔,抽回手來,偏頭回避:“沒有!”
“可——”
“沒有了。”
“沒有了?你是說——”孟虔心頭猛地一顫,“在溫泉莊時,還是說,回來路上?”
“在溫泉莊。”時舜欽蹙眉垂首,身心俱怠,“我不知道,我們都不知道,一切來得太快,也去得太快了。”
(四)
悉數怪罪酒中的情藥迷得人輕狂無端也許并不确切,身不如意,卻多少還是随心的,索性不似往常克制,托借了他人無心插柳的成全,放縱去求歡。那夜時舜欽自恃體寒,不易有子,興起後熱烈地獻了女穴。董執豈是肯的?但一則情潮湧動難以自禁,二則藥性發作的時舜欽早将主從的依順丢在腦後,仗着習武的體格優勢将董執牢牢壓制住,無論如何翻不得身。兩三輪回後幹脆地敗下陣來,便全都顧不得了。
藥性退去,恩愛長留,董執親吻過酣然好睡的少年面頰,自行披衣出去,完成事前的承諾,給了十七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每日靜坐兩個時辰,罰抄《左傳》。
及後幾天,融雪天寒,時舜欽着了涼,反反複複卧床三五日。方好一些,冬至前更落一場大雪,日短夜長,沒完沒了無情無盡的徹骨冷冽摧得天地一片肅殺,有病沒病的全少了生氣。時舜欽寒症發得更急,董執不敢耽擱,草草收拾了行囊,輕裝簡行領着要緊寶貝的玉卿去往溫泉莊養病。
初初時候,似有起色,溫泉莊裏亦不同于繁露館內總有劉佑這樣可靠的郎中常駐,二人便都以為寒症得以壓制該當無事,全不曾往他處多心一揣。入了臘月,莊內開始作起藏冬的準備,後廚新聘的大娘嬸子特意殷勤地來問一聲這年的臘八粥要鹹的還是甜的,董執随口一說:“鹹的吧!”
時舜欽愣一下,好奇道:“往年不都是甜粥?”
董執很是無謂:“其實我對時節裏的吃食都沒什麽興趣,跟着大家夥兒一道熱鬧罷了。館子裏人多,往年都委屈你這個南方人遷就我們,反正此處人少,這回随你好了。我也嘗個新鮮。”
體己話入耳入心,聽得時舜欽渾身暖融融的,粥一口沒吃,卻仿佛已經喂得飽足了。
但到底,這口比甜粥還甜的臘八粥沒叫時舜欽踏實地吃進嘴裏。
出事的晚上,時舜欽入池前已感不适,心口憋悶得厲害,精神不佳。下水後不久愈加頭暈眼花,下腹莫名有些酸脹,總以為又是自己大意浸得久了,吹吹風便當無事。便勸同在池中的董執多蒸一會兒,想獨自先出去。可晃悠悠爬出來才走幾步就一頭栽在池邊,人事不省。
“我恍惚醒過片刻,依稀聽見爺同人說孩子、小産之類的。爺的聲音聽起來又氣又急,比我受傷時候還兇,那時候我大抵猜到究竟發生了何事。可是我不信,哄自己說發夢呢,睡吧,睡醒了就都沒事兒了。”
然而一切實非虛幻,渾噩中下腹驟然爆發的烈痛将時舜欽無情地扯出夢境,再狠狠掼入深淵,既冷又疼。
記憶中唯有董執的懷抱是暖的,卻抖得比自己還厲害。下意識睜開眼去尋他眉目間含蓄的溫存,意外叫水滴迷了眼。及後又明白,水是淚,董執的淚,落進他的眼中。
臨時抓來的郎中回天乏術,戰戰兢兢問董執要決斷:“不成了,孩子保不住了,官人您看……”
董執陡然暴怒:“我一早說過,孩子能保就保,一切已欽兒的安危為先。還問什麽?”
時舜欽一字一句都聽見,銘記在心。
出事至今,他始終矛盾地想,那人心裏竟如此以他為重,何其幸焉?反過來又忖,他究竟不在乎孩子,或者僅僅不想要這個孩子?不想讓一名陰身兒、一個玉卿來替自己孕育子嗣?
時舜欽不清楚,更不敢去弄清,前者,恩愛太重;後者,歡情涼薄,自覺哪個都承受不起。
可昏迷後醒來,一眼還只見他——形容憔悴,下颚出了一圈青茬兒,手肘支在案頭,扶額淺寐——念及孩子,念及他的淚他的苦,終究惹不住哭了。
董執驚醒,心下分明,俯身抱起他來擁在懷裏,哽咽相言:“對不起!”
時舜欽忙搖頭:“是我對不起爺!”
“不,都是我的錯。我該想到的,老劉的原話是不易有子,他的意思是不容易生下來。我想錯了,大錯特錯,是我害你遭此厄困!”
“下回,我,我們再——”
“不,絕對不行!”董執眼瞳中映滿莫大的懼意,“你可知自己失了多少血?整整三天啊,你若不醒,我、我……”
董執蹙眉合目,重重嘆息:“幾乎與你陰陽長絕,這樣的事我不會容許再度發生。”
時舜欽撫指揩他淚痕,聲嘶啞:“可那是你的孩子!”
“便是我的孩子又如何?生下來後呢?把孩子送走還是養在身邊?養在身邊繼續在這行裏人前賣笑?這些你可都想過了?”
時舜欽全沒想過。他壓根兒想不到,來不及想。
“再者,我的孩子留下來,拿什麽養?無非仍是小倌兒用身子換來的錢,卻奉來養我的孩子,公平嗎?”
時舜欽一詫:“爺這輩子都不打算退館嗎?”
董執慘笑:“退了館去哪裏呢?你以為只是敬忱他們望不到前途麽?說到底,那處既是牢籠,對斷絕後路的我們同時也是避風港。每個人都矛盾地活在紙醉金迷中,不去想生存的意義,逆來順受地等着結束的一天。哪天活煩了,我也不攔着你們自己去結束。時常,我都想結束。”
言語慘淡,道不盡此生的渺茫。然而事實又是否果真如此?也許尚有轉圜,還可期盼,只是那樣的可能,董執自己都未作設想。
時舜欽便擅自替他想。想假使孩子能在,想他能有個家,屋前插蘭菊,房後栽閑竹,雞犬相聞,半生的是非幹戈盡皆卸下,雲淡風輕。他驚訝地發現,那遐想裏居然也将自己編排進去,相濡以沫白首不離,美好得令他自卑自慚,不敢再想。自覺不配!
“霈英,哭出來吧,心裏頭會好受些!”孟虔只聽他敘事,未聞其心意,見他落淚,便拿自己孕子、産子又離散的心緒化為他人的百般惦念,以為他痛悼胎兒,少不得勸一勸。
時舜欽搖搖頭,忽俯耳貼在他腹上,依依地聽着。
“我說不清楚,頭兩天并非不在意,但也沒覺得十分難過。尚不足兩月,郎中說胎心還未曾有,算不得人,不過是個肉疙瘩。他紮胎時我無所覺,他掉落了我也不得見過,沒什麽感覺。只記得疼,他離開的時候,很疼很疼!”
“霈英啊——”
時舜欽擡起手微弱地擺了擺:“沒事的,二哥,都好了,不疼了。”頓一頓,又說,“就是,偶爾看見別人家孩子跑來跑去,喊爹爹,突然會想那孩子如果還在,如果能生下來會怎樣?慢慢長大,會跑了,喊我爹爹,喊爺什麽?父父?哧——”
孟虔的淚滾落在他發上。
“從前看你們生産,孩子走時總舍不得,我一點兒都不理解,如今我仿佛懂了些。因為他們是活的,與我們同息同命在一起九個月。對我們這些無家無根的孤魂野鬼來說,孩子就是我們最親的人了,是血脈!
“一直以來,我沒有當自己是陰身兒過。爹從小刻意淡化我與純漢兒的不同,教我記着自己本就是男孩子,即便日後選了女道,也不過比別的男子多了一項生産的辛苦。我看見爹同娘恩恩愛愛的,還有軍營裏那些随軍的家屬們,男男女女都是過日子。那時候有位千夫長家的小姐姐,成天也在校場裏習武,人很漂亮,好多人喜歡她,我也喜歡。爹就玩笑,說等我長大了能挑落小姐姐的劍了,就為我提親去。如今我變了,都變了!”
孟虔俯身撲在他肩頭低低啜泣,啞聲哀求:“傻小子,哭出來呀!哭兩聲心裏就不苦了。”
他偏偏不哭。
“哭不出來呀!”
反而還笑了:“爺禁了溫泉莊的口,二哥可替我保密呀!”
孟虔點點頭,哭着道:“我饒不了小十七!”
“呵,不要啦!他貪玩罷了,無非想捉弄我一下,如若有心害我,也不會使情藥,直接下毒豈非一勞永逸?何況我自己原有不是,太孟浪了。誰都料不到的結果,假使世間能有預知術,大約我不會那般放縱,他也不敢胡鬧了。”
“這話真該叫小十七自己來聽聽,讓他不識好歹。”
“也不是,就事論事罷了!爺都罰過他了,何必再遷怒于他?孩子的事真就是命,沒緣分!”
孟虔直起身,憐惜地撫他腦後披散的發絲:“望着你當真看開了!”
時舜欽也擡起身來,笑容微薄:“跟二哥商量個事兒,這回我求求爺,把孩子留下來咱自己養,好不好?”
孟虔神情一滞,繼而垂首不語。
“勸我的話倒能說一筐,其實扪心自問,每次孩子送走時,二哥心裏何嘗舍得過?”
聞言心酸,将止的淚重又溢了滿眶。
“別的時候或許無用,今次應該可以。畢竟爺心裏對我尚有些歉意吧!”
孟虔肩頭一震,面露驚詫。
時舜欽自嘲地笑:“我是不是太陰險了?明明他也不好過,還要算計他。可現在的我也只是依附着這一點點權力安身立命罷了!趁他尚寵着我,能要便要一點。哪怕是為別人要。”
孟虔着急:“不是的霈英,恩伯對你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時舜欽手掌在孟虔腹上柔柔地撫,“爺是好人!我只是不确定自己能陪在他身邊多久。或者有天他對我厭倦了,可又不忍心棄我,就那樣不親不疏地養着,我又怎好意思去争些什麽?有情無情,無非是新寵舊歡輪轉替換,風月行裏,看慣了。我想不了以後,不如趁現在自私一些,臉皮薄也沒活得多輕松,是不是?咳咳——”
驀地劇咳,伸手去抓案頭的巾帕,掩口吐落一團黑紅的血塊。
孟虔吓得失聲尖叫,才想起身去喚人,恰巧董執正打外頭推門而入,聞聲奔進,登時大駭。
“不妨事不妨事,污血,老劉講過的,吐出來好。”時舜欽癱靠在他肩頭,虛弱地笑笑,一手與他交握,一手拉住孟虔,“告訴爺個好事兒,二哥方才答應,孩子生下來認我作幹爹。”
董執渾身一顫,不禁落下淚來。
“孩子有我一份的,爺,好不好不送走了?我來養,行嗎?”
董執不住點頭,臂上收緊擁人入懷,貼身貼心:“好、好,我答應!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泣聲入耳,靈犀恍然原來近日的克謹少言并非出于厭倦疏離,這人心裏頭總疼他念他,顧惜着不肯明說。
時舜欽兀自矛盾重重,董執何嘗不左思右想?怕眼前人失了孩子意難平,又唯恐他不傷心不在意,倒怨怼入了女道諸般委屈,全是受自己的逼迫,害他至深。非愛即恨,董執也不敢弄明白時舜欽真正的心意,自愧自悔。
一雙人兩樣心,卻還殊途同歸。時舜欽不無竊喜,又懷歉疚,欲要剖白,張了口羞啓齒,終只笑笑,心頭一松,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