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十八歲【一、二】

(一)

做一塊抵擋槍林箭雨的人形盾牌是一回事,侍夜合歡是一回事,染指經營、獲傳達官顯貴的秘辛則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回事了。

武将亦涉朝,出身官宦人家的時舜欽盡管已谙政局的波詭雲谲,不過從前父親為官的風格耿直又本分,明哲保身,自不會接觸太多的內圍消息。可風月一遭,銷金窟裏聲色颠倒,帳中人玲珑竅,從來都是聽者有意,言者也不全是無心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花街裏買賣的何曾僅止于歡?繁露館能做大,憑的是色藝;能做久,靠的是關系。關系維系卻非談情說愛你侬我侬,眼明手辣揀出了厲害人的七寸狠狠拿捏,場面上的和氣生財私心裏的彼此掣肘,各自扯住一只角,諸方站成了衡。

因此董執能坐穩館主繼任,一是他有魄力敢争,再一則也多虧先代究竟動了幾分真心癡迷一場,竟早早分享了一半保命續力的法門與他。那年暗中尋贊力,于董執來說即是勝算在握。事到如今,他更是毫無保留将自己掌握的秘密一股腦交代給時舜欽知道。于他,全是深思熟慮後的頂真,時舜欽惑的怕的,也正是這份頂真。

“爺何故突然引我看這些?”床後的秘室內,望着眼前冊冊的書記,白的紅的墨墨黑,按着輕重挑顏色,每一卷又都數着年份列起來,時舜欽看得眼花,捧着燙手。

“因為信你。”董執應得很淡,神情坦然。

“二哥看過嗎?”

“他沾手的他清楚。”

“所以為什麽全部告訴我,不是二哥?”

“你在,他總會知道。你不在,知道得越多豈非死得更快?”

時舜欽愣了下,恍惚靈犀了一點不安的念頭,惶然瞪住董執的臉:“爺要去哪裏?做何事?”

董執慘然一笑:“我哪裏都不去。”

“騙人!”時舜欽沖到近前大力握他手腕,“你不想帶我去?!”

董執垂睑默了默,拍拍小子的手,舉目環顧密不透風的暗室,說得很慢:“就是在這裏,每個晚上。”

時舜欽的手劇烈顫抖。他頓時明白密室存在的意義并非純是收藏外頭收集來的消息,更是掩蓋此處主人不堪的私癖。董執身上至今殘留着那時遺留的痕跡,藥消不去,粉遮不掉,赧于暴露人前。所以四季輪轉,再熱的天董執也不着短打,亦不入群浴,頸上刺一條纏繞的荊棘,右腕文三道盤旋吐信的蛇形,稀奇古怪,斯文敗壞。

“你與我最親近,該是能覺出來我身上的不妥。”董執伸出手,掌心向下,可見指甲上塗抹着特立獨行的烏色蔻丹,唯有拇指一片似是不同,細看确是紫色的,“绀色越來越深了,再過不久也用不上這些遮蓋了吧!”

Advertisement

時舜欽很難過,也氣惱:“那不是好東西,爺該戒了!”

董執眉間一苦,唇畔澀然,猶是笑:“戒過,差點兒死了。老劉說慢慢來,但好像來不及了。”

“當初為什麽要吃?自我麻痹?”

董執偏着頭,笑得古怪:“憑你對我的了解,我是那樣的人麽?”

時舜欽搖搖頭,恍然:“他給你的?他逼你吃,想控制你?!”

“說對一半。那原是摻在膏脂裏的,磨得很細,抹在後穴促興。後來他瘾頭大了,嫌抹的起效慢,索性口服情藥,也要我陪他吃。哼,這屋裏曾經關着的壓根兒不是人,就是兩頭畜生!”

往事一言帶過,但時舜欽十分清楚,所謂情藥,若非有心陷害,多為年長後力不從心者強行滿足欲望所用,其實就是榨取,對身體絕無好處,更易成瘾。可憐董執年紀輕輕本當精力旺盛,卻被無度索取,藥毒入五髒,要拔除絕非一朝一夕可成。如今他所用已是劉佑調配過的替代品,毒性輕微,六年裏從未間斷,到底弊大于利。

相處日久,時舜欽了解董執素來的灑脫,七情斂藏,少有大喜大悲,也難見盛怒或憂慮。初來乍到,會以為他世事周旋練就的豁達,漸漸曉得了樁樁件件的來龍去脈,才悉知他極端的頹然。生不由己死又奈何,不如放縱圖一時的痛快,醉生夢死,夢不好,只求長醉。

密室托呈,這裏是他此生最後的隐衷與噩夢,全都攤開給了時舜欽,宛如臨終的人事盡了,向死去矣。

擡腳踢翻了堆積着書冊的小案,時舜欽便似被惹怒的公牛橫沖直撞毀了室內一切的陳設。轉頭來拖起董執跑了出去,按下機關封了室門,獨自使蠻力将床推抵上去。

董執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小子發洩,冷不防被他攔腰拖拽,冒失地扔在榻上,未及回神,小子已合身撲到。

“戒,我陪你戒!”

董執怔住。

“爺一天不斷,我也不吃藥。”

董執震怒:“胡鬧!”

時舜欽犟頭倔腦:“爺不胡鬧?你跟我交代什麽?我賣命給你不是繁露館,這裏大大小小的破事與我何幹?誰生誰死誰苦誰難又關我鳥事?可爺的死活跟我有關!我不準你死!”

董執哼笑:“屁話,人早晚得死!我要死,你要死,大家都死,不死的是妖精。”

“那也活痛快了再死!”

“我他媽活得挺痛快!”

“甩了包袱離開這裏才是痛快,生而無憾比死而無憾更痛快,爺現在只有痛,哪裏快活過?”

董執語塞。

時舜欽眼眶泛紅:“我知道爺不是不想走,是舍不得丢下一道苦過來的小倌兒。你說過,這行是斷不絕的,你拼一生守住幾十年,能幫幾個算幾個。不為解脫,就是少一些死去活來,多幾條劫後餘生的性命日後能走出去。爺預備好給這館子陪葬,我又在乎嗎?我們不都是一樣的?一樣沒退路也沒前途了。所以別再托付給我什麽人什麽理想,我沒有其他需要顧念的人事。這輩子跟你走,我從一而終行不行?你既不想要我,就別管我死活!”

賭氣一般,時舜欽吼完了肺腑之言,便是伏在他胸膛上,氣勢洶洶地瞪着他。

董執亦直直望着眼前稚嫩的臉龐,俄而,噗嗤笑出來,笑着笑着,擡手覆眸。

“傻小子,你是忠心還是動心了?分清楚自己的心,再來跟我說從一而終。”

言罷陡然擡身吻住少年雙唇,趁他錯愕之際一把推落,迅速站起向外走去,徒留一抹蒼涼的背影烙在時舜欽眼瞳裏,看得癡了。

(二)

這年的雪來得早,才十月下旬就洋洋灑灑落了一場,不輕不重地積在屋瓦樹梢,清清白白地覆了一世界。

密室一遭,起了争執,還當不歡而散,但出人意料地,董執第二天就當着館內衆人定了時舜欽的名分。是玉卿,是惜是寵是首近,一人之下,影子權者。

沒有誰公然表示不滿甚或反對,并非不敢,毋寧說明眼人的察言觀色終究坐實,大家輕松。

而時舜欽自己是半喜半憂的。慶幸董執到底沒有惱煩了自己,更難過他的決定裏三分任性縱情,七分卻籌謀,還是将自己算進了他的身後,未肯帶着走如今圖當下。

散了場,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走去武堂,看見刀劍棍棒扔了一地,人影全無。茫然地擡頭望眼天色,恍覺已到中午,大家全跑去吃飯了。宋赟治下随意,很少給衛隊定規矩,操練完了往往擡手一揮,人呼啦散去,少有專門的人留下收拾打掃。

時舜欽走進去一件件拾起武器歸還架上,收攏遺落的汗巾,又掃一掃塵。他做得很慢很細,心無旁骛。

荀晚華進來他是知道的,兀自忙碌,沒有招呼。

“我才從老劉那兒過來。”荀晚華走近來,遞過一只酒甕,“今年的藥酒,他叫我帶給你。自己拿回去吧!”

時舜欽接了,讷讷道聲謝,無謂地問一句:“你不舒服?”

荀晚華搖搖頭:“十一哥睡不着,我托老劉配幾副安神湯給他。”言罷歪頭笑着左右打量了時舜欽片刻,方道,“怎麽不高興?”

時舜欽說:“沒有。”

“你這個樣子可不叫高興。”

“沒有不高興,也沒有什麽事特別高興,平平常常而已。”

“嗳嘿,我以為你同恩伯挺好的!”

時舜欽身形一頓,慢吞吞擡起臉來:“好啊!”

荀晚華笑得意味深長:“就是個身份,擺給外頭人知道的。大家夥兒眼裏,你還是你,也早就是你了。”

時舜欽目光在他面上輕描淡寫地掠過,還是說了:“我想的不是這個。”

荀晚華不解。

“他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

“那你不願意?”

“不是!”

“所以你就是氣他擅作主張了。可他是館主呀!這一館之內,他決定的事,需要問過誰呢?”

時舜欽輕微地笑了下:“是啊!他心裏想的,何需旁人置喙?又憑什麽置喙?”

覺他話裏有話,荀晚華心頭一詫,未敢追問。其時,他也捧着藥酒,冷冷淡淡地走了出去。門外瞥見等在檐廊下的呂昂,彼此嫌惡,均作未見,背身相去。

回到房內,見案頭餐飲未撤,盤內食物更似未經翻動。時舜欽四下掃過,沒有見到董執,猜測他臨時有應付,不多會兒就該返回來的,便顧自在案前盤腿坐下。又思及适才同荀晚華的一番點到即止,心頭還覺憋悶,順手将抱在懷裏的酒甕打開來,就嘴咕咚咕咚灌下去半壇子。

劉佑配的藥酒素取平順溫和的花雕酒,驅寒暖身行血健氣,加之時舜欽酒量甚好,全飲完也最多是個微醺。可今次的酒卻怪,喝下去很快就上了頭,腦袋暈乎乎的,口裏幹身上燥,恨不能披發赤足外頭去奔一場。

習武之人有警覺,飲酒是賭氣,卻也曉得藥酒益病貪杯無妨,絕非傷身之舉,因而時舜欽不做他想,立時懷疑酒中有古怪。晃晃悠悠撐起身跌撞着向外走,想去巾架旁取涼水潑面。恰好董執推門進來,見狀不妙,箭步搶上攬他入懷。

“你喝酒了?”

時舜欽點頭又搖頭:“酒有問題。”

董執朝案上順了一眼:“老劉配的藥酒?誰拿來的?”

時舜欽雙眼充血滿面通紅,站立不住,慢慢滑到地上,講話舌頭有些大,語序也開始亂了:“十、十三……半路碰上……我拿回來的……”

董執打量時舜欽的情狀很是蹊跷,一手托着小子,另手夠到了案上的酒甕提溜到眼前,先聞一聞,又嘗一口,扭頭吐掉。

“荒唐幼稚!”他竟顯得哭笑不得,“不會是十三。你還碰見誰了?誰進來過?”

時舜欽煩躁地扯着自己的領口,蹙眉想一想,說:“十七、等他,媽的——”

到了這時候,他總歸猜到酒中被摻了何物,不禁又惱又羞,掙紮着要推開董執。

董執眸色暧昧:“別犟了!藥性你清楚,跳水池子裏都沒用。”

“……”

“才說了你是我的玉卿,便當作賀禮好了。”董執穩穩抱起時舜欽直往內室行去,“回頭我會替你好好‘謝’他!”

時舜欽咬着牙,一時還不肯就範。

董執扯住他衣帶,逗他:“跟我還不好意思麽?”

時舜欽呼吸紊亂,眼神迷離,強自留住一絲清醒,雙臂環上董執頸項,呵出一嘴的酒氣:“什麽都聽爺的,這回,依着我來!”

董執一愕,複笑:“好啊!”

帷幔放下,帳中長歡。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