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二十二歲

【表】

命運是個好東西!一切無法解釋無可規避無語诘問的苦難劫難甚或無妄之災,都可以一股腦套在它的頭上,随後說服自己接受,繼續硬撐着走人生剩下的路,走到麻木。

時舜欽以為自己麻木了。生離死別,貪嗔癡怨,皆傷不到他。

但原來,不過是自欺欺人,自我麻痹罷了。

十四郎自戕,他怕過;孟虔垂危,他恨過;今番十一郎自殘自輕,他不恨不怕,卻終究不忍心,想不通。

冷面修羅一般将急急趕來探望的幾個小的統統斥阻在門外,就連一貫外柔內剛敢說敢做的小十九也噤聲了,久久地對峙,彼此都無言。随後慘笑一下,只說:“那我改天再來看哥哥。”便扭頭匆匆而去。

轉身的剎那,時舜欽看到了也看懂了,小十九分明已全都了然,正如他對其人的了然。伶人的相惜相知,無關親疏,靈犀不需點破,一眼分明。

可為何是董執來背下罵名?

出事以後時舜欽想過諸般遮掩轉圜的說辭,卻從未想過“館主重利”這一項。因為董執不是,他從來不會。

然而每個人都默認了這樣的決定。孟虔也好十一郎也罷,心照不宣地任他将名聲做壞,變成了古往今來千篇一律的館主。恩伯無恩,伶人無義,從此徒剩了逢場作戲的裝扮,笑也活着,淚也活着。

這樣的董執過于自暴自棄,時舜欽不喜歡,厭惡到心疼。

便忍痛,遂他願,漸行漸遠罷!

【裏】

髒手的事無論當時出于義憤,抑或藝高膽大實未怕過,總還有些後續的應付。時舜欽想擔待難擔待,場面上到底只認他是董執的傀儡,諸般計較還得是繁露館的當家人親自出面周旋。玉卿再親,也是董執的親,旁的人不須念他的情面。

鐘鼓樓上閑憑欄,風月人睹風月,滿目刀光劍影。

過去嘗以為披肝瀝膽,總将是武官效國,百死無悔。如今時時在無形的波詭雲谲中周旋,冷汗淋漓如履薄冰,實不如真刀真劍的對弈來得痛快,反倒心生懼怕,想活下去,想他人活下去。

時舜欽牽挂董執,董執牽挂一館上下,時至今日已全混在一起,分不清是他的用心,還是自己的顧惜了。

便索性只當個影子,守着他陪着他,活在一起,死了,也許在一起。

一番交涉,險險闖關,事當揭過。施施然下樓閣,步入街市,董執突然起意想走一走。時舜欽示意車轎綴後,勿要靠近,自己跟着他在街頭随意閑逛。

觀其形容,疲憊蕭索,沿途商鋪小販各色物品琳琅滿目,都不入眼,盡是拖着步子向前,斜陽打在背上,顯得愈發重了。

時舜欽猶豫着正要伸手去攙,一時心思專注,失察了周遭,險與人撞在一起。他固然反應迅捷,意外對方身手竟也靈巧,兩廂堪堪避過,那人擡眸賠笑,未及開言先怔了片刻,旋即欣喜大叫:“欽弟?!是你嗎?”

始終出神地走在前頭的董執停了下來,回身茫然地望着這一幕他鄉遇故知,看見盤發勁裝的小婦人,也看見了時舜欽面上的悲喜交織。

察言觀色,足以确信:“真是欽弟!哎呀呀,多少年了,好小子長這麽高,差點兒沒認出來你!”小婦人心潮湧動興奮難抑,全沒留意到時舜欽神色有異,兀自喋喋不休,“嗳你後來去哪裏了?我們到陸家打聽你的消息,好家夥,家丁脾氣都好大,拿掃帚轟我們。你哥人還不錯,告訴我們說你出外自謀生路了,詳細的去處他也不曉得。反倒托我們尋尋你,與你帶個口信,說無論日子好過否有無難處,都叫他知道一下。這些年他中舉又選官,始終同阿爹通着信,唯怕你找不見他似的。噢對了,他現下是翰林編修,派了學政,人在湖廣,仕途穩——”

話越說聲越低,漸漸不敢講了。

時舜欽踉跄着跌退,面白唇也白,指尖輕顫。

“怎麽了欽弟?哪兒不舒服了?阿姐領你去看大夫好不好?”

即便輕微的觸碰都令時舜欽反應劇烈,他甩着手倉皇回避,宛如受驚的小獸,神情間滿是戒備。

小婦人困惑極了,尴尬地立在原地難以靠近。

“抱歉!”董執挽住時舜欽的手,人從容,心坦然,“欽兒着了風寒,嗓子不好。敢問娘子如何稱呼?”

婦人目光在他二人相牽的手上落一落,慧心識趣,嫣然笑曰:“小婦人夫家姓林,欽弟過去喚我屏姐,相公叫我阿屏好了。”

董執微微欠身:“在下董執,見過林夫人。夫人與欽兒故人重逢,本當好生敘敘舊。只是今日欽兒身子不爽,夫人見諒,恕我等少陪了。”

言罷便走。

婦人趕忙攔一攔:“相公可是家住城中?不瞞相公,小婦人出嫁從夫又從軍,此番僅是路過,後天便出城了。一別不知又是幾年,所以想——”

董執明白:“在下,董執!”

重複的姓名念得極重,手上更緊,帶着時舜欽頭也不回離去。

那婦人沒有追上來,目光追索,驀地好深好沉。

第二天上午,繁露館偏巷花園角門外,董執再次見到了江雪屏。果然她去打聽了,知道董執究竟何人,也恍然了時舜欽的怯拒和傷情。

她沒有追問時舜欽幾年來的經歷,也不執著于非要見他,毋寧說,看到迎出來的是董執,她預料之中還略略有些許的釋然。

“欽弟有董館主管着,想來阿爹也該放心了。”

董執眉宇微蹙:“放心?”

江雪屏颔首,笑容和藹:“這不是個好地方,但有個對他好的人。做別人的玉卿同做你的玉卿,不一樣。”

董執哼笑:“可惜我無法還你一個謝字。”

“謝?”江雪屏自嘲地搖搖頭,“謝我們沒有幫他救他,自我安慰地相信他活得很好麽?董館主諷刺起人來真是不留餘地啊!”

董執默然。

“傻小子說過要娶我呢!”江雪屏突然頑皮地眨眨眼,“喔喔,你确實知道我是誰!他真的什麽都不瞞你,真好!”

伸過手來,交下半枚玉蝶:“日子沒法回頭了,我也從沒有認真等過一個傻小子來挑落我的劍,到底是我辜負了他。不知道該拿什麽補償,可還想厚着臉皮來請他原諒。想他能繼續認我是屏姐。”

眼淚滾落,強顏歡笑:“家沒了,姐姐還在。再給姐姐一個機會行嗎?若有天這裏也護不了他了,若他能走了卻無處投奔,還來找屏姐,我管他。拜托,一定告訴他,好嗎?求你!”

董執攥住碎玉,仍舊什麽都沒說。

随後江雪屏便走了,笑着致謝,心內澄澈。

只她身影消失許久,董執依然垂首靜靜地在那裏,癡癡看着手中的玉蝶,凝固了一般。

“真的,不去送送麽?”

言語一牽,陰影處行出人來。

董執擡眸望過去,不再言,還将玉蝶放在他掌心,手撫一撫他面頰,指腹輕柔地揩去淚痕。

“誰也沒有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你!”

身影相錯,董執眉目含痛:“以後別再說自己沒有退路了。挺好的姐姐,不是麽?”

遠去幾步,身後喚來:“爺真覺得好?”

董執站下,深呼吸:“希望,你不必走這條退路。但有退路總是好的。好,好……”

時舜欽五指收攏,将玉蝶捏得生疼,終究沒有追上去。

直覺眼前人心頭系,都在那一刻稀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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