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二十三歲

【表裏】

十一月天寒,板子抽在裸露的脊背上,一下又一下似不遺餘力,不知是凍木了還是疼過了,居然也沒覺得太難捱。

這是自己第一次挨打,也是董執第一次笞他,時舜欽心裏凄楚地想:玉卿的卿,到底不是親,不留情了!

三十杖領過,董執扔了板子,俯身過來抱他。當着衆人的面罰,也當着衆人的面惜,那一瞬間時舜欽又猶豫,矛盾于眼前人矛盾的表裏,愈發迷茫了。

屋門合起,房內獨對,沁涼的藥膏被細致塗抹在傷口上,消減了痛楚。董執忽落一聲嘆息:“還是這麽犟!”

時舜欽抿唇不語,呼吸有些顫。

“你若肯喊出來,我落手才更好留餘地。”董執與他裹起繃帶,言辭間不無自責,“聽起來像推卸的借口吧!确是我委屈了你。”

時舜欽雙睑垂落,那股刻意樹立的抵抗倏地蔫兒了。

“是我沒有完成任務,該挨這三十杖。”

董執手上頓一頓,體貼地替他合上前襟,系好衣帶,神情很淡:“是沒有完成任務嗎?”

時舜欽眸光閃動。

“為什麽不把孩子帶回來?”

“館內素來沒有養育蓮兒的先例,小十九人回來就……”

“為什麽?”

董執聲不高,但透着嚴厲。時舜欽住了口,想一想,不答反問:“這樣對十九,不覺得陰狠麽?”

“有一或有再,不得不防。”

“當真是防他出逃嗎?”時舜欽猛擡頭,冷冷凝望,“縱然他是最合适的後繼人選,也要他自願才好。這般脅迫于他,豈非困他一生?你如何忍心?”

“忍心?”董執勾唇譏诮,“此生至今,若還有什麽是我不忍心的,大約就是這上上下下幾十張嘴了。吃不飽活不起的時候,還談什麽忍心不忍心?館子倒了,大家夥兒要麽死要麽散,去了別地換個恩伯,你覺得他能忍心否?”

“你這是強詞奪理!十九只是一個人,不是你押寶的籌碼。即便籌碼也可以換,你不能莫名其妙地把所有責任一股腦砸在他頭上,太重了,會壓垮他的。這麽多人呢!有野心沒野心的,挑一個不行挑兩個,十三、十六,還有十七,大不了讓給老七啊!有這麽放不下嗎?你是不是當館主當傻了,當出瘾了,真以為這裏是你的萬世基業,是你的王朝嗎?”

吼出來後時舜欽才驚覺自己的失控,但已無法挽回。又覺得實在無需挽回,話是真的,意是切的,全是憋了太久的欲訴還休,借機說一說也好。

自從那年初涉密室,二人再沒有起過如此激烈的争執。幾年裏彼此間的話越來越少,默契漸增,卻總感覺情冷了,心涼了。

董執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棱角分明的青年,驀覺自己竟一時想不起他初初的模樣。記憶卡在一場凜冽的春雨裏,牽記的身影也好,眼前真實的面容也罷,都叫雨幕澆得一片模糊。董執不由得合起眼,狠狠捏了捏眼角,無端哼笑。

“是有瘾啊!”再次昂起的面容笑意癫狂,“當土皇帝捏着別人的生死,招人恨可又不得不依靠過來,真的很痛快。你們每一個也都是蔭庇在這樣畸形的利益關系下,難道不該感謝我給了你們繼續茍延殘喘的新生麽?”

時舜欽雙瞳收縮,直覺全身的血氣盡褪,寒意入骨。

“如果是這樣,我倒真慶幸沒有把十九的孩子帶回來。”

“噢?”

“你這種人,如今的你,根本不會懂自由的意義。對他們,我們,真正的自由,你已經完全失去了,也忘記了。”

董執神情一滞,旋即仰首大笑:“我不懂,哈哈哈,我确實不懂!”

倏地厲聲:“那你為何還要帶他回來?你,你們,全都走啊!走得遠遠的,找你們的自由去!”

拍案而起,跨步向外去,大力拉開門扇,赫見孟虔立在廊上。他依稀聽聞內間喧嘩,正躊躇是否該叩門問一聲。舉在半空的手尴尬地懸着,讷讷地喚了聲:“恩伯!”

董執自錯愕中回神,未置一言,拂袖錯身。孟虔轉身追前兩步,一再忐忑地叫他:“恩伯?大哥,哥……阿執!”

奈何他都不應,不理,兀自離開。

孟虔停下來沒有繼續跟上去,扭頭還往回奔,一腳跨進屋內,只見時舜欽頹然跌坐,面色不善。

挨近了關切探問,時舜欽盡是垂着頭,眼神發怔,雙手拳緊,攥得指關節發白。

“究竟發生何事?恩伯還訓斥你了?又打你了?”

終于,時舜欽動了下,輕輕地搖了搖頭。

“二哥,我說錯話了。爺他,我——”

話沒說完,轟然倒地。

是夜,時舜欽高燒不退,人事不省。館內上下皆可證,館主董執不眠不休看護着,自己粒米未進,水都不曾喝過。多數人自然不能知曉他們日間的龃龉,孟虔窺得點滴端倪亦是不得要領,只觀董執情狀,便覺他可憐,時舜欽也可憐,不免慨嘆這看似有情的兩個人歡樂少疾苦深,相守恐難久長。

因不忍打攪,孟虔知心地将僮子都遣了出去,自己也退出來,索性留他們兩相厮守,多一時享一時。

夜半更深,時舜欽噩夢驚醒,失魂落魄找董執。一雙臂彎将他柔柔籠住,拍一拍,哄一哄。

時舜欽張開眼,依稀辨得董執,病裏示弱,嗚咽着哭了。

“對不起,咳咳,說混賬話氣你,才逼你又說了那樣的氣話,都是我不對。是我——”

董執喉嚨裏扯出一聲幹澀嘶啞的呢喃:“別說了欽兒,別走。”

時舜欽抖了下:“我不走!”

董執依舊受驚般無措地搖頭:“別走,別死,別留我一個人在這裏——”

時舜欽不再言,只将他手握着,掌心相抵,十指相扣,冷熱交融。

總是互傷又互贖,反複折磨,鮮血淋漓也不肯放手,情若楔釘,入一分痛一分,難舍難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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