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1)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完結。

是HE!

憑【張歪歪】的尿性,她不會舍得拆這對的。

嗯嗯!

(一)

不軌的事被撞破應是遲早的,甚至時舜欽自始至終便希望被撞破,盼着狠狠對峙的這一天,互相逼迫,從心坦白。

然而想不到,董執的暴怒僅僅付諸在最初那不留餘地的棍掃上。還室幽拘,鐵鏈鎖禁,時舜欽兩臂吊起,随機關扯動被迫挂在壁上,雙足勉強着地,不一會兒便手腕生疼,關節麻木。他固然硬氣不吭聲,董執竟也沒有料想中的喝罵或笞撻,兀自沉默着來來回回地走,雙唇緊閉眼神狂亂,顯得病态。

突然就停下來,張着充血的眼沖至時舜欽面前,兩手捧住他臉上下左右仔細端詳,仿佛他已不認得這人。仿佛,分辨不清現實與幻境。

“我說過想走盡可以走的。”董執居然像個孩子樣委屈,“你不讓我推開你,現在算什麽?你答應過我的那些呢?這些年你鬧你瘋,來來回回的那些話,我遷就你多少次,你又破了多少次?欽兒,是不是以為我寵着你慣着你由着你,你就可以一再踩過底線?留在我身邊究竟是為了什麽?你到底把我放在哪個位置上?”

時舜欽笑:“你也說過哪天我心裏若放下了別的人,你不會阻止我。”

董執神情一滞,繼而追問:“噢,那個人是十七了?你對他真心的是嗎?他對你也是?你想告訴我,輝夜被他騙了,拿了賣命的錢給他贖身,來成全你們的矢志不渝,是不是?”

終于失控的情緒下厲聲爆吼,董執臉漲得通紅,呼吸粗重,渾身遏制不住地打顫,目光如兩道錐刺,直直紮在時舜欽猶自微笑的臉上。

“真心不真心,不試一下,怎麽知道呢?”

調侃式的反問,叫董執心徹底涼了,不由得步步跌退。

“那你試出來了嗎?”

“試出來了。”時舜欽笑得乖戾,“太板,不如小十九體貼舒服。”

董執聞言倏地不抖了,似經一盆凜冬的冰水兜頭潑醒,眼中的癫相逐漸收斂,偏過頭若有所思地重新審視起面前的年輕人。

時舜欽也不笑了。他意識到自己适才的挑釁實已失言,叫董執察覺了蹊跷。

“我以為你向着十九。”

“我誰都不向,唯利是圖罷了。”

“這次的利是什麽?”董執大約累了,拂了拂堆放書卷的矮幾,權充作小凳,扶膝慢吞吞坐了下去,“幫着十七一道陷害十九?還是借你的枕邊風,給我吹吹閑言碎語,假我之手廢了他?”

時舜欽蹙眉:“我說話你聽麽?”

“我順着你的還少麽?”

“別扯遠了!”

“繼任者的事,目前來講仍然不會變,十九最合适。”

“可你問過他沒有?他的心壓根兒不在這裏,他不想做你的繼任,他恨花街的一切。”

董執點點頭,兩指用力捏了捏眼角,聲音透露出疲憊:“所以你就勾結十七嗎?”

時舜欽內心煩躁:“你知道他為的是誰。”

董執沉嘆:“我當然知道!十三性子沉靜,對每個人都好,根本不可能做好館主。他太善良了!”

時舜欽忍不住高聲:“有十七在就可以!”

“可十七不是你!”董執再次爆吼,“誰都不能是你!唯一的你!”

“我是誰?!”時舜欽也聲嘶力竭,“你的玉卿,你的影衛,你床上的一個伴兒,除此以外我算什麽?你又把我放在哪個位置上?你為所有人想未來,我呢?我和你,今天以後,你想過嗎?”

多年來的患得患失終究以這般撕裂的方式昭然,時舜欽以為自己只餘下不甘與憤怒了,喘息裏卻附了抽泣般的疼,扭過臉去的動作太重,晃掉了眶裏的淚。

方寸的空間又歸于凝滞,唯有彼此的呼吸唱和,一時像苦澀落進了深淵,回蕩成一片化不開的惆悵;一時像埋怨爬滿了歲月,壓榨出一脈蜿蜒曲折的潺溪,流淌出淚痕的形狀。

嘎拉拉——

機關滾動,長鏈曲柔,将精疲力竭的人放了下來。密室作囚牢,無床無榻,僅有一層單薄的褥墊鋪在地上,冰冷地接納時舜欽坐一坐,歇一會兒。

董執沒有替他解開腕上的鐐铐,只是斜斜靠在鑲嵌了機關啓動樁的那面牆上,自嘲地笑。

“最恨這裏的還是你自己吧!想我走,是想我帶你走。你總是讨厭這裏,更讨厭的,其實是我。恨我了,是嗎,欽兒?”他沿着牆壁駝背佝偻蹒跚而來,終究沒有靠近時舜欽,隔着三尺多的距離,蹲下來癡癡地看,“是我跟你賭,把你的前程賭沒了,只能一輩子困在這裏做我的玉卿。這麽多年,自以為是地相信能把你留住,把你的心留住,原來,全是我太自負了。是我害了你!”

“總是借口說放不下走不了,好像缺了我這裏的人都活不好了。騙你呢!也是我自欺欺人。困在這樓裏的人是我!怕你們都走了,就剩我一個,孤孤單單不知該往哪裏去。真的好可怕,怕得要死!”董執話音頓一頓,含淚慘笑,“我想有個人一直陪着我,哪兒都不會去。不是敬忱,不是十三或者十九,而是……”

神情凝固,旋即仰面瘋笑,當真癡癫了一般。

“哈哈哈哈哈,我把你毀了!就跟他毀了我一樣。他說得對,我能殺他,是因為我已經成了他,哼哼、呵呵呵呵——我對不起你啊,欽兒!我不能放你走,我已經毀了你了,你是我的。待在這裏,一直待在這裏。待到你殺了我為止!”

直到董執踉踉跄跄退出囚室,時舜欽都未能從巨大的驚駭與怆然中回過神來。一雙眼失魂落魄地盯住灰暗的石門,俄而,淚落了下來。

(二)

董執當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來到廊上的。他連如何走出那間隐藏的暗室都模模糊糊沒了印象,步履跌撞,神情怔忡,宛若在這如晦的紅塵中迷失了方向,渾渾噩噩孤身伫立。

樓上樓下尋了一圈再次兜回來,孟虔在廊上乍見董執,意外之餘只以為他自別處歸返,正要進屋,便出聲喚住他。董執意闌珊,神彷徨,問他什麽都無非嗯嗯啊啊、是是否否地應一下,把孟虔聽得着急看得忐忑,跟着他進到外間廳室去,各自随意往席上一坐。

“你究竟把霈英帶到哪裏去了?哥,莫要一時糊塗呀!”

“糊塗……糊塗……”董執麻木地重複着孟虔的話,整個人仿佛掉了魂一般,兩眼發直,“欽兒,在——”

孟虔趕忙追問:“在哪兒?是密室嗎?頂層那間,還是別處我不知道的?”

董執目光落在孟虔臉上頓一頓,驀地清亮許多,醒了醒,長長地吐了口氣:“我累了,回去吧!”

孟虔自然瞧出他面色青白,又不能放下時舜欽不管,一顆心七上八下怎麽擺都衡不了,不由得紅了眼。

“哥,我知道你心裏頭過不去,但我也信霈英的。這其中定然有隐情,你千萬好好聽他說,別傷他,行嗎?”

董執垂睑扶額,聲音倦極了:“我不傷他。我不會傷他!你也快出月子了,這幾天你管着他們吧!”

孟虔趨近來,将他手握一握:“你手好涼!我讓老劉過來。”

董執搖搖頭:“不用了。誰也別過來,叫我自己待着,想想。”

“哥——”

董執緩緩掀起睑來。

孟虔啞然,旋即眸色一黯,便不再勸,起身退了出去。

而獨自留在屋內的董執卻躺不下歇不好,隔着一道半敞的門,擡頭一眼便看見堵住密室的牆,狠狠楔進了心裏,看得目不轉睛,物我兩忘。

那裏已沒用四足平臺的矮床頂着了。時舜欽固執将家什陳設全換過,頂天立地的兩只大櫃,一邊碼了書,一邊充博古,讓知識與寶貝密密麻麻地封住了黑暗噬人的巨口。适才孟虔進來确不曾留意,裏間架上的書掉了,瓶倒了,櫃子下的地板上被灰塵标記了新鮮的劃痕,經年塵封的機關開啓又合上,并非嚴絲合縫無跡可尋。

董執想扶案撐起,一時竟不得遂。他似瞬息老邁,力不從心,自亂了陣腳。踉踉跄跄又進裏間去,拾起書随手擺放,扶正瓶又憤然摔碎,兩手按住櫃面,一忽兒想憑人力砸毀,一忽兒又貼頰聆聽,抵額撞頭,自苦自傷。

“欽兒啊,欽兒,為什麽不走?”

一面牆,一步遠,兩處天涯,董執的呢喃傳不到時舜欽的耳中。他倒在薄褥上癡癡數門上的磚,心底裏念董執,貪嗔癡怨同樣落不進那方的思念。

如何就走到了今天?

董執不明白,想不通,愛得一心一意,卻仍是咫尺相離。世間多少人恨他,亦不惜自攬惡名,都能不在乎,可原來萬事皆有例外的。寧我負盡天下人,唯獨不想負他,不想時舜欽也恨他入骨。

“沒用了,全沒用了,哼、嗬嗬嗬、哈哈——”董執滑到地上,背倚櫃身,仰起臉,淚洗了笑顏,“一定要恨我,恨到死才好啊!”

(三)

暗室密不透光,唯有幾盞盛滿磷石的琉璃匣鑲在牆壁的銅枝上,幽冥鬼火般泛着藍綠熒光,叫人不由恍惚此處究竟是在人間,抑或堕進了鬼蜮。

自始至終,時舜欽都維持住同一個姿勢僵卧在薄褥上,雖合着眼,但也僅僅是合着眼,沒有睡着,更懶得動一下。乍一看,他仿若一具沒了生氣的涼屍,連呼吸的起伏都極難捕捉。日間挨的一棍子打在肋下,并沒有驗過傷勢,這會兒隐隐有些疼痛,倒也沒有傷到骨頭的樣子。約摸是有些發淤,應當無礙,想來董執下手還是留了餘地的。

被孤獨囚困于這絕對的靜谧中,他不知外頭已華燈初上,不知新年初雪徐徐降下,燈火葳蕤,雪子恬靜,動靜間相得益彰。只是這一切于他,亦是無意義的。

陡然響起的機括連軸驚醒了失魂的人,他慢慢坐起身,雙眼盯住沉沉滑開的石門,眸色裏未見絲毫波紋,看起來機械麻木。

暗室較內間微微下沉,門後有三級臺階的落差,規則的六角形,假使去了頂自上俯瞰,倒是很像一朵雪花。暗室的門在邊,時舜欽的位置在角,鎖鏈夾合,牽制他最多走到房間的中心圓點,夠不着對角的兩條邊。他也不想走。

門開門又合,董執近乎是摔進來的,一步踩空越過臺階徑直掉落,立足不穩,膝頭重重跌跪在地。

不小的動靜令縮在屋角陰影裏的時舜欽雙睑抖了抖,遲鈍的視線撥過來,借着晦暗不明的磷光努力去看。

“你?!”辨過後倏然變色,不顧鏈沉拖曳硬是飛撲過來,卻猛地被拽翻,起身再探,忍不住厲聲喊他,“醒醒!爺,阿執,混蛋,你給我撐着!”

董執渾然未聞,呼吸急促又沉重,鼻頭裏似能噴火。無意擡起頭,始叫人略微看見他汗水滿布的面容,即便在藍綠光照下也依然煥出隐約的緋色,眼神渙散,對人言毫無反應。他似個谵妄失智的瘋癫兒,盲從于幻覺指路,竟起身直直向着時舜欽走來,跪下,揪起鐵鏈憑蠻力拉扯。扯不斷就砸,就咬,胡亂發洩自己的氣力。

時舜欽拼命按住他手,大吼大叫,罵他更憐他,心酸心疼,淚流滿面。

“你答應過我不碰那東西了,你發過誓的呀!”

“活着累了?難了?那你跑啊!跑出去誰都不管了,去他媽的良心!這孽又不是你造下的,是這世道、人心,全都逼着好人做邪魔。你顧得了一時不是一輩子,舊的人去了還會有新的人新的規矩,都是命,你鬥得過命嗎?”

“不是說改完了就帶我走,躲到天邊去嗎?我信你了,真的信了!我等着你改完了,放下了,帶我走。別死阿執,爺,你醒醒,看着我,你認我呀!”

不知是如此的呼喚抵達了靈魂,抑或其人間歇性的回神,董執瘋狂的動作驟然停頓下來。他張着失焦的眼看向時舜欽,嘴唇抖動卻只發出幹涸的嘎嘎聲,旋即猛然起身又開始在室內亂走。他一忽兒低聲咆哮,一忽兒又咯咯癡笑,口中嘀嘀咕咕念着含糊不清的話,走動中時不時要抽搐一下。

“走,走,欽兒,走,啊啊啊——”董執驟然爆發出怒吼,繼而抱頭蹲下,好像做錯事的孩子一般嗚咽啜泣。突又兇神惡煞地轉過頭,手足并用爬過去捉起鐵鏈,氣哼哼地質問:“為什麽不斷?為什麽不放開他?我叫你松開聽到沒有?”

時舜欽一遍遍捉他的手搖晃他肩,指給他看另一邊牆上的機關盒,告訴他去推暗格、扣拉環,皆是無用。董執固執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對周圍的一切都置若罔聞。

終于放棄了絕望了,時舜欽摟緊董執,撞到了肋下傷處也不管,鎖鏈掣肘也不顧,就是抱他,吻他,用自己的口津潤他滾燙幹裂的唇。

“沒關系,我陪你逃避!我們一起躲在這裏,來,發洩出來,發出來就痛快了。”

最後的手段是血肉交融,用身體确認生存,你中有我地活着,不離不棄。

一次,兩次,許多次——

直到你的眼中重新映見了我。

直到你又開始喚我,認我,想念我,愛我!

(四)

恢複意識後的身體仍舊不太聽使喚,連睜開眼睛如此簡單的動作董執也反複嘗試了三四次,睑下的眼珠一遍遍滑動,提醒自己要醒過來。

終于模糊的視界中有微光射進來,饒是他一再努力,仍舊只有晦暗的藍綠熒光虛弱地照明。俄而他恍惚想起來此處是密室,沒有燈。四肢的麻痹鈍感還沒有消散,他疲軟地趴伏着,合上眼調整呼吸的節律,等待肢體的觸感緩緩恢複,卻在痛之前,先覺到了暖。

“怎麽……”他的手觸到了身下的柔軟,奮力撐起身體,“欽兒!”

眼前的一切依然在搖晃旋轉,光線也暧昧,但董執辨得分明,被自己墊在身下的人确确實是時舜欽——形容慘淡,衣不蔽體。董執的目光下意識往要緊的地方落去,赫然狼藉一片。

董執立即猜到發生了何事。他記起自己入夜前荒唐的舉動,迷心放縱,酒入愁腸,不得解脫,自毀自棄。前代館主留下的藥粉,自己告訴時舜欽全化掉了,卻是騙他的,都存着,不夠長年累月地沉溺,但能換一夜的黃粱枕夢。鏡花水月豈是缥缈?傷心人無避處,唯入虛幻裏非非一想,那裏有花有草,芬芳盡頭有倩人,立在時光的永寧中,無痛無憂。

到底是辜負了!

藥性奪魂鎖魄,迷了心智,醉生夢死裏毀了現實的百般呵護。

董執快要疼死了!

他指尖顫抖着撫過時舜欽的面頰,低低喚他,求他醒來。他不知時舜欽之前也這般地懇求過,求他清醒,求他活着。

身還溫,手腳冰涼,時舜欽恹恹地躺在薄褥上,呼吸已弱,顯是不好。

董執晃悠悠好容易站起,眼前又是一陣眩暈,差點兒又一頭栽倒在地。手胡亂揮舞,恰打在鎖鏈上,便死死扥住鏈條穩住身形,一點一點挪到牆邊,蹭着牆壁來到機關盒前。推蓋板,扣拉環,向左旋鈕,只聽嘎達一聲,暗格內再嵌暗格,應聲推出一枚鑰匙來。

抓着鑰匙想走回去,冷不防足下趔趄,徑自跌跪,起身又摔,索性狼狽地連滾帶爬。哆哆嗦嗦拾起鎖住時舜欽手腕的鏈扣,一連數次都沒能将鑰匙捅進鎖孔,兀自冷汗淋漓,不住揉眼睛,仿佛瞳仁上當真覆了一層翳,晦暗半盲。

深吸口氣,将紊亂的心跳壓一壓,閉上眼僅憑指腹的觸感确認,終于擰開了鎖搭。再換另一只鐐铐,也順利打開。

董執随手放下鑰匙,俯身吃力地要将時舜欽抱起。猝不及防頸側挨了重重的一撞,人當即歪倒,恍惚間懷裏的人脫了手,耳內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随之,機括轉動,石門嘎拉拉開啓。

“唔——欽、欽兒——”董執勉強撐開眼望了望門口,有氣無力地喃了聲,一手捉緊心口,癱軟了下來。

以他人的塹漲自己的智,時舜欽一只腳踩在階梯頂上,猶豫不決。适才固然是裝昏瞞騙,轉頭細想,又豈非是篤定了董執的負疚與不忍?兩相一比,反是自己用心涼薄了。可如此脫出的良機,非止關乎自己的自由,更知曉董執一貫的作風,恐怕輕易不肯就醫診治。這些年盡管也在說拔毒,奈何收效甚微。劉佑不愛撒謊欺哄,問急了便是不吭聲,可時舜欽近身貼心,卻如何看不到董執身上不良的征兆?彼此心知肚明,三人都不願将話挑明罷了。

所以才一再逼他,實在舍不得剩下那點難測難留的餘生,想霸住活着的每一天只由自己獨吃獨占,陪着他開開心心地度過。

對于愛,他和董執都是渴望又陌生。終日彷徨期待,似摸石過河,深一腳淺一腳地試探,一不小心就選錯了前進的方式。

時舜欽罵董執不懂他所求,董執所慮,他實也未全懂。

隔閡日深,無力回天!

即便如此,董執還是毫不遲疑地先要救他,藥毒侵害瘋了傻了,仍念着他,想見他。

正月天寒,密室無暖,時舜欽身上僅晃悠悠挂住件中衣,冷得呵氣如霧,赤着腳一步一顫走回來,哈暖了自己的手,再去焐董執的手。

“爺,撐住!”他拾起散亂在褥上的衣衫,不分你我全都蓋到董執身上,覆唇在他耳畔,竊竊私語,“我去找老劉,他會有辦法的。我不走,我陪你!等我回來。”

嘎搭——

時舜欽愣住,癡癡地瞪着重新扣在腕上的鐐铐。

暗室的門再度合起,關住了一雙同心又離心的愛侶。

董執趴在臺階上再也沒有力氣挪動半步,喘氣都艱難,氣息奄奄。

時舜欽僵硬地轉過身,灰心喪志:“你是要與我同歸于盡吶!又何必這般拖拖拉拉?索性,掐死我,你再碰壁,多爽氣!”

董執依舊劇喘:“不能、讓、外頭知道我……”

“你死了外頭遲早要知道,這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照舊一個也保不住。”

董執連反駁的聲勢都提不起來,就是吃力地呼吸,眸光昏沉地落在對方面上:“還不能放手,不能死,沒改完,沒傳下去……”

時舜欽驀地慘笑:“改改改,改成了又怎樣?花街不還是花街嗎?能成人上人嗎?能有前途嗎?當館主江湖裏受人一捧,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這場自欺欺人的游戲你要入戲多久?當真啊!”

“不一樣。”

“是不一樣!死得慘點兒還是好點兒,這就是差別。确實不一樣,太好啦!”

“那也得改下去!”董執宛如臨終的悲鳴,拼盡一身氣力喊了出來,“年前例會,明堂之上夾槍帶棒,話裏聽着是謀我的賬,其實都在等。不是等我把規矩改成了,而是看最終有誰來破我的規矩,來按住我的頭再把我淹到臭水溝底下去翻不了身。那些人每一個都迫不及待要掀我的底牌,想知道究竟是誰穩住我這花街第一的寶座,更想從我手裏把背後這層幹系連根撬走,作自己的靠山。”

時舜欽也吼:“所以你就要陪着這群活在臭水溝裏還要比比誰的水臭得更黑更深的臭蟲繼續玩兒下去嗎?豁出命去玩兒!”

“我說過,厭倦了盡可以走。橫豎年紀到了,我不攔着你的前——”董執倏地住口,心底裏靈犀一閃意識到什麽,神情古怪地睨住時舜欽,“等等,十一積蓄全無,身體也差,我不放心才沒與他退館,托詞養着;十二續了五年;十三放不下十七,前年也說不退了,要續契……你,你是為了逼十三走?!”

時舜欽默然,偏轉臉去不肯直視。

“十六病得這般,我終究只能在十三同十九中間挑一個。十三重情心軟,一次兩次能容,可若是在情字上遭遇背叛,寒了心或許便一走了之了。屆時,十九就是我唯一的選擇。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許他退館。因為我沒有時間了。你知道我沒有時間了。”

董執渾身止不住地顫抖,死死盯着放在心裏珍而重之的唯一之人,痛得無以複加。

“你不止一次為了十九同我起争執,幫他隐瞞孩子的下落,我以為你是想放他自由。直到昨天你還在責怪我将他逼得太狠了。可其實——為什麽?”

“為什麽?”時舜欽轉過臉來,神情哀婉,“因為這樣你才肯離開這裏!我不知道這回你是否仍在哄我,但我只有這一次機會了。賭你會跟我走的唯一機會!不管押上誰的一輩子,哪怕是二哥我也豁得出去。你他媽的聽明白了嗎?要麽一起走,要麽一起爛死在這兒,可我不想看着你比我先爛死了。我不甘心人生就這麽過下去,過完啦!我就是要賭,要搏,行不行?”

董執翻過身來躺在臺階上仰面瘋笑,笑得咳嗽氣短,頭暈目弦,伏在臺階邊嘔黃水。

“賭是嗎?行啊!”他扯袖邋遢地抹抹嘴,佝偻着背走到時舜欽不遠處蹲下來,惡形惡狀,“那我告訴你,我就是哄你的。這次不會,以後都不會,我不會離開的。要走,你自己走。不過現在我不能放你走。那麽多事兒沒做完呢!乖,別搗亂!待在這裏慢慢恨我吧!你可以賭一賭,看是我自己先死了,還是你成功殺了我逃出這密室。比賭我的心有趣多了,不是嗎?”

言斷,情斷,時舜欽的心涼了。

(五)

被囚十天後,時舜欽終究熬不住,病了一場。

之所以能算得清日子,無非靠着絲毫不誤的一如三餐的供應。除了自由,董執可說是以“養尊處優”的方式照拂着自己的玉卿。不僅親自為他洗漱拭身,如廁的便桶也定管每日裏由他提進提出。密室不透風,碳爐易起禍,他便将卵石子在沸水裏煮燙了,鋪在兩層褥子下,暖得恰到好處。且涼了便換,睡前必将鋪成新的,能确保時舜欽睡到翌日早晨身下還溫。

這一切,全是董執親力親為。

若在往昔,若非如此的局面,何嘗不叫人贊他一聲癡人癡心?只身在囹圄,活着僅是活着,人與圈舍內的牲畜又有何別?不恨他的大約得是菩薩活佛了,哪裏值得一句好話?

而時舜欽竟是不吵不鬧也不說恨與怨,僅僅麻木地承受着,好與壞都不再令他動容。

本來照顧得那般仔細,應不至染疾,只不過時舜欽面上再做得逆來順受,心裏頭到底別着口氣,總不肯好好吃飯。一日兩日還可撐一撐,三五日便衰弱了,犟過一旬,身子漸虛,講話都費力氣,整日裏盡是恹恹地睡着。一碗藥喂一半吐一半,折騰自己,氣死董執。

但董執半句都不争,更不勸不哄,照舊每天好吃好喝地拿進來,一點點看着時舜欽糟蹋糧食、浪費湯藥,下一頓接着耗。

鬥過了,關上門,董執每夜還下到密室裏将息。已不可簡單地說陪伴了。兩人一室,各自頂着一個角,時舜欽卧着,董執坐着,宛如一場曠日持久的對峙。董執說等着他來殺了自己,便每天合眼坐在他跟前,觸不到卻紮眼地存在着,仿似無聲的挑釁。時舜欽則以同樣的沉默應對,随他來去否,眼底看不見他,心中不肯想他。

如此詭異地僵持到二月末,時舜欽的身體出了更大的岔子——

“我讓老劉來給你診一下。”董執立在石階下看着時舜欽止了嘔抹抹嘴歪躺下來,不鹹不淡地遞過一句,倒像對他方才那樣大的反應并不意外。

時舜欽鼻腔裏也是不輕不重地哼了聲:“心知肚明的事,不看也罷。”

董執垂睑默了默,忽沉聲道:“對不起!”

時舜欽合起的眼睑微微顫了下:“是我自作自受。”

“我發過誓,不再碰女穴。”

“我說了,是我自作自受!”

“終究是我食言了。”

“那你想怎麽樣?打掉他?”

董執眉間一緊,沉吟片刻,方道:“你休息吧!”

說完便走了。

直到石門合上,機括落下,時舜欽才緩緩睜開眼來,神情間妝點起的冷淡疏遠倏然潰落,眸色裏盡是苦澀,眉一垮,哭了。

及後依舊是彼此無言的相顧,默契地回避孩子的話題,随他自生自滅,不扼也不憐。

輾轉進了四月裏,某天睡醒後好久時舜欽都沒有等來董執。他不知詳細的時辰,只能憑身上的感覺推測約摸過午了。連月來,董執即使看着精神欠佳,也絕對不會誤了時舜欽的起居飲食。起初裏,時舜欽自然擔心他莫非又遭藥毒侵身,生死一線地倒下了。正自坐立不安間猛然又記起半月多前聽他低落地提及,十六郎裴筱岚病況堪憂,一時間又恐怕其人病勢惡化,岌岌可危。

忐忑焦急中終于聽見了機括響,三級石階上徐徐邁下來的,正是董執。

他手上端一只青瓷小碗,徑直擱在了時舜欽手邊。碗內渾濁的褐色汁液尚騰着熱氣,時舜欽隐約聞見了苦澀的藥味。

正狐疑,倏然腕上一輕,鎖鏈落地,一領輕裘展開來,柔柔裹住了他單薄的身體。

董執話音喑啞:“出去吧!”

時舜欽對這三個字有些不确定:“去哪兒?”

董執眸光很深,含着疼:“欽兒,你自由了!”

沉沉的銀袋落在地上,聽得見裏頭銀錠元寶的撞擊摩擦聲。

時舜欽沒有去拿,仍舊對驟然降臨的自由抱持警惕與懷疑。

“十六沒了!”董執一步一步踉跄着退到石階邊,扶膝在最後一級臺階上坐了下來。他的動作如此緩慢遲鈍,令人錯覺他是一夕老了,已至耄耋。

簡短的四字覆了蒼涼,時舜欽驀地鼻頭一酸,偏過頭去。

然而董執卻沒有哭,臉上未顯出絲毫悲傷的痕跡,就是枯敗地坐着,無喜無嗔,眼中失去了沒有向往。

那一瞬,時舜欽竟莫名想,似乎從來沒見這個男人在外頭哭過的。印象中八面玲珑的場面人,少有大開大合的情緒,說喜怒不形于色太過,然而董執真的很少哭。唯有的幾次,在溫泉莊、在房中,都是對着他,為了他。

時舜欽心頭猛然一悸,耳畔已聞話音幽幽。

“一直以來其實是我錯了,用錯了方式待你。十七歲自賣入館,早深谙人心不可估,就連父母爹娘有朝一日也可能出賣自己,進了這一行更時時覺得人同人之間全是虛情假意的。我不信人,連自己都不信。”

董執自懷裏摸出一支淨瓶,就地往前送。瓷器擦着粗粝的地面滴溜溜滾到時舜欽腳邊,他拾起來,曉得是藥油,好揉散腕上的瘀痕,但沒有用,就是攥着。

“那年你站在二月的雨裏寧被澆死也不肯着舞衣,初初我也只是覺得新鮮罷了。從沒有見過這樣桀骜的陰身兒,就想,留在身邊吧!看看你能拼命掙到哪一步。這些年你救過我許多次,也替我做了很多無情的事,我知道你很聽話,可總感覺你越來越冷,也離我越來越遠了。”

“我騙自己是怕你背叛,怕你跟其他人齊了心一起作反我。哼,是,是真的怕!不過不是怕這些。其實我最怕的,是你心裏沒有我。”

糾結的發絲被枯槁的指尖細細捋順,時舜欽聽得怔了,未曾意識到董執幾時靠近來的,指腹擦着自己的鬓邊溫柔地撫弄。他驚覺這人的手好涼好涼,比任何一次藥毒發作時都要冰冷。

“困了你這麽久,什麽情分都熬沒了吧?哪裏會想你恨我呀!可事到如今,你應是恨我入骨了。我不敢看你的眼了,欽兒。走吧!司衙裏我已與你脫籍,出去走你的海闊天空。藥是落胎的,放在那兒,你自己決定要不要這個孩子。”

董執起身。時舜欽仰起頭,目光依依地追着他身影,已不在乎掩飾僞裝,連日來刻意的猛烈對抗迅速潰散,湧上來的全是無措與彷徨。

他壓抑着情緒追問:“你不要麽?這是你的骨肉!”

董執停步,未肯回頭:“那夜我吞了多少藥下去,這孩子能好麽?你能好麽?猶猶豫豫到今天,一則想你大約舍不得,二則忖你身子弱,或者同前次一般懷不住的,私心裏陰暗地想他自己走了,便不用我動手了結。可他,哧——”扶額慘笑,背影好苦,“再拖下去月份大了,真就是要你命了。他在你身體裏,你若實在想要,我也無話可說。只莫再說誰的骨肉誰不要,我這樣的人,哪裏堪為人父?連我自己是個什麽都不知道呢!哼,留下子嗣做什麽?繼續重複這醉生夢死的混沌麽?走吧,都別回來了!幹幹淨淨地活着。”

時舜欽挺身膝行向前幾步:“為什麽不走?”

“對你們,走是解脫,而我,離開所需的代價太大了,我賭不起。”董執一步一步蹒跚地攀上臺階去,“老七喝醉了愛亂說,自言領了命,他的命都不歸自己管,何況是我們的。就讓我趁早地,要麽退要麽死,因為對着我,他實在下不去手。對你也是。”

時舜欽後槽牙緊。

“走吧欽兒!至少別辜負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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