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四、五、六】
【四】
不知是否心思重了惹愁添病,那次越軌妄為之後小十七固然安分,時舜欽這裏也頹了不少。只他在人前一貫少言,虛實好壞,總是董執離得近,看得最清楚明白。
卻以為冬日寒潮早逼來,令他舊疾複作苦折磨,便時時關切他吃藥休息,柔情細水長流般滲透進日常起居,一絲一縷如此自然。
溫存暖意熏人迷醉,夜深枕臂兀自無眠,時舜欽數度想索性張口坦白了罷。什麽用心用情都不管不顧地打破,就是要狠狠撕裂眼前自欺欺人的和睦,傷他逼他,要麽死在一起,要麽死不相往。可還是怯懦地退守于這微薄的甜蜜,放任身心都沉溺其間,無可自拔,不再計較以後,一刻當永年。
董執擁着他,誤會裏生出奢望,偶爾也勾勒起未來,哄他:“等改好了,就真的敢走了。我們悄悄地,誰都不告訴,跑到天邊去。”
時舜欽背抵在他胸口,手按在自己心上,兩顆心似近還遠,隔着血肉,搏動在不同的頻率上。
“二哥也不說?”
“不說。”
“有些不忍。”
董執忽将他更摟進懷裏,下颚摩挲他顱頂,輕輕地落下嘆息:“不忍了二十多年,如今沒有我,他也能好好活着。而我,已給不了他更多了。”
“也許,還将這一切留給——”
“不,敬忱不合适!他有那個孩子,心裏頭就會有更多的孩子,更多的猶豫。”
時舜欽頓了頓,甕聲道:“十九也有孩子。”
“原來如此。”董執竟無奈苦笑,“那丫頭果然只是把孩子藏了起來。你找到了吧?可不想告訴我,怕我繼續拿孩子作把柄鉗制小十九。”
“……”
“沒關系,不說就不說,我已無需知道。”
時舜欽猛地扭過身來,詫異地望着他。
他仍柔和地笑着,與時舜欽攏好了肩背處的被子,聲音好沉也好清:“這就是小十九和敬忱的不同啊!他走是為了孩子的生路,回來則是為了孩子的前程,他不會認那孩子的。都是認清了這一行的身不由己,都是随遇而安,敬忱是認命,是服輸;小十九可沒有。他就是把自己當看客,連自己的命運都僅僅旁觀,順勢卻不附勢,在有限的境遇裏還敢去争一争。他的膽子啊,大着呢!”
又聽董執評價十九其人,言辭與神情都充滿贊許,眼中溢出了光彩。從前時舜欽會萌生妒意,心下翻江倒海,暗自賭氣。然而今夜他恍然董執并非是傾慕,他說起那個人就仿佛是在描繪一件匠心獨具的珍品,手藝人的精心雕琢下成就了唯一的孤絕,如父如師,呵護備至。
那麽對他呢?在與別人談起自己的玉卿時,這人又會使用怎樣的措辭?眉眼間會如何展現?笑?愁?厭惡?歡喜?
——時舜欽又在亂想。
他想得太多了。
他知道自己想得太多,貪的太多,心有所鐘,口不敢言。怕拒絕,怕聽見董執百般斟酌後又捏造諸多借口,到最後停留在玉卿。
時舜欽最怕,此生只是他的玉卿!
【五】
乍聞孟虔因□□激烈導致破水,時舜欽腦子裏轟然雷鳴,眼前晃過的全是當年,意識裏血色漫天,不由得膝頭發軟,人往前跌了半步。虧得董執及時攬住他,沉聲寬慰:“莫怕,我瞧瞧去!”
時舜欽下意識捏住董執胳膊,克制着聲音中的顫抖,固執說:“我也去!”
董執略一沉吟,還攜他一道去了孟虔屋內。
進門先聽得惶惶啜泣,一人抽抽搭搭不住念叨歉意,劉佑迎出來,尴尬地将實情說一說。董執好氣又好笑:“好個情不自禁!那小子不經事,他自己還能不知輕重?越活越放縱了,活該!”
劉佑嘴上不敢附和,只搖頭悶笑,委實也是替孟虔感到羞臊。
可一旁時舜欽猶自面色凝重,總是不能夠放心。
知他所憚為何,董執握一握他冰涼的手,溫言道:“你陪着這沒羞沒臊的吧!我去輝夜那裏安排安排,若無事,就近在十九屋裏坐坐。”
時舜欽鄭重地攥了攥董執的手,點頭輕輕“唔”了聲。
然而任憑劉佑如何樂觀,孟虔自己怎樣調侃,時舜欽心裏那抹舊事牽扯的陰霾總不肯安息。失去的鮮活生命經由他親手掩埋,每一寸觸感都停留在指尖,沉重得托舉不住。
他是相信趙雨旸的真誠的,愛意從心,自己已深陷其中,同道人一眼分明。
卻還是怕,不敢大意,無法踏實,擔心天意不願将好夢成全,又降一道樂極生悲的晴天霹靂,叫人痛不欲生。
吳是非的到來與其說是幫了孟虔,毋寧說是與時舜欽一個臺階下。他才好借口退出來,放過自己,更放過孟虔。
有那麽一瞬,他确實想同吳是非坦白自己的煩惱。相處日久,連他也漸漸承認了少女的可靠和堅韌,更發現許多事上彼此的觀點和底線也都微妙契合。從好奇到欣賞,暗地裏時舜欽其實倒已将這妮子引為知己,是非善惡諸般計較都可以無顧忌地說與她聽。
終于還是沒有開口吐露。憑欄眺燈火,又覺得什麽都不必再說,內心已是平靜的。
胡勉的出現無疑出乎他意外,亦想不到吳是非的反應竟如此劇烈,幾乎要将那人生吞活剝了。往事重提,吳是非有誤會,他則心知肚明。十九郎出逃避走是受了十三的鼎力協助,他的所在唯有十三知道,而十三最信的人只是十七。十七不漏口風,繁露館上下誰人能知有個籍籍無名的郎中胡勉?又如何迫他支吾其言,招了一半?但他的實話裏也僅一座相約的涼亭,時舜欽順着山路找見了溪流,推測傍水好生活,方圓裏向外輻射着找,終覓得了十九栖身處。
拉架又勸,挨了一肘,驀地心下橫生了揣度,只覺這恨意深深頗為蹊跷了。
只是病勢襲來,一邊還牽挂着孟虔,一時無暇他顧,暫不去計較,由得吳是非兇神惡煞領了胡勉去十三房中照料。待小妮子轉回這廂,孟虔産程近尾,情狀堪憂,愈加想不起來追究适才沖突下的內情。
仿佛天也愛惡意作弄,越怕越成真,瞧着孟虔苦受折磨,時舜欽眼底漸漸升起猩色,疼得哭不出來。
劉佑說要切産口,他二話不說接下來。因為無法繼續無能無為地在戰栗中目睹生命隕落,他必須做些什麽嘗試去挽留,親手去挽留。
嬰孩初啼,清脆嘹亮,宛如一羽響箭攜着煙火升空,在無邊的黑暗天幕上炸出希望的閃光。哪怕他生而不同,以後将面臨陰身兒的諸多困頓,只此刻他是活的,有力又固執地向着世界哭嚎,未來何足懼?
癡癡地走出來,蹒跚地去尋董執,內心迫切足下疲憊,似千鈞的重負倏然剝離,未得輕松,徒然虛脫。
便當真安穩地睡到他懷裏,渾身顫抖口不能言,藥液入口微微苦澀,蓋不住心裏的甜。
醒來時,十九不在,吳是非也不在。唯枕畔半卧着董執,側身支肘,一手擁着他,眼張得老大,目光直直的。
“冷嗎?”董執問。
時舜欽微弱地搖搖頭。
“渴了?”
還搖頭。
“還睡麽?”
時舜欽難掩倦意,兀自往董執懷裏鑽一鑽。董執躺下來,兩手牢牢攬他入懷,一襟暖意籠住這一個人。彼此呼吸相聞,卻都沒有睡着。
俄而,外頭僮兒來報,十三平安誕下一子。
時舜欽依偎在董執胸口,喃喃地說:“臘八了。”
董執颔首:“又到臘八了。”
“很快就過年了。”
“一起過年。”
“會是個好年吶!”
“唔!”
一聲過後,複靜默。
驀地——
“爺,今年的粥做鹹的吧!”
董執合着眼,無聲笑了:“好!”
【六】
再醒時天已大亮。三天裏多數時候昏沉沉睡着,虛實交織,時舜欽一時竟模糊了歷日,反反複複想這天是臘八還是初九。
身畔空寂,室內無聲,顯然并無他人。他自己渾渾噩噩坐起來,扶額又想什麽時辰了,董執何在。好一會兒才知道喚一聲,果然外間裏候着有僮兒,做事謹慎着,未敢發出大的響動擾他安眠。
人進來,乖順地近前服侍,時舜欽頭一句便問時刻。
“近午了。”
“唔——”時舜欽讷讷點一下頭,忽察覺,“居文呢?往日你該是跟在爺身邊的。”
僮兒靈巧地笑:“公子忘了,前天您把居文哥哥派在二爺處了。今朝行裏例會,小的無用之人,換了吳姐姐随行。她身手好,伺候恩伯最是穩妥了。”
時舜欽猛地捉住僮兒腕子:“你說今日例會?”
僮兒莫名:“是呀!”
“今天初幾?”
“公子當真糊塗了,昨兒才喝過臘八粥,今天初九啊!”
話音未落,驚見時舜欽掀被而出,捉了外衫邊套邊走,急匆匆奔了兩步,倏然膝頭一軟跪在地上。僮兒大駭,慌忙撲前攙扶,戰戰兢兢探問:“公子怎麽了?有什麽要緊事盡管吩咐小的去做,莫傷了自己。”
時舜欽勉力撐起,踉踉跄跄向外去,嘴抿着,面色鐵青。
“公子啊,慢一點——”
越說越說不聽,偏心急慌忙緊步快走,恨不能還将跑起來。
僮兒不知他心思所向,端看他眉目間冷得似能刮下二兩霜來,再多的好話都不敢勸了,只管扶着他去到門邊。裏邊暖爐生得火熱,外頭卻是臘月天寒,門一開,兩廂裏夾擊,登時激了僮兒一哆嗦,恍惚身邊的時舜欽亦是打了個顫,卻毫不遲疑邁到廊上。
可憐少年本想體貼地回去再取棉鬥篷來與他添加,無奈時舜欽頭也不回顧自向前去,直叫他追也不是回頭更不是,終究咬牙先跟了上去。一前一後下了樓,腳步聲踩得咚咚響,引得各屋的小倌兒們都忍不住探頭來瞧。樓梯上更碰着七郎宋赟,倒是叫時舜欽驟然剎住。怔忪片刻,居然厲聲低斥:“為什麽你不去?”
宋赟哼笑:“我清閑多少年了。”
“那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噢——”宋赟靈犀恍然,“你是不放心小非?她不是你嫡傳麽?”
時舜欽後槽牙緊,瞪了對方一眼,不聲不響繞過他還向下走。
宋赟也不攔阻,倒是跟着一道下來了,嘴上沒閑着:“你說你這個動搖西晃的樣子,有工夫操心別人,不如先把自己養好了。別還沒出大門先摔了,你吃苦受罪,恩伯回來且不能輕饒了我們。何必啊,我的郎!”
仿佛應了他觸的黴頭,時舜欽果然足下趔趄,險些又跌。僮兒拼勁全力将他半扶半抱起來,才算是堪堪穩住。觀少年臉上形容,實在苦得泫然欲泣。
宋赟過去輕車熟路在時舜欽腋下抄了把,做了見舉手之勞的好事。
時舜欽可不感激他,手按在他肩頭推了推,強自掙脫開來,仍固執要出園。
見無論如何攔他不住,宋赟卻還不疾不徐,在他身後好整以暇地喊一聲:“走着去呀還是騎馬?”
時舜欽實在氣得很,但也了然自己此時的狀況慢說騎馬,便是從樓上跑下來這短短幾步路已是氣喘籲籲,靠走更是吃不消。足下稍頓,遂咬咬牙,吩咐身旁僮兒去備車。
僮兒斷不肯依了,哭哭啼啼求他:“公子,回吧!您身子沒好呢,有個萬一如何是好呀!”
時舜欽堅持:“去備車!”
僮兒被他一貫的冷厲唬住,吸了吸鼻子,躬身低低應了記“哦”,便真要去往後院。
宋赟還樂:“嘿嘿嘿,小子折騰勁兒的!我且問你,這會兒恩伯在哪兒你知道麽?萬一會散了他逛集去了怎麽辦?即便他在,噢,你趕了去,跟人說你不放心,拖着病體殘軀來看看能不能再給他添點兒累贅,你說你這算大智啊還是大勇?”
話說得戳心,确是在情在理,時舜欽面上做得不動聲色,到底動搖了,未回身,先叫住了僮兒。
好說無用歹說有效,宋赟趁勢趨前接着打趣兒:“說着話人說不定就進門了,我要是你,趕緊先去添件衣裳,不然他見了,一準心疼。哎喲,心肝冷了病了,真要他命!”
時舜欽扭頭狠狠拿眼剜他。
“別,我可不跟你打。你現在太弱了,風一吹都倒,揍你不忒痛快。”
時舜欽呼吸已重。
“喲,別別別,怒傷肝,還傷氣,冷靜!心平才能氣和,我的郎快別跟我一般見識,保重啊!”
遙遙一陣笑聲乘着寒風送過來:“想不到七爺原生得這樣一張貧嘴,有趣有趣!”
循聲看去,正是吳是非大搖大擺進了園子。身前身後都無人,就她一個。
時舜欽神情一詫,宋赟替他問了:“怎麽就你回來了?恩伯呢?”
吳是非翹起拇指比比身後:“後頭跟牛油油說話呢!嗳,二位爺大中午不吃飯在這兒吹風吶?夠情懷的呀!”
後來宋赟促狹了什麽話,吳是非又回了哪些,時舜欽一應都沒聽着。他目光直直望着花園青磚長徑的那頭,盼着等着,迫不及待想見那一人。
只等他平安回來。
“欽兒?!”董執難掩訝異,快步行來。他雙眼也不曾轉移過,望着時舜欽眸色由急轉淡,神情間的戒備倏然松懈,肩頭一晃,直向前栽。
吳是非已是身手迅捷,董執卻比她更快,滑步前掠,接住了時舜欽,人也重重跪坐在地上。
有一霎,宋赟錯覺身在了九年多前,自己挨了一拳,仍及不上董執心頭綴滿的痛。
那一天他也是這般穩穩擁着時舜欽。那一天開始,他的用心用情再未變過。
從未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