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後來、 (1)

時近中秋,饒是卷土重來的秋老虎都偃旗息鼓,天氣終于變得舒爽宜人。秋桂一開,芬芳九裏,莫名地令人想家,想團圓。

民巷小院,離市不遠,鬧中取靜,一隅偏安。冷不防,牆裏頭傳來一陣驚呼:“我的爺喲,你這是幹什麽?住手!”

郎中胡勉在附近一帶還算小有名氣,專于婦科産科,醫術當真不差。可惜一無保舉,二無根系,三則祖傳的清貧,是以一直無錢開間正經的醫館。就在自家大門的門檐上插個小幡兒,畫上藥葫蘆,靠口碑濟世兼糊口。

這年四月開始,他家裏更添了位不愛露面的食客,只說是遠房的表外甥,得了懼風畏光的皮膚病,貪便利送來自己這會醫術的表舅将養着。得了病心內苦惱,他性子原又怕生得很,不願外出是不可強逼的,順着他也就是了。好在幾個月下來據說調養得法,已是見好了,說不準年前即可回家與父母團圓。

四鄰街坊一貫信服胡勉的。加之,在他家幫傭許多年的田嬸也時不常跟主婦們閑話,直說那病如何如何怪,分明好俊俏的郞兒,一照太陽就渾身起大疱、掉頭發,大熱天在屋裏且得拿灰袍子從頭到腳裹起來,委實作孽的。多虧胡先生醫治得法,如今那孩子已可偶爾撐個傘在院裏走一走,身上的疱也結了痂,不會一碰就淌膿血,果然是将好了呢!

田嬸說八卦的信用就跟胡勉接生的手段一樣,是有口皆碑的。她給胡先生的話佐言,那這事兒就是鐵板釘釘的真了。于是大家唏噓這位素未謀面的表外甥的同時,再次對胡勉的妙手仁心充滿了敬佩。時不常就多蒸了糕點、惠得了山貨,或者誰家老人過個壽、晚輩成親、媳婦兒生産,必要端着一大碗寓意吉祥的米面羹湯全往胡家送。拉近鄰裏關系是一層,最好再偷瞧那俊俏小哥一眼,出去能比別人多吹半句,顯得他的八卦更像親生的。

奈何聞其聲者有,見其人者無,那些個好吃好喝的到底便宜了人家的五髒廟。

卻不白吃的,一人吃兩人補咧!

那些好事的人恐怕想不到,胡先生家這位“表外甥”非但沒罹患畏光的怪病,還是名少有的陰身兒,能孕産。人家才不是來治病的,是躲着待産的。

之所以要躲,皆因時移世易,古朝能入主中宮為後的陰身兒,到了如今這世道全被劃入了異類。家世好些的或留在家裏養一輩子,不娶亦不嫁,孤獨終老。平民人家或者高門避忌,便會約定俗成地将孩子賣入花街專門的南風館,入賤籍,做伶人,從此賣笑賣身,好不凄涼。

按律,本朝明面上自然是嚴禁拐賣人口的。但律法未禁豢奴和娛樂,更批準有花街的營生。拐來的不許賣,“自願”的條令上沒說禁,那就是默許了。

時舜欽是陰身兒,也确實來自花街南風館,但他倒非挂牌有價的小倌兒名伶。螞蟻雖小亦有首領蟻後,伶人身份低微,也當花中有魁,園丁護養。各家的館主便是園丁,為善,是花君子們的主心骨;不仁,便只充當了花商奴主,将小倌兒們當物件兒出賣了去。而這樣的“園丁”身在風月場中,恩客金主消遣了花君子,他們則一脈相承地好在身邊蓄養寵侍,美其名曰玉卿,說到底,同欲奴幾無差的。

不過說時舜欽僅僅為欲奴又太偏太淺太涼薄,不然何至于出來了卻不肯走遠?何至于,執意冒險保着這唯一的骨血?

“身體好了就有恃無恐是嗎?”胡勉搶過柴刀,氣急敗壞,“忘了剛來時候怎樣兇險了?忘了潑過的藥渣子有多少?你、你,你不聽話,我以後不管你了!”

老實人說狠話都是溫吞水般沒啥氣勢的,聽着更像是小兒撒嬌,特別發噱。

時舜欽還逗他:“不是你說脈動強健,結實得可以鬥牛打虎麽?”

胡勉氣結,一指他隆盛的肚腹:“我說的是孩子,哪個說你啦?你還打虎?打紙老虎都費勁!躺着打呼還差不多。回屋裏去!”

時舜欽擠擠眼:“剛起。”

胡勉瞪他:“那就坐着。”

“坐着幹嘛?”

“管你幹嘛!發呆,繡花,随便。”

“繡花不會,花拳繡腿會一點兒。”

胡勉倒吸口涼氣,一臉驚吓:“祖宗,行行好,七個月了,我保你這胎可是跟小非立了生死狀的啊!有個好歹,她非把我腦袋揪下來當馬凳不可。念在我沒有功勞也有疲勞的份兒上,咱爺倆相處幾個月,總算有些情分,你放我一條生路吧!”

時舜欽就搖搖頭,甚為惋惜:“可惜了你這個笑話簍子,入錯行啦!”

胡勉痛心疾首:“你也說這話。哎喲,這一個個都是白眼兒狼!”

“我可沒掐過你脖子。”

“怎麽你還覺得遺憾了?要不你掐,掐掐掐,掐死我得了,不受這閑氣。”

邊說邊仰着頭抻着脖子湊過去,送上門挨掐。時舜欽咯咯直笑,一手扶着腰,一手糊他臉上打開去:“自個兒氣死去!”

胡勉晃了個趔趄,扭頭還耍嘴:“上吊都舍不得根褲腰帶,我這倒貼賠本的勞碌命噢,找死都得求自己!我氣,嗳,我氣,我氣死——”他癟嘴皺鼻豎眉,兩手叉腰,挽一副氣哼哼的模樣,沒一會兒又說,“嘶,沒氣死過,勞駕您給指點個訣竅!”

時舜欽已經笑得肩頭亂顫,玩心也濃,便拉起他手來叫他捏住自己的鼻孔,囑咐:“憋住!別張嘴。記得鼓着腮幫子,這樣比較有氣勢,人一看就知道你是氣死的。”

胡勉還真聽話憋着氣,兩頰鼓起好像條炸刺的河豚魚,臉都漲紅了。終于沒忍住,自己破功洩氣,捂着嘴噗嗤笑了出來。

時舜欽放聲大笑,不忘揶揄:“你這不行,氣死的本事不到家,得多練練。”

胡勉還接茬兒:“太難了,今天就到這裏,先不死了,下回再接再厲。”

彼此又一通爆笑。

猝然地,時舜欽面色驟變,按着側腹悶哼一聲。

胡勉一時尚沒意識到,獨自笑了陣,恍惚就自己一個人在傻樂,擦擦眼角的淚偏頭看去,登時也急了。

“怎麽了?”他慌忙扶住時舜欽,迅速三指叩脈。

時舜欽緩得一緩,笑笑:“沒事,裏頭醒了,活動活動手腳。”

胡勉可不聽他的:“嗯,動,大動,動胎氣!”

時舜欽神情一滞,眼底劃過幾分不安。

“怕了?”胡勉斜睨着他,半真半假,“動也是動了點,要緊倒不要緊,不過這兩天你就給我平心靜氣地待着,什麽喜怒哀樂都不要有。不許大笑,更不許哭,不許劈柴提水擦桌子。”

時舜欽勾唇哼笑:“那你要是這兩天正好功德圓滿氣死了,我是晾着你,還是給你蓋片席子?”

胡勉攙着他往屋裏返,一臉的不齒不屑:“摳門兒,小氣,沒良心!好歹你再給我鋪塊門板啊!”

時舜欽就上下撫一撫肚子,十分為難:“力氣活,比擦桌子累多了,幹不了!要麽你自己先卸塊門板下來,在上頭躺好了再死。我吃虧附贈你淨面梳頭,回頭把我屋裏那床緞面的絲綿被子給你蓋着入土,如何?”

胡勉搖搖頭:“我還是等兩天再死吧!等兩天,吃了田嬸親手做的月餅,看看這口氣能不能順了。順下來就不氣死了。我想個別的死法去。”

時舜欽頭一揿,險些又噴笑出來。

“嗳嗳,不許笑啊!遵醫囑!”

這便算扳回一城,打平。

其實不能怪胡勉這般小題大做,那夜吳是非架着時舜欽闖進院門來時,他二人的形容簡直可謂觸目驚心。

一個一身麻孝挂着兩管鼻血,另一個搖搖晃晃神智半昏兩手也在滴血,把胡勉吓得,跳起來先跑到外頭巷子裏張望了兩圈,确定沒有疑似的歹人才又迅速竄回來拴上院門,跟吳是非一起把時舜欽扶進裏屋。

吳是非火燒屁股一樣,放下人一抹汗,兀自噼裏啪啦連珠炮講了一串。

“我師父,你認得的,往日叫爺,你就随便稱呼吧!十六爺沒了,館子裏頭一團亂,我偷跑出來的,得趕緊回去免得遭人懷疑,詳細的回頭得空再跟你說。人擱你這兒,千萬盡力,出了事兒咱倆可沒交情好講。”

胡勉完全蒙了,張皇無措地問一句:“你幾時回來?”

吳是非人向外走,回頭瞥了眼倒在床內的時舜欽,驀地神情凝重:“這幾天恐怕出不來。你先給他胳膊上的血止住,另外——”她猶豫片刻,還是說了,“無論如何,保着他最要緊!”

言罷靈貓一樣躍了出去,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院牆下。

傻愣愣思忖了好一會兒,胡勉的腦筋子才轉過彎來,恍然小妮子臨走那話的意思竟暗示時舜欽有孕,趕緊撲到床前給人叩脈。牽過腕來一看,卻先駭然,原來他手上的血全是來自小臂的血口。解開碎帛充作的繃帶,赫見深深淺淺交錯的數道割痕自肘內鋪至腕上,十分猙獰。此非尋死之人的決絕,更像是刻意的自殘自虐,彷徨踟蹰,痛裏求生。

猶記得前回見時舜欽,回廊裏匆匆一瞥,憑欄而眺的側顏上覆了些許倦容,高高的身形立在燈火下,愈發顯得冷冷清清。也忘不了更早時候的初遇,繁露館館主的玉卿領着一行武衛悍然闖入,陰鸷的笑容裏言語亦狠,逼得胡勉将十九郎的行蹤洩露了一半。全不是此刻這般羸弱憔悴,一息殘喘,不堪一擊的。

他像是遭人折剪去獠牙與利爪的兇獸,鋒芒不再,自棄自廢,任人擺布。

胡勉與他重新清理了傷口止血包紮,揉穴喚醒,不禁伸手按向年輕人糾纏的眉間。

倏地,時舜欽噩夢驚醒一樣張開眼來。

“兩句話,”胡勉溫和地笑着,“一句答你,現下,小可有把握保住孩子。一句問你,這孩子你是否想保?”

時舜欽神情恍惚地眨了下眼,看起來未聞,未懂,卻出人意料地點了點頭。

“情況危急,我需得用栓藥,所以必須……”

時舜欽不說話,仍是緩慢地點了下頭。

“你從前,滑過胎吧?”

時舜欽呼吸一窒,旋即又點頭。

“那我還是得想辦法把劉兄的藥酒配方讨過來才好!”

時舜欽瞳珠滑了滑,眼底流露出幾許詫異,并幾絲稍縱即逝的欣喜。

胡勉就明白了,他還未完全放棄生念,他是來尋求一絲希望的。很慶幸,自己能給他這樣的希望。從醫半生,庸庸碌碌未曾放棄,豈非不圖虛名?胡勉最貪的便是這一點自豪自滿,比無能為力多幾分游刃有餘。

自此,時舜欽便留了下來。

過了有五天,吳是非終于鬼鬼祟祟又閃進小院。問候了師父,盛贊了胡勉,扭頭鑽進竈間裏,一邊孝心拳拳地給時舜欽做起了藥膳,一邊跟懷了滿肚子狐疑但沒好意思問的胡勉講了那夜的來龍去脈。

掐了頭,單說自己怎樣深夜在黑咕隆咚的園內撞見條黑影,她方高聲喝斥:“什麽——”

那邊電光火石般出手,一掌橫切斬在小妮子鼻梁上,登時打得她眼冒金星,哼哼唧唧捂住鼻子蹲到了地上。

而對方打完後也認出來人乃吳是非,站下沒動,虛虛地說了聲:“抱歉!”

吳是非聽聲辨人,不禁訝然,壓着嗓子低低道:“時爺?這大晚上的你……唔?”吳是非雙目适應了此間的明暗,恍惚看見時舜欽手上有血,不是她的血。

“這怎麽弄的?哦喲喲,當心!”

驚疑未明,卻見時舜欽身形狠狠打了個晃,她慌忙趨前抱扶,驚覺數月不見,這人瘦得能一把摸着胸骨,胳膊都柴了,卻唯獨腰上好像還餘下些圓潤。

在這南風館中待了有一年多,吳是非看多記多心思伶俐,當即明白過來。

“是老董的?”

時舜欽沉吟不語。

“這些日子你究竟在何處?此刻是外頭進來還是要出去?”

時舜欽便只說一字:“走!”

打量他情狀已是強弩之末,事不宜遲,吳是非當下護着人從角門溜入後巷,直奔了胡勉家。

之所以選胡勉,不僅因他是産科郎中,再有夜深時分馳車跑馬反容易四下驚動。胡勉家離着繁露館不算太遠,徒步過去尚可支撐,無論出于緊急救治或暫時栖身,都不啻為最佳的去處。當然,吳是非外鄉來客,此地無親無眷無固定的落腳點,除了胡勉,她實在也想不到別他可堪相托的人了。

當夜她匆匆來去,回到館內已是天光微亮,什麽都沒敢打探,趕緊先鑽回了十九郎身邊,捏個謊話将自己鼻梁的傷遮掩過去,按兵不動。到得白日裏,趁隙進了趟館主的屋子,借着跟小侍們關系親近,還貼着樞合把內室窺瞧了一番。她可是明眼明心的精細鬼,當時就看出依牆豎起的兩面櫃子合得不嚴,窄縫後頭依稀有乾坤。

不過吳是非始終沒有再進一步深究。正月至今,所有人都想知道時舜欽的下落。他們不約而同猜測這人仍是在館中的,被董執固執地藏着拘着,是懲罰,或許也是執着。

“居文說撞見老董在後院井臺邊上燒東西,遠遠看着應是衣物,似乎沾了血。一燒一潑,化成了黑水,和浣池裏漂洗的髒水一道沖進下水渠了。”

吳是非坐在爐膛前的矮凳上,手裏頭百無聊賴地把弄着一根蘆柴棍,眼前仿佛正在目睹一場怆然的訣離。是鮮血下誤認生命的舍去,收拾了愛人刻意抛下的血衣,讓情與愧一道随水而逝,死了心,作行屍走肉。名叫董執的活死人!

“不知道你們聽說沒有,十六爺出殡那日,他也病了。”

胡勉讷讷點頭:“田嬸來過,嚼話給我聽。”頓一頓,驀嘆,“小時什麽都沒說。這些天他很少說話。”

吳是非也嘆:“他本來話就少。不,是跟我們,話才少。”

“這兩人,是真的吧?”

“唔,真的好,也真的散了!”

“沒得轉圜了?”

“不知道!”吳是非撇過臉來古怪地皺皺鼻子,“我逼問過牛油油,他告訴我,老董問他讨過一劑滑胎藥。還叮囑不要太猛烈,不能傷身。牛油油苦給我看,說那藥還有不傷身的麽?啧,我師父真對自己狠得下手!”

胡勉一個勁兒搖頭:“血氣虧成那樣,跟吃藥也沒差了。”

“怎麽沒差?舍自己跟舍孩子,差了去了!”

聽她這樣說,胡勉又落一聲重重的嘆息,唏噓不已。

背人的私話,不敢敘太久,兩人前後腳還返去裏屋。照顧時舜欽進了些粥點,又安慰幾句體貼的話,吳是非告辭就走。

胡勉理所當然送她出來,各自抓緊再落實幾件挂礙。

吳是非關心:“孩子應該——”

胡勉肯定地表示:“無妨,穩着。”

吳是非卻蹙眉:“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對孩子?”

胡勉譏笑:“他都不惜舍自己了,到了這工夫還能再舍得落下來?你這丫頭腦子卡殼了還是糟瘟神附體得瘋病了?”

吳是非啐他:“呸!你才瘋了呢!我這不是怕人有三心二意麽?”

“放心,他在意着呢!睡着了手還放肚子上護着,吃藥吃飯都可聽話了。”

吳是非苦笑:“那就煩勞糊糊你多照顧了。他如今這身子,懷孩子忒辛苦!”

“我知道我知道,瘋丫頭放心着!”

這便是一樁。

另一樁——

“求你辦件事兒。老劉藥酒的配方……”

不等胡勉說完,吳是非就狠狠瞪起眼:“方子是制藥人的根本,你這也太沒顧忌,太不要臉了!”

胡勉亦是為難:“我知道犯忌諱,可小時這身子骨如今居然能把胎坐住,我思來想去,還得是那藥酒立了大功。兩年前老劉其實給我勻過一盅,倒是有心鬥一鬥我嘗藥的本事。大抵的藥材我心裏都有譜了,唯有關鍵的一味,我實在拿捏不準。”

吳是非納罕:“你一點兒猜不着?”

胡勉沮喪地搖搖頭。

“有意思,竟有你嘗不出來的藥!難不成還是名貴珍品?”

“恐怕不是珍貴,而是奇,壓根兒想不到入藥。或者等閑沒人見過,更不好弄。”

“不好弄就不弄。方子我是不會打聽的,不過我想想辦法,讓牛油油給我泡幾壇子現成的酒。好在天氣漸漸暖了,寒症發作得少,再說有你在,不怕!”

胡勉頭一次被吳是非正經誇一句,不由得愣了愣,反應過來時,她人已跑遠了。

及後的日子到底平順,或因身體見好心境豁然,漸漸地時舜欽也變得開朗起來,素日跟胡勉總愛說笑打诨。隔三差五田嬸來幫忙灑掃,同她亦是無拘束的。

轉眼到了六月中,有天吳是非突然神情凝重地跑來,開口就石破天驚:“明日我要帶公子和孩子走,讓田嬸把冏兒抱過來,再備輛車。”

胡勉完全蒙了,張着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時舜欽經得多,聞她言兀自面色一沉,問道:“他果真指了十九做繼任?”

吳是非眼中浮現幾許恨意:“昨夜裏突然當着公子們說的。”

胡勉終于從石化的模樣中醒過神來,失措到舌頭打結:“可、可十九郎不是昨天才、才、才生産、産?怎麽跑、跑啊?”

吳是非冷哼:“就是出其不意才有可能成功!”撫颚踱步,再将初步的計劃擺一擺。

胡勉仍是呆若木雞,給不出有用的意見。

倒是時舜欽低眉垂睑思忖了片刻,忽道:“你沒有想過,這其中的蹊跷?”

吳是非挑眉:“想過啊!但我寧信其有,寧作小人,也不能冒險讓公子繼續留在這裏。我失敗過兩次了,即便這回還是失敗,但我要試。試過才有生路!”

“你們走了,那大家——”

“我不會內疚的。公子不欠他們的,不欠你們的!”

時舜欽定定地望着少女堅毅不可動搖的面容,須臾,自嘲地笑了。

“你不來,十九便廢了。而你來了,十九活了卻仍是要飛走的。也許一開始,就只是注定!注定他要困在那裏,看着你們一個個飛出去。”

吳是非也笑,言辭間隐隐的規勸:“如今你尚能說出這番話來,對自己的心意又豈會看不透?我們走了,你自己的路,也得你自己定。保重!”

翌日深夜,時舜欽在郊外雜樹林依約與吳是非換乘易駕,将她和心上人送往了自由的前方。

仗義助人太過忘我,送走了吳是非與袁恕,時舜欽一進門就吐了,酸水混血。

胡勉脈都沒號,先跳了腳。

“便說叫我去,你非逞能。五個多月胎雖成,氣未備,胎氣未安,這一通颠,如何受得了?”

扶進屋安置下,再一叩脈,胡勉臉上便跟刷了層蠟似的,僵硬凝重。

他告訴時舜欽,驚思憂怒,氣逆上溢,加之他子房積寒,昔有墜胎,今番亦恐有堕胎之慮,甚或胎死腹中。

時舜欽聽完也是沉着臉,一聲不吭。再三盤問,終于承認中途棄車,縱馬擇他徑,還繞去繁露館附近打探了一番。

三言兩語敷衍而過,胡勉卻明白,時舜欽不放心的不是事兒,而是人。

關于董執,吳是非每回來都必然要帶上一兩句。言他病着,言他蓄須,言他仿佛老了。時舜欽從來不置一詞,可到底是在乎的。便偷偷地回去,偷偷地看,卻如何見得到?終究又偷偷地離開。

沒有人知道。

若非驚了胎,誰都不會知道的。

不忍苛責,還悉心醫他救他,保着他腹中的牽挂,一日一日養足至七個月。依着胡勉自個兒打趣兒的戲言:“現如今便是懷不住我也不怕了。無非早産嘛,我給你接,保你大小平安!”

想來此時遠在他鄉的吳是非日後若知曉有這話,定管借個時光倒轉的訣,返回當下拍馬趕來結實抽胡勉十個大耳刮子,再叫他轉着圈呸一地,接着把落地的話全拾起來連泥帶沙吞回去。不為別的,單氣他烏鴉觸黴的一張嘴,好的不靈壞的靈,當真應谶了。

中秋前日,田嬸特為來給兩個廚藝不怎樣的大老爺們兒送月餅。自家揉的酥皮,餡兒足,甜口鹹口都有。胡勉就貪田嬸這手藝。名義上的雇主與傭婦,許多年互相守顧,已近似一家,胡勉是拿田嬸當姐姐的。所以才能如此義無反顧地交托信任,一應事都不瞞她。而田嬸亦從不曾辜負胡勉,八卦好說的嘴下生就了一顆鎖得住真秘密的心,什麽能說什麽該說什麽時候說,她分得一清二楚。

只今番她的一時口快,則不知乃無心洩露,抑或是有意傳遞了。

八月十五,花街群芳會,往年定然會繞城游花車,浩浩蕩蕩四門巡一圈,最後彙到古戲臺前的空場上演一番“月夕花朝”,再選定這一年的花魁。男館女舍共襄盛舉,更有同臺競技,當然魁首仍是兩處分開各表一朵的。

不過今年有件事倒比選花魁更惹坊間議論,便是花街占首的繁露館即将迎來新舊更疊,館主董執要在群芳會上當衆指下任。按說各家館子換主事盡可以關起門來自行便宜,歷來也未見宣得如此聲勢浩大的,宛如江湖裏争奪武林盟主,叫天下的眼睛都做了見證。

田嬸對此是有意見要表一表的:“這世上的事,張揚太過比那包得太緊的還要見不得人,那就是欲蓋彌彰。要我說,董郎君這番是要給誰遞話呢!不好當面說,索性敲鑼打鼓講給所有人都聽到,那位正主麽必然也就曉得了。阿勉你說是吧?”

胡勉嘴裏塞了半只餅,幹巴黏口,嚼不快咽不下,沒空講話。支支吾吾點頭又搖頭,最後一擺手,搶了茶壺倒水喝。

一旁的時舜欽則始終緘口不語,默默地吃餅,默默地垂着頭,想自己的心事。

第二天,胡勉起床後頭疼得裏頭仿佛有一把小錘在突突地敲打,頂着太陽穴往外沖。冷水潑面,恍惚憶起前夜晴朗,該是與時舜欽一道飲桂花醇的。他有孕在身不宜飲酒,便只捧起杯桂蜜果茶相陪。兩人對着尚有一線缺憾的明月天南海北随意閑聊,不知不覺,胡勉就微醺了,一雙眼迷蒙暧昧地笑看方寸的小院,人和景都罩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現下胡勉則清醒地意識到,昨夜并非酒意熏蒸上了頭,而是藥性滲透奪了神志,令他昏沉入眠無知覺。确認了時刻,這會兒已是巳時過半了。

時舜欽果然不在房中。胡勉倒料想得到他會去往哪裏。這個年輕人從未像他自己表現出的那般放得下,總是想念着,無論如何走不開。

另邊廂,古城傳了數百年的古戲臺,今日迎來了又一年的人聲鼎沸。它古樸陳舊,似一位長者安靜地矗立在新搭的高臺後,寬容地接納一切的争議和角逐,任憑喧鬧将空氣都蒸騰,熱烈地烘托了聲色。

時舜欽就站在舞戲臺蒙塵的登臺口下,一動不動地隐蔽在褪色的布簾後頭,将那處的人事盡收眼底。

往年,他必然要提前來将這裏的犄角旮旯仔仔細細翻上一遍,剔除可能的隐患,不許留下防衛的死角。他一年年守着董執的平安,每次都是立在那人身後忠實如一縷幽影,可同生,死為先。

而今日,他卻只能掩人耳目匿在這不容鬼祟人埋伏的角落裏成為了鬼祟人,隔着人潮遙遙地眺望,一眼攝取,無法轉移。

時舜欽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替身吧!不是董執,不是他心裏攢記的熟悉樣貌,不是泥淖中深陷卻還掙紮向上攀爬的混世人。眼中映現之人連道貌岸然的形容都配不上了。鬓發染了霜,面色晦暗兩眼無神,挺拔的背脊不挺拔,錦繡的衣裳難煥發,一撇橫生在鼻下的胡須同下唇合夥将唇隙刻直,鋒刃般冷冷地分割他的表情,一半疲憊,一半死灰。

原來吳是非說的,全不是真的!

董執豈是病了難過了?他分明是朽了枯了一夕猝死,軀殼在人世間行走,靈魂于心牢中浴火,每天将灰燼與碎片在生命的餘韻中抛灑,人為地造出了回光返照。

時舜欽的手在抖,肩在晃,心在動搖,理智同情感的沖動作殊死一搏,牽着他的步子前前又後後,跨不出去,收不回來。

高臺上群芳林立,衆館齊賀,都在向那一位新的掌門人道喜。

不出所料,繁露館繼任館主便是十三郎,荀晚華。

驟來的攻擊,快得血珠濺上了臉頰,人還在笑着。

宋赟今天不持棍,橫劍向前迎着一擁而上的瘋狂補刺,殺一人殺兩人,殺不退這陰謀詭計裏的步步盤算殺機連環,獨木難支。

董執從來不是坐以待斃的,正統的武學他未習得,但殺人他會,逃命也會。奪來的鋼刀硬生生劈開退路,他護着全無戰力的荀晚華竭力突圍。

古戲臺的上空飄揚着恐怖的尖叫并哭喊,人流毫無章法地四散奔逃,彼此推搡踩踏,死傷無數,慘絕人寰。

時舜欽無法記清自己是如何一路跋涉到董執身邊的。他手中有鞭,鬥篷帶血,覆面的幕籬下呵氣如喘,神經質地碎喃:“讓開,讓開,讓開……”

終于接近,共濟,抵背并肩。

荀晚華已與董執分散,不遠處,宋赟正護着他左沖右突。

董執收回分心顧盼的目光,再觑一眼身旁的人,眼中有疑惑,卻只字不問。兩人熟悉也陌生地彼此支援,且打且走。

倏來橫沖直撞的人流,失了智的無辜者們蠻不講理地打擊逃命路上的一切“障礙”,對着心懷顧慮手下留情的時舜欽張牙舞爪。他下意識護着腹側滑步退避,足下失衡,直向後倒跌。

董執及時托了他一把,緊接着看似親熱地将他擁住,抱住他原地旋了半圈。

尚未立穩,時舜欽的鞭子已自董執脅下滑出甩向他身後,淩厲地打掉了偷襲者手中的武器,再補一腳重傷他腰腹。耳畔同時響起裂帛破肉的悶響,是董執擲刀紮穿了三步外刺客的胸膛。

默契的舍身掩護,原來你早知我是誰,我亦懂了你的識破,彼此為對方拼了命。

“你不該來!”董執再度牽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卻怕得戰栗失了方寸,兇惡萬狀地往外闖,“為什麽騙我?為什麽要來?”

時舜欽跑不動了,腹內遽然的發作令他無法正常地呼吸,膝頭一軟,栽進董執懷裏。

金戈滅頂落下,來不及還擊與回避,全都砍在了董執的背上。

“呀啊——”

凄然怒吼,時舜欽拼勁一身氣力,按住董執的肩頭翻身而起,雙腿連環踢出,落地掄鞭劃虹弧,割出連橫的血霧,頃刻間斃殺衆賊。他則力竭跪跌在董執身前,撫襟嘔血。

董執硬撐着爬起,擡手打落他頭戴的幕籬,眸色哀恸。

時舜欽也依依地回望他,顫巍巍伸過手去,眉眼口鼻,臉上的每一寸都想觸碰,卻不知該讓指尖最先落在哪一處。

旋即猛烈地擁抱,用輕微的撞擊确認肉體的真實存在,不需呼喚,言語都蒼白。他們盡情享受擁有彼此的愉悅,全不在乎還有多少危險在靠近。哪怕下一刻就死,見到了,在一起,不會,不想再分開!

或許天猶憐惜,馳援正于此刻趕到,急促的馬蹄攜着希望停在近旁。彙合過來的宋赟和荀晚華幫着十七郎呂昂,将董執和時舜欽都送進了車裏,他們自己卻不肯上來。

荀晚華同樣用力地與呂昂相擁,囑托他:“拜托了,昂弟,一定要将恩伯平安送回去!”

呂昂目熱淚湧,不願放手。

“我答應你,一定跟七哥活着回去!走啊,昂弟,為了恩伯,為了我們所有人,走!”

呂昂深吻作別,轉身一躍上了車頭,悍然立在轎廂前,持缰揚鞭一夫當關,斥馬催蹄疾馳而去。

落下的揚塵裏,宋赟護着荀晚華,另上別車。

最後一次的分頭,求生,盼生。

車架或碾上了碎石,車速又快,于是劇烈地跳了起來,将車內人狠狠抛甩重重跌落。

董執失血虛弱,本是恹恹歪靠着,乍然颠簸,竟下意識合身撲向對面的時舜欽,及時把他抱住。兩人摞着摔在車裏,董執正墊着他,自己摔得氣閉,幾乎暈過去。

時舜欽則伏在董執胸膛上絲絲倒抽涼氣,喉間溢出壓抑的□□。

背上傷口痛得董執眼前盡是發白,咬牙攥拳猛砸車廂板壁,奮力喊:“十七,停車!”

外頭還在瘋狂抽馬鞭的呂昂不知聽見否,尚未有所回應,時舜欽已焦急地命令:“不要停!”

董執想嘗試擡起身,時舜欽按住他,深吸一口氣,大聲朝車外道:“別犯傻,呂昂!十三剛被指名,未行正式的交接,什麽都不算的。對方還有幾波攻擊我們心裏都沒數,憑你一個擋不住。跑啊,別停下!保住爺便是保住十三,保住你們所有人。”

車簾外依舊沒有回答,須臾,卻聽車頂“篤篤”響了兩聲。那是時舜欽訓練衛隊時候定下的暗號,一聲是否,兩聲好,三聲險,亂擊便該棄車了。

明白呂昂是應了時舜欽所示,董執無奈放棄了。背上痛猶惡作,累得不想動,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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