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在破磨房外邊的天,一點一滴地暗下,銀白的月亮高挂了起來。
一群聚在河沿的村民們無不引頸期盼,忽地,一整排亮晃晃的河燈,擁擁擠擠地蕩了下來。伴着笙管簫笛的鳴聲,大夥兒歡叫起來。
“來了來了,河燈下來了!”
一排接一排的河燈綿延不斷,将黑幽幽的河水照得發亮,隐隐約約,還可以看見高懸在天上的月亮——這是鑰兒最喜歡的景色。她仰着頭瞧瞧天,又望望河裏,耳邊盡是同伴們開心的叫聲,她突然有種不知是待在天上還是地上的惶惑。
回過頭,黑壓壓的人影竄動,除了貼在身邊的姑娘伴,根本認不出誰是誰。可她很清楚,在這麽多人裏頭,一定沒有她的雲龍大哥,他不是一個愛熱鬧的人。
雖然兩人真正共處的時間才那麽幾天,可她熟悉他每個動作、行徑,就像已經跟他認識好幾輩子一樣。但就算這樣,她還是猜不透他的心。
已經二十多天了,他搬去破磨房獨居之後,兩個人已經二十天沒說話,也沒碰到面了。雖然爹會随口聊上一、兩句,隔壁的劉大嬸、王大媽她們也時不時會說起他,但他們總說他們想說的,卻沒有人說起她想知道的事。
她想知道他腳傷好點了嗎、胖了還是瘦了?是不是跟之前一樣,一想起過去,頭就脹得發疼?萬一頭疼,他找誰說話解悶呢?
還有,分開這麽多天了,他想不想她呢?
尤其是最後這件事,別說知道了,就連問,也不成。
她定定地望着河裏的燈,都是做得極精致的蓮花燈。傳說河燈是冤死鬼用來投胎的憑借,一年只有這麽一次機會,所以河燈都做得無比漂亮,大概是希望托在燈上的男鬼女鬼,能借此找着好人家投胎。
鑰兒身旁兩個女伴早都截了一個河燈在手,瞧她蹲着不動,忍不住出手戳她。
“奇啦,你以前不是最愛跟人家搶河燈?”
“啊?喔!”她猛地回神,手一伸,河燈就到手了。
後邊一個姑娘伴看見了,酸溜溜地說:“有些人啊,天生就是幸運,別人搶破頭也搶不到的好東西,她出手就有了。”
“嗳,”跟鑰兒較好的姑娘伴幫忙說嘴。“講話就講話,幹麽夾槍帶棍的?”
Advertisement
“怎麽,我就是眼紅、嫉妒不行?”說話的姑娘哼一聲走了。
任誰也聽得出,她是在吃味鑰兒即将嫁進何家的事。
雖然這事還只是雙方長輩口頭約定,但消息早已從何家夥計們的嘴,一路傳遍了整個村落。村裏許多待嫁姑娘羨慕鑰兒的好運道,恨不得自己能替代她的位置。
俗話說人往高處爬,誰不想嫁進有錢人家,被人喊一聲“二少奶奶”?
悶聲不響的鑰兒盯着手裏瑩瑩發亮的河燈,心裏浮現的,卻是雲龍俊逸的臉龐。雖然爹還沒告訴她婚事,可友伴們說得信誓旦旦,她想,該就是這樣了。
問她感覺——她垂落郁郁寡歡的眉眼,說真話,她一點感覺也沒有,她只覺得麻木,事不關已。
“嗳,鑰兒,你瞧,何二少正在河那頭看你呢!”
鑰兒左手被人一頂,接着臉就被人扳了過去。河岸那頭,一張忠厚老實的臉一直望着她笑,兩人目光一觸到,男人吓了一跳,低下頭走了。
姑娘伴們哄笑。“呦呦,想不到何二少還會害臊!”
這一切,不管是身旁友伴們的調侃,還是其它人打趣的目光,通通讓她覺得難以忍受。在她單純的小小心房裏,從來沒想過要跟什麽米店二公子攀上關系,也從不奢望自己能當什麽少奶奶,她想的只有一件——
她的雲龍大哥,她想再見他一面,想跟他說話,跟從前一樣。
但她卻做不到,想着想着她待不住了。
念頭方轉,她立刻矮身擠過後頭重重圍繞的人群,逃命似地跑了起來。她需要找個地方躲躲、喘口氣;再繼續待在那兒,她一定會暈厥過去——
蓮花燈裏的蠟燭被風吹得一搖一晃,看似要減去的時候,她奔跑的步伐停了下來。前頭,便是雲龍大哥獨住的破磨房。
她喘着氣望着緊閉的門窗,還不及細想,雙腿不由地向前,擡手敲起門。
門裏傳來聲音——
“鑰兒。”
那音調,仿佛他已看見門外人是她般篤定,她眼淚倏地流下。
二十多天來,她就念着聽他這聲喚,她好想他。
“對,是我——”她額抵着破舊的門板呢喃。“我之前答應過你,要拾一個河燈回來送你,我拿來了——”她話尾未落,一陣風吹熄燈裏的蠟燭。
夜色驀地籠罩,伸手不見五指。
但她不怕,因為她親愛的雲龍大哥就在門裏,她覺得再安全不過。
她抹抹眼淚繼續說:“你開個門,讓我進去說話?”
她聽見拐杖拄地的“咚咚”聲,本以為他會過來開門,沒想到他卻說——
“對不起,我辦不到。”
她驚詫地瞪着門板,低喊道:“為什麽不見我?你明明也期待我過來,要不,你剛也不會開口就喊我的名——”
“我是期待你來,我也真的很想見你,但我答應過你爹——”
不知是不是她耳朵錯聽,總覺得他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她哭了起來,他知道了,爹已經告訴他了。她擂着門扉喊着:“我不管!你快開門,不然我就在外頭站上一夜不回去!”
“鑰兒……”門裏的他長聲嘆息,似乎在跟心裏的欲望交戰。然後,情感戰勝了,他懷着愧疚的心打開屋門。
一見到朝思暮想的他,她毫無顧忌地撲進他懷裏。
他臂下的拐杖“砰”地摔下,他手臂卻穩穩地抱住她,如同盤石一般堅定。
她的臉在他胸口揉着蹭着,傷心欲絕又歡喜不已地哭泣——她貪婪地嗅着他身上好聞的氣味,雙臂摟着他腰,幾乎想把自己揉蹭到他身體裏邊,她的眼淚把他胸口染了一片濕。
她想,要真能這樣就好,要真能揉進他身體裏,一輩子就不用跟他分開了。
“我好想你……”她啜泣地喊:“你怎麽可以那麽狠心……我好不容易拉下臉來找你,你竟然還不肯見我……”
“對不起,鑰兒……”他撫着她秀發低喃。能夠這樣擁她入懷,他開心到整個人都在發抖。要不是踝上的扭傷還微微疼着,他真會懷疑,這一切是夢。
我思念不已的人兒——我可愛活潑的鑰兒——他捧起她臉頰細看了她一會兒,她瘦了。他心疼地挲着她小了一圈的臉蛋,向來燦亮的雙眼也染上幾分抑郁,他的鑰兒不一樣了。
兩人初遇時的她,仍是個天真爛漫、不思疾苦的小孩子,可現下,她的眼睛裏,卻藏着愁思與苦痛,是個情窦已開的姑娘了。
這些轉變,他很清楚,全都是因為自己。這些日子她一定很不好過……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讓你難過的。”他溫柔地擦去她臉上淚痕。
“你還敢說——”她手輕輕槌着他胸口。“你剛明明還打算把我關在外邊,從此不見我——”
他心疼地親着她眼角、臉頰。“我不是……我是因為……”
“不要說。”她知道他即将道出誰的名,立刻捂住他嘴。
“鑰兒——”他嘆了一聲,心疼又心憐地蹭着她額頭。
“你瘦了,你看起來好寂寞。”她捧住他臉龐,愛憐地撫着他飛揚的眼角。明明是這麽好看的一個人,卻沒法在他眼裏瞧見一絲歡欣。
他抓住她的手親着。“我是寂寞,你不知道你有多重要,打從你不理我那天開始,我便笑不出來了。”
“對不起——”她歉疚地說,願意承認自己太過小家子氣。
他手指輕壓住她的嘴。“不、不是你的錯。”
兩人視線糾纏,他眸子掃過她哭紅的眼角跟鼻頭,還有下方微微張啓的小嘴,她眼裏滿滿是對他的信賴與深情。
他嘆了一聲,放棄掙紮,臣服在滿腔的欲望底下,他低頭擄住她唇。
他的吻——鑰兒沉醉地感覺他唇舌的輕觸與吸吮,感到無比悸動與愉悅。他的舉動永遠比他願意吐露的,來得熱烈坦率。
就像餓了許久的饑民,他的嘴吞噬般咬啃着她下唇,逗弄她舌尖、品嘗她的滋味,直到她無力地癱在他懷裏,嘤咛呻吟,他才勉為其難挪開唇,愛憐地親着她臉頰,給予她丁點兒喘息的機會。
他多渴望時間能在此刻停下,他不用再放開她,她不需要離開他。
他眼神如此燙熱,深深滿滿全是對她的情意,她忍不住撫着他眼角低問:“你也藏得太好了,要不是我大着膽子跑來見你,我還真以為,那天的事,只是我在胡思亂想。”
“藏什麽?”他戀戀地啄着她唇角,滿心只想跟她膩在一起。就如同他先前說的,他不能太接近她,因為一接近,他就沒法停下來。
“你的喜歡啊。”她手指輕撫他鬓角,眼神迷醉。“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怎麽看我,為什麽一忽兒說喜歡我,一忽兒又當我是牛鬼蛇神,連面也不讓我見。可看着你的眼,我明白了,你是喜歡我的,比你願意承認的還要喜歡。”
“它一直藏在這裏。”他拉她手壓着心窩。她可以聽見底下的心音,沉重澎湃地跳着。“藏得好苦,好深,好疼。”
他看似堅固的理智與矜持,全是表象。她只消一望,就能瓦解他所有武裝。所以他才要逃得遠遠,拚命壓抑忍耐,就是擔心自己會做出什麽不可收拾的錯事。
“為什麽?”她就是不懂這個,既然兩情相悅,為何還要苦苦壓抑?
他深一吸氣。“還是那句老話,我沒資格要你。”
她眉頭皺緊。“你又來了!我不是說過了,我不在乎——”
他壓着她嘴不讓她說完,眼裏溢滿疼痛。
“但我不能不在乎。”不止一次他反問自己,是否非要如此決絕地切斷與鑰兒之間的連?。他知道她不怕吃苦,他大可以心一橫帶着她遠走高飛,到一個無人識得的地方,賃一間小屋,埋頭過他們的小日子。
然後呢?
他雙宿雙飛的大夢,每每在此停下。
然後呢?
就是這三個字磨人。
他曾經想,過往的他是個怎麽樣的人,遇上同樣情況,是會放膽而行,還是會像現在的他一樣,裹足不前?
裹足不前絕非男子漢行徑,他知道,也深感窩囊。但為了心愛女子的幸福,他無法任性妄為。他害怕自己能給她的,只是一個空有感情,卻無能溫飽的将來。
“帶我走。”她不想再管任何事,包括爹知聞後的心痛。她貪求在他懷裏的安适。她以為這樣的感情不可能有錯,她不願意嫁給除他之外的任何男人,哪怕對方供得起她錦衣玉食。将來的日子裏若無他存在,再富庶的生活也是枉然。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然後搖頭,不能讓她看出眼裏的渴望。他很想這麽做,帶她遠走高飛,但就是不能。于情于理,他就是不能。
“你知道我不怕吃苦的。”她眼淚掉了下來。
“我當然知道。”這一回,他連擁抱都收回了。沒人看見他心裏在淌血,除了他自己。“就是因為知道,才更不能。”
她若嫌貧愛富,兩人哪還需要如此糾結?就因為她純真良美,他才更要珍視。
“所以——”她不可置信地喊:“你寧可眼睜睜地看着我嫁進何家,也不肯帶着我一起走?”
“鑰兒——”他想碰她,伸出的手卻硬生生停在她頓邊,他克制住自己。
她看見他驀地紅起的眼眶,知道他絕非他表現的那般無動于衷,但她還是不懂,她用力搖頭,她真想不懂他。
在他心裏,眼睜睜看着她嫁給其它人,真的會比兩個人一道吃苦應該?
“你讓我太失望了——”號哭一聲後,她傷心欲絕地推門跑出。
他向前沖了一步,踝上的扭傷迫使他停住不動。他彎下身欲拾起拐杖,手卻在抓到拐杖的時候,又狠狠砸落地,他沒有資格追出去。
老天爺!他手再一揮,打中一旁的椅凳,椅凳撞上木桌,桌上的茶杯“匡當”響了一陣。他坐倒在地上用力拉扯自己的頭發,蓄滿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方才所以不開門,就是料準了會有這結果——他發不出聲地狠狠哭着,他不在意鑰兒會因此看輕他,但他舍不得她因為他的拒絕而傷心掉淚。
“為什麽!”他擡起臉沖着屋脊上的老天怒吼。“為什麽要這樣捉弄我們?看我們痛苦、難過,祢很開心是嗎?”
黝黑的夜色不回話。黑暗中閃爍的星子,兀自發着冷光。
那夜一別後,兩人心裏都像被刨挖出一個洞似的,飄蕩蕩、心死了似地賴活着。真的是賴活着。鑰兒變得更加沉默,飯吃得更少,就算鄰人跑來道賀她的親事,她也只是扯扯唇,嘴笑眼不笑地回應。
雖然沒細問,但游走在家與磨房之間的杜老爹大概猜得到怎麽回事。因為那頭,也有一個沉默寡歡、失了魂似的紙紮人。
看着女兒越見蒼白的臉色,杜老爹在籌辦喜事之暇偶爾會自問,他是不是做錯了?可親事已定,這會兒也不容他反悔了。
被迫相隔的兩人都以為今生再無相見之理,怎知才過幾天,轉機突然降臨——
那是一個尋常的夏日午後,村子裏賣麻花、涼粉的販子才剛離開,鑰兒拎着一塊豆腐,正準備切點蔥花、澆點秋油,好當晚上的菜色吃。
就在這時,外頭一陣吵嚷,她抹了抹雙手掀簾一望,赫然看見一票穿着黑衣的陌生男子沖進家裏邊。
她瞪直了一雙眼,忙喊:“爹,有客人——”
“誰啊?”聞聲的杜老爹也從他房裏走了出來。一見這陣仗,吓一大跳。
走在前頭的當鋪老板一見杜老爹立刻大喊:“就是他,他就是杜保,那塊玉佩,就是他拿來我鋪子當的!”
穆潇失蹤以來,穆王府別苑活似熱鍋上的螞蟻,每天都是波瀾不停。王爺久不回京,京裏王府自然會來信詢問歸期。四姨娘一方面得找理由應付,一方面還得防阻消息傳揚出去。最倒黴的就是這一群護院,不但成天在外頭奔波找尋,回府還得接受四姨娘的嚴詞苛責。
個把月毫無消息,不只別苑裏的下人緊張,現就連四姨娘也忍不住忐忑,王爺該不會真死了吧?不然怎麽可能一直音訊全無?
可就在剛才,一探子突然來報,說有人在芮城東街當鋪,瞧見一塊雕着雲龍的玉佩。
雲龍玉佩,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拿得,就是穆王爺本人。護院們心情大振,立馬殺到東街當鋪。當鋪掌櫃一聽來者何人,連想都不用,不但把玉佩送上,還主動托出是誰拿來玉佩。
“什麽——”杜老爹話還沒說完,兩個黑衣人一左一右架住他。
一見情況不對,鑰兒從竈房沖了出來。“你們幹麽抓我爹?我爹又沒做錯什麽事——”
“是啊,幾位大爺,這裏頭一定有什麽誤會——”杜老爹也喊。
一名頭兒似的黑衣人走了出來,瞪着鑰兒問:“說!這玉佩,你們是從哪兒拿到的?”
杜家父女擡頭,吓!黑衣人手上拿的,不正是那塊雲龍玉!
父女倆匆匆交換一眼,心覺不妙。看這一群人兇神惡煞,就知他們來意不善。
怎麽辦?杜老爹冷汗直流。他想起雲龍初來時的慘樣——衣衫髒污破爛,不但頭腫了一個大包,腳踝還扭傷,至今還未痊愈。要是被這些人得知雲龍的下落,雲龍還有命嗎?
不能說!望着爹的鑰兒拚命示意。不愧是父女,心裏的打算一模一樣。
杜老爹勉強抑下心頭畏懼,擠出笑臉回道:“回大爺話,那塊玉,小的是在前頭樹林子撿着——”
“還敢撒謊!”
眼前人好歹全是王府千挑萬選的精銳,杜老爹眼皮子動動,為首的護院立刻知道他沒說實話。
“啪”地一聲脆響,黑衣人甩了杜老爹一個耳刮子。
杜老爹眼冒金星,疼得說不出話來。
一個巴掌印結實地烙在杜老爹右臉頰上,鑰兒一見,眼眶倏地紅了。
“爹——”
黑衣人揪住杜老爹頭發,兩人四目相對,一個冷酷如冰,一個是驚魂未定。“趕快給我老實招認,玉佩是從哪兒來的!”
“求大爺明察——”杜老爹猛吞唾沫。“小的真的沒騙您,那玉琢真的是——”
敬酒不吃,想吃罰酒啊?黑衣人冷笑,再給了一耳刮子。
“不準再動我爹一根汗毛!”鑰兒擠進兩人之間,小小的身子緊護在爹身前,含淚的大眼怒瞪着一幹人。“你們到底是誰?強闖民宅又動用私刑,在你們眼裏,還有沒有王法!”
為首的黑衣人懶得啰嗦,下颚一動,兩個人抓住鑰兒雙臂。
“放開我——你們想做什麽?”鑰兒喊。
一見女兒被抓,杜老爹慌了。“你們別碰我女兒——她什麽也不知道——”
不顧杜老爹叫嚷,黑衣人迳自端着鑰兒的下巴審視,想不到一個粗手大腳的莊稼老漢,能生出這麽水靈清秀的女兒——
“你叫什麽名字?”他望着鑰兒問。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鑰兒不畏懼地瞪回去。
“鑰兒,大爺,她叫杜鑰兒。”站在一旁的當鋪掌櫃馬上喊。
“鑰兒。”黑衣人笑笑地重複,望向杜老爹。“還是不說?”
杜老爹臉一白,聽出黑衣人言語下的威脅——再不說,我就拿你女兒開刀!黑衣人眼裏明白寫着這兩句話。
杜老爹心裏吶喊着——雲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出賣你的……
“那個玉佩是——”
“爹!”鑰兒大喊,不能說啊!
就在一陣混亂中,一道清朗聲音插了進來——
“玉佩是我給的!”
衆人回頭,望見拄着拐杖的穆潇昂立在人群之末。
似被他身上騰騰的怒氣吓着,原本擠得水洩不通的大門,忽地空出一條小徑。
“雲龍大哥!”一見他,鑰兒眼淚迸了出來。笨蛋!仇家上門,他不逃就算了,竟還自投羅網!
他怎麽可能不來?!他直直望進她眼底,貪婪地睇視闊別幾日的她,心疼地發現,她又瘦了,都是因為他——他自責地想着。
方才黑衣人出現時,他正在屋裏解衣擦澡。胡二叔忽然跑到他門外,說當鋪掌櫃領了一大堆人沖進杜家,他想起自己給的那塊雲龍玉。
二話不說,他立刻拄着拐杖,奮不顧身沖來杜家,好在還沒來得太遲。
“卑職叩見王爺,王爺千歲千千歲!”
衆黑衣人一見穆潇,非但沒撲圍上來,反而放開了杜家父女,一齊磕頭大喊。
圍觀的村民面面相觑,在喊誰王爺?他嗎?目光集中在穆潇身上,他不是杜老爹遠房侄子?
不只是村民們呆了,就連方才還被架住的杜家父女,包括穆潇自己,也是一臉怔愕。
我是王爺?穆潇俯視底下人,心底浮現高矗在坡上、雄偉壯麗的屋宇。想不到那日在林子裏的突發奇想,竟然是真的?
怎麽可能!
“你們确定沒認錯人?”他忍不住問。
為首的黑衣人一臉驚訝。“當然啊王爺,您是怎麽了?您不記得小的了?小的是梁昭,我們都是一路伴着您的貼身護院啊。”
穆潇搖頭,他不記得,腦子裏一點印象也沒有,縱使對方指證歷歷,他心裏仍舊覺得不踏實。
“我不記得這些事,如果我真是王爺,那你告訴我,我那時為什麽會倒在樹林子裏?”
聽着穆潇的反問,梁昭想起一旁還有一大票閑雜人等,立刻下令關門。當然,引路過來的當鋪掌櫃,一樣被請了出去。
“王爺請坐。”另一名黑衣人搬來椅子。
“不用。”他拄着拐杖走到杜家父女身邊。眼下,他能信任的只有杜家父女兩人。
鑰兒不由自主抓着他衣袖,能夠再見他,站在他身邊,感覺就像在作夢一樣,她開心得都想哭了。
他轉頭看她,安撫地笑笑之後,才又回頭。“到底是怎麽回事?”
十多名黑衣人護院驚訝地互看,想的是同一件事——王爺,是真的忘記他們了。
最後還是由梁昭細說從頭。“是這樣子的,一個月之前,王爺您領着我們來到芮城野獵——”
穆潇與鑰兒、杜老爹仔細聆聽,前因後果一加總,才恍然明白他當初怎麽會昏在那奇怪的地方。
“想想你還真是福大命大,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竟只是摔斷了腳——”杜老爹忍不住說。
梁昭一聽,沖着杜老爹怒喝:“放肆,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
“放肆的是你。”穆潇回頭一瞪。“你以為我今天還能站在這兒,是承誰的照顧?”
“王、王爺——”梁昭語塞。
“還不道歉!”
“是。”梁昭喊道:“卑職們一時不察,冒犯了大爺、姑娘,還請二位見諒。”
“大爺、姑娘請見諒。”梁昭身後的黑衣人也跟着喊。
“好了好了沒事,事情解釋清楚了就好。”杜老爹撫著作疼的臉頰苦笑。
“您的臉,還好嗎?”穆潇問。
杜老爹一臉別提了地?着手,就算有事也不能說啊,對方是官差,他呢,一介百姓,怎麽争啊?
杵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的鑰兒,這時才開了口。“所以說,你要回王府去了?”她眸裏寫滿驚慌。
在開頭的驚慌褪去之後,她先是替他感到高興。忘了過去這件事讓他苦惱這麽久,今天總算真相大白,他不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但等梁昭說完,她驀地想到——既然雲龍大哥是王爺,那他就不能繼續待在這裏了……
不要!她緊拉着他衣袖搖頭。
穆潇知道她在擔心什麽,他安撫地拍拍她手,回頭再問一次。“你真的确定我就是穆王爺,不是故意诓我?”
“此等大事,卑職豈敢兒戲。”梁昭再一次保證。
很好。他接着轉身跪在杜老爹面前。
“雲龍——不不不,王爺——您是想吓壞我這老頭子是嗎?”
杜老爹吓壞,也跟着要跪。
穆潇攔着不讓杜老爹屈膝。“有一件要事,請您無論如何答應,把鑰兒嫁給我。”
鑰兒眼淚一抹,也跟着跪下。“爹,女兒也一起求您,女兒一直沒告訴您,我真正喜歡的是雲龍大哥……”
太胡來了!杜老爹跺起腳來。“什麽事都可以,就這事不成。王爺,不是我這老頭子不識趣,您這麽一個千金之體,要娶什麽樣漂亮姑娘沒有,您就行行好,放過我們家鑰兒——”
“不是不是。”她跪行到爹面前。“爹您說錯了,不是他不放過我——”
“你!”杜老爹用力拉她。“你瘋了是嗎?人家是當今皇上的族親,多尊貴的一個身份,你一個小老百姓,怎麽匹配得上人家!”
“我不管他是什麽……”她哭喊着。“是住破磨房的雲龍大哥也好,是住王府的王爺也好,我只是喜歡他,想跟他在一起……”
“這也是我想說的。”穆潇仰頭望着杜老爹。“我是真心喜歡鑰兒的,打從看見她第一眼,這念頭就從來沒變過。我知道我這請求會讓您難以接受,但請相信我,我一定會善待鑰兒,絕不會讓她吃上一分苦。”
“你們這是——”杜老爹為難死了。“你明明也知道,我已經把鑰兒許給東街的何家——”
“我不嫁!”鑰兒淚如雨下。“這輩子我只跟一個男人,若爹執意逼我,我寧可投井而死——”
“啪”一聲脆響,杜老爹驚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打的明明是鑰兒,王爺幹麽撲過來呢!
“大膽狂徒!”梁昭等人圈圍住杜老爹。“竟敢傷害王爺!”
“退下。”穆潇沉聲。“沒看見是我自己過去挨,跟老爺子無關。”
“王爺——”梁昭掙紮着。
“退下!”他再喝。
梁昭幾人垂下頭,不再說話。
事情怎麽會起這番變化?杜老爹捧頭呻吟。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跟帝王家扯上關系,他只是個平凡的莊稼漢子,心裏也只想過點尋常的日子,王爺——怎麽高攀得起啊!
尤其是他這個傻女兒,帝王家的金飯碗可是好捧的?他望着女兒哀求的臉嘆氣。她一個鄉下姑娘,闖進那深宅大院,先不論裏邊人怎麽看她,單單那些繁文缛節,就足以把人逼瘋!
他幫王府別苑送柴送了這麽多年,該看的也看透了,那兒是仙人才住得起的地方,他的傻鑰兒捱不了的!
“我跟我女兒說說話,你們都別過來。”杜老爹硬拉着女兒到她房間。
他還存着希望,以為多講些道理,女兒就會回心轉意。
房門一關上,鑰兒立刻又跪下。“爹,我知道您想勸我什麽,我也知道我們跟雲龍完全沒辦法相提并論。可是我真的沒辦法,我真的好喜歡雲龍大哥,我一想到将來的日子再也見不着他,我的心就好痛啊,求求您成全……”
“傻丫頭!”杜老爹也流下眼淚。“是爹要求你,求你張開眼睛好好看清楚,雲龍不是我們高攀得起的角色,人家是王爺,要娶的是王妃,我們哪一點攀得上這名號?就算雲龍不介意,他爹娘呢,皇上呢?”
“我不在意,就算雲龍大哥将來得娶別人當王妃,我也要陪在他身邊。”她心意已定。經歷二十多天的生離,她想透了,将來的日子再難,也難不過見不到他的每一天。
“你!”怎麽會傻成這樣?杜老爹氣得渾身發抖。“爹明明幫你找了一條好路子走,你只要乖乖嫁進何家,就是個現成的二少奶奶,有什麽不好?”
“不好。”鑰兒滿臉的淚。“因為我不會快活,因為我知道我喜歡的是雲龍大哥——”她一吸氣,目光移向窗邊,從那兒往外眺,就是她每天汲水洗衣的水井。
“這幾天,每當我躺在床上,看着日升日落,我總覺得快過不下去了。我不是故意要說話吓您,但真的,女兒會捱不下的——”
“啪”一聲,杜老爹給了她一巴掌。這回沒有穆潇擋着,一個鬥大的巴掌印就烙在她右臉頰上。
“你這個不孝女——”杜老爹老淚縱橫。“爹把你養到這麽大,你卻為了一個男人,說出這種話來吓爹?”
“對不起爹,對不起、對不起……”她每喊一聲,頭就往地上一磕。
“叩”、“叩”的悶響,仿佛記記重拳,結實地打在杜老爹心版上。
他淚眼朦?地看着瘦成一把骨頭的女兒,知道女兒大了,他管不了,也留不住了。杜老爹在心裏對着已死去的妻子喃喃道——
孩子的娘啊,将來在九泉之下,你見了我,你會不會怨怪我沒硬把女兒留下?但我真的沒辦法眼睜睜看着寶貝女兒繼續憔悴、枯萎下去……
杜老爹重重吸一口氣,轉過身背着女兒說:“既然爹的安排你不滿意,爹的苦勸你也聽不進去,爹也無話可說了,看你要上哪兒要跟誰走,随便你。”
“爹!”鑰兒擡起頭來,只看見爹健壯的背影微微發抖,她撲上去緊抱住爹的背,眼淚撲簌地流着。“對不起……”她明白,自己一番話,徹底傷了他的心了。
“滾。”杜老爹倔強地推開女兒。“從現在開始,我就當我沒生過你這孩子。你自己想清楚,等出了這個門,你就別再回來。我不會認你的。”
“爹——”
“滾!”杜老爹驀地轉身,此時已換上兇神惡煞的表情。“聽不懂人話是不?還是要我拿掃帚轟你出去?”
鑰兒啜泣着,再度跪下重磕了三個響頭。她不覺得爹的言語過于無情,是她自找的,是她先傷他的心的。
“滾!”杜老爹表情雖然剛毅,仍舊掩不了眸裏的哀傷。他強忍着心痛看着女兒起身,一步一回頭地往前走,他捏住拳頭,按捺幾快出口的挽留,他只能沉默。
因為她幫自己選好了将來——他這個做爹的,只能強忍不安,眼睜睜看她往泥淖裏邊跳。他斷定她一定會受到傷害,王府,不是他們這種平凡人該待的地方。
但此時此刻,他知道,一心只想跟雲龍雙宿雙飛的鑰兒,考慮不了這麽多。
傻瓜。杜老爹搖頭,懷疑自己怎麽會生出這樣癡傻憨氣的女兒來。
然後,他看見她把門扉打開,回頭看了他最後一眼後,吸口氣,當真走了出去。
門扉一合起,勉力強撐的杜老爹立刻跌坐在床上,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