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結梁子

少年的臉霎時跟打翻了畫墨的硯臺似的,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別提多精彩。

納蘭峥卻是泰然地望着他,氣死人不償命地眨着那雙無辜的眼。

她說得沒錯啊。

當今謝皇後是母親的嫡姐,盡管太孫已故的父親為先皇後所出,他卻也得恭恭敬敬喊這位繼後一聲“皇祖母”。而她雖因生母阮氏的通房出身背了多年庶出的名頭,眼下卻也是實打實養在主母謝氏膝下的嫡四女。

她若不是皇太孫的四表姑,誰是?

納蘭峥自覺鎮住了人,朝那少年一揚下巴便不欲再理會他,剛想牽了弟弟走人,忽聽遠遠傳來一陣談話聲。

“這孩子給掌院添了不少麻煩,日後還須您與諸位先生多多包涵。”

“太傅大人實在客氣了,知曉實情的不過只下官一人,先生們對他可是毫不容情的,當訓則訓,當罰則罰。”

“那樣最好。”

兩人說罷都笑起來。

笑聲漸漸朝三人趨近,耳聽得那兩人就似要穿過跟前這道月門來。

納蘭峥一聽對方身份就覺不好。

要被撞見自己不好好候在花廳,到處亂跑也罷了,可弟弟還穿着小厮的衣裳呢,灰頭土臉的,叫人一看便知是逃了學,哪能被發現?這事若叫朝中德高望重的太孫太傅曉得了,豈不得傳到聖上耳朵裏去?

她舉目四望,迅速找準了一處花叢,牽起納蘭嵘就要朝那邊跑,卻有一雙手與她做了一模一樣的動作。

那冒充皇太孫的少年也拽過了納蘭嵘,預備将他往另一邊的花叢拉。

納蘭嵘被兩人往兩個相反的方向扯,吃痛之下險些呼出聲來。兩人心裏俱都一急,伸出另一只手去捂納蘭嵘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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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伸手,納蘭峥捂住了弟弟的嘴,少年的手則慢了一小步,覆在了她的手上。

雖不過相差五歲年紀,他的手卻比納蘭峥大上近一半,這麽一覆,竟是将她那軟綿綿的小手完完全全包裹在了手心。

他的手掌太熱了。納蘭峥一時愣住忘了動作,倒是少年先反應了過來,順勢牽過她,貓着腰将兩人一齊拉去了他看中的那處花叢。

納蘭峥有心掙脫,卻無奈這一掙就得連累弟弟被發現,只好事急從權跟着過去了。三人剛藏好,來人便跨過了門。

花叢很密,可要遮掩下三人卻有些勉強。少年瞥一眼蹲在最外邊的納蘭峥,一瞧她那身礙事的衣裙便知不好,情急之下只好伸手将她朝裏攬了攬。

這麽一攬,納蘭峥幾乎是到了少年的懷裏。

她又非當真不谙世事的七歲女娃,怎會沒點男女之防的顧忌,先前被牽了手就不自在了,眼下與少年靠得這般近,都能聞到他周身淡淡的龍涎香了。

她想離他遠點,就往後仰了一些。

少年擔心她得露馬腳,忙将她急扯回來,卻不意彼此蹲身的姿勢本就不大穩妥,這下力又使大了些,竟叫納蘭峥一個前傾,一腦袋磕上了他的肩胛骨。

兩人俱都疼得“嘶”一聲響。

少年眼底露出些無奈的神色來。納蘭峥揉着自個兒的腦門擡起頭,生氣地瞪着他。兩人還沒來得及在大眼瞪小眼裏分辨出誰對誰錯,便聽一句厲聲呵斥:“什麽人躲在那裏?”

納蘭峥撇撇嘴,心道近日實在太時運不濟了,給弟弟使了個“躲好”的眼色,當先走了出去。

卻不想她這自我犧牲的想法恰與那少年不謀而合,兩人竟是一步不差站了起來,随即相視一眼,俱都一副“你出來壞什麽事”的頭疼模樣。

掌院孫祁山見這兩人湊在一塊兒幾分訝異,倒是太傅周坤十分鎮定,不動聲色朝那少年挑了挑眉。

納蘭峥眼珠子滴溜溜轉一圈,片刻計上心頭,搶在少年前頭上去福身行了個禮:“魏國公府納蘭峥見過太傅大人,掌院大人。”

孫祁山為雲戎書院掌院學士,官至正三品,周坤則是太孫太傅,乃從一品大員,因而她這禮行得确切,稱呼順序也得體。

周坤神色淡淡,朝她點點頭,給一旁的孫祁山一個詢問的眼色,似乎奇怪魏國公府的小姐何以出現在此。

孫祁山向他略一颔首,又問納蘭峥:“我聽管事說納蘭小姐人在花廳,這會兒才要去接待您,您怎得來了這裏?”

納蘭峥今日遞的是父親的名帖,掌院自然要對她客氣些,因而即便如此情狀也沒動怒,好聲好氣的。

她仰起臉來笑道:“掌院大人客氣了,是我自己貪耍跑了出來,誰想園子太大迷了路。”她朝身後那少年努了努下巴,“我本想叫這位小厮帶個路,卻不知何故,他一聽見兩位大人的聲音便拉着我躲進了花叢裏。”

少年聞言登時眉毛都豎起來了。好啊,好個厲害的女娃,這是拿他擋刀子,将自己撇了個幹淨!

他上前兇狠地瞪了納蘭峥一眼,似乎在警告她樹叢後還躲着納蘭嵘。誰想這女娃看見他就是一副要哭的表情,撇着嘴委屈道:“孫大人,您這兒的小厮都這麽兇嗎?我不過是要他帶個路,他不肯也便罷了,怎得還這麽欺負人。”

“好你個……!”少年氣極,只是剛要辯駁便被一個聲音打斷。

“孫大人,”說話的是周坤,“納蘭小姐貴為國公府明珠,你的這位小厮膽子也忒大了些。”

孫祁山聞言立時反應過來,頻頻點頭:“是是,周大人教訓的是,回頭我便杖罰了他。”說罷又看向納蘭峥,态度比先前更恭敬了些,“納蘭小姐,實在失禮,叫您見笑了。”

納蘭峥一本正經地搖搖頭:“沒關系,父親教我做人須大度。”

她前一刻笑得爛漫,後一刻哭得憋屈,将兩位有名有望的大人物哄得那叫一個服帖,少年的臉卻是青了。

納蘭峥是吧?這回,他可當真記着她了。

孫祁山着人帶納蘭峥回了花廳,自己則送周坤出府去。那少年應了周坤的話,一路跟在他身後。

兩人若無其事聊着園子裏新開的丁香,似乎權當方才那出未曾有過,少年忍了又忍,卻擋不住越想越氣,冷言道:“聽說孫大人要杖罰我?”

孫祁山聞言回頭,大驚道:“下官哪敢杖罰太孫殿下?不過是為權宜胡謅的話。說起來,納蘭小姐也是好脾氣,若她要下官當場給個交代,怕還真是為難。”

湛眀珩聽到這裏就氣不打一處來:“好脾氣?孫大人,那女娃可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她從一開始便猜到我非小厮。”

孫祁山聞言一愣,只見周坤撫着那一撮白胡子朗聲笑道:“孫大人,想不到咱們都被個女娃給糊弄了!”

“可納蘭小姐何以知曉太孫身份?”

湛明珩冷笑一聲:“我倒想讓她知曉,她卻不信,還道我是逃學的學生。”

“嗯?”周坤似乎對這話不大認同,“您可不就是逃學的學生?”

“周太傅,您這是又要跟皇祖父告我的狀去?”

“那是自然,還須将您被個女娃戲弄的事也一并說了。”

“您說我逃學便算了,後邊那樁事就別傳出去叫我丢人了。”湛眀珩氣得咬牙,過一會兒又問,“魏國公夫人可是皇祖母的嫡妹?”

周坤點點頭:“您問這個做什麽?”

湛明珩素來不滿自個兒輩分太小,從前皇祖父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往外蹦,就連宮裏頭剛出生的毛頭小嬰,他都得恭恭敬敬喊上一聲“皇叔”。如今被那初次見面的女娃如此對待,自然咽不下這口氣。

他懶得解釋,只是神色愈發不悅:“呵呵,算盤倒打得挺快。”

周坤觑他一眼,也沒多問:“您這三天兩頭逃學也不是個事,若真不願在這兒念書,不如與陛下說說,也省得孫大人成日裏光為您操心了。”

湛眀珩的眼神兇煞起來:“念,怎麽不念?我還偏就跟那魏國公府杠上了!勞請孫掌院替我安排安排,明日起,我要與嵘世子隔席。”

周坤若有所思地笑笑:“這等小事自然依您,只是您可別再搬出身份來了,陛下吩咐過,您在這雲戎書院裏,就是宣遠侯明家的三少爺。”

……

納蘭峥接了弟弟下學回府,一路上因宋嬷嬷在便沒多說什麽,只當什麽也不曾發生,将人帶回桃華居才板起了臉問:“你且告訴我,撺掇你逃學的究竟是什麽人?”

納蘭嵘低着頭不敢看她,小聲道:“就是前些天與姐姐說過的明家三少爺,明珩。”

“好哇!我就覺着事出反常必有妖,依明家人的性子哪能平白對你示好!”她一張小臉氣得酡紅,“他自個兒不想念書便罷了,竟還來帶壞你。這事我做不了主,得告訴父親去。”

納蘭嵘急了,扯住她的袖子嗫嚅道:“姐姐……”

眼看納蘭嵘眼圈又紅了,她終歸還是沒忍心:“那你告訴姐姐,我走後,你躲在樹叢裏,那明三可有揭發你?”

他搖搖頭:“應是沒有,他被兩位大人帶走了。”他說及此便見納蘭峥皺了皺眉頭,忙問,“姐姐,怎麽了,哪裏不對嗎?”

當然不對。她不認得明家三少爺,所以才能借此開脫,可孫掌院卻沒道理不認得,且看周太傅那模樣,分明也是曉得些什麽的。可這兩人卻不知怎得順着她的話接了下去,并未點破明珩的身份。

這是要給明家留面子,還是不想在她這國公府小姐面前壞了書院的名聲?又或者,那明三與這些大人物之間有什麽她不清楚的忌諱?

她心中疑惑,卻知道說了也沒法在弟弟這裏得到答案,便能省則省了,搖頭道:“沒什麽,這事我會去同父親打聽,你安心念書便是。只是日後若再被我撞見你逃學,我可就不會幫你欺瞞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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