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魏國公

納蘭峥去找父親時,魏國公納蘭遠正在書房與人議事。她在外邊隔間等,百無聊賴揀了本雜記看。

大穆王朝建國至今不過兩代,先皇時期曾有開國六公,功勳最長二者享世襲爵位,其中一位便是納蘭峥早逝的祖父。老魏國公乃從龍重臣,一生戎馬,忠義英勇,曾替太祖皇衛護半壁江山。

只是建朝不久,開國六公裏頭便出了位心懷異端的謀逆賊子,最終落了個累及滿門的下場。有此先例,太祖皇便忌憚上了這幾位功高震主的開國元勳,很快又有兩人不得善終。

老魏國公彼時恰逢傷疾複發,不久人世,因而未被殃及,其年幼的長子納蘭遠亦順利承襲了爵位。只是到底榮寵不複從前了。

如今的魏國公府雖仍背着那金光閃閃的名頭,論實權卻算不得如何厲害,否則納蘭遠也不會被謝氏沉甸甸的外家壓迫至此了。

納蘭遠如今三十五的年紀,官至從一品的右軍都督府都督同知,任的是勞神卻功淺的苦差事,因四川、雲貴那地界不大安分,平日裏總十分忙碌。下人們見國公爺在議事,連四小姐的通傳都沒敢報,等一衆幕僚門客從他房中走出,方才叩門進去。

聽聞小女兒在外頭隔間等了自己一個多時辰也沒吵嚷一句,納蘭遠略有動容,出門卻見納蘭峥跟小貓似的蜷在圈椅上睡着了,一本雜記兜在懷裏要掉不掉的樣子。

見此情景,他對一旁預備叫醒小姐的綠松比了個“噓”的手勢。

綠松點點頭,朝他颔首福身行了默禮,完了又見他輕手輕腳走上前來,似乎想将小姐懷中的雜記悄悄抽走,好讓她睡得舒坦些。

她覺得好笑極了,老爺平日裏那麽威嚴的一個人,竟還有這樣的一面。

只是還不及他靠近,納蘭峥就自己醒了,揉揉惺忪的睡眼,似是一時還未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張俊朗面孔好一會兒才咕哝道:“父親,您忙完了?”

納蘭遠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活像個偷吃被抓的賊,收回來才悻悻道:“你倒好,在這隔間睡得舒坦。”

她片刻便醒了神,笑起來道:“誰叫您這雜記實在太不好看了。”

“你能看懂什麽?”納蘭遠挑了挑眉,分明知道小女兒有書香氣,嘴上卻不承認,“可是為了嵘哥兒來的?進裏邊來。”

納蘭峥跳下圈椅,将雜記丢給綠松示意她物歸原位,自己則跟着納蘭遠走了進去,一面開門見山道:“父親,您與宣遠侯爺可相熟?”

“嗯?”他反問一聲,“你這女娃倒真不像閨閣小姐,成日打聽這些。”前些天也是,說是想替嵘哥兒在書院裏物色幾位同窗好友,央求了他好半天。他是想着她說的有理,又因自己身份敏感不宜去書院,才會應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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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是為了嵘哥兒嘛!”納蘭峥撇撇嘴,“您答我就是了。”

“明家人在京中風評素來不佳,故我與宣遠侯私下往來也不多。你好端端問這個做什麽?”

“我今日在雲戎書院見到了宣遠侯府的三少爺,此人與嵘哥兒走得近,可我卻覺得他品性不大好。”

納蘭遠眉頭微蹙:“明家人實在貪心,送去了嫡長子不夠,竟還要培養老三。你倒說說,他的品性如何不好了?”

納蘭峥有意替弟弟隐瞞,自然不會講實話,便換了個說法:“那明三是個愛逃學的,性子頑劣得很,我就怕他帶壞了嵘哥兒。嵘哥兒識人淺,難保不被他人撺掇呢!”

是已經被撺掇了。

納蘭遠沉吟片刻:“明家老三是庶出子,且聽聞兒時一直養病在床,因而未曾在人前抛頭露面過,父親對此人也不甚了解。”

“我聽嵘哥兒說,他叫明珩,‘玉珩’的‘珩’。”

納蘭遠聞言一愣又一笑:“明家膽子不小,竟給小輩取了個這樣的名。”

“這名有何不對?”

“你不曉得,咱們朝的小太孫便叫‘明珩’,只是前頭多了個皇室的‘湛’姓。”

納蘭峥低低“啊”一聲:“不該吧?”

“你這丫頭怎得一驚一乍的?”

哪是她一驚一乍,是這樁事當真太古怪了。

納蘭峥蹙起眉:“明家人就不怕犯了忌諱受牽連嗎?”

“許是那明三比太孫先出的世取的名吧。既然陛下都不追究明家人,要他們給小輩避諱改名,旁人又會說得什麽。”

她點點頭:“話雖如此……父親,您說,太孫會去雲戎書院念書嗎?”

納蘭遠似是聽見什麽好笑的話:“你當那東宮輔臣,太孫太傅和太孫太師都是擺設?”

“我想也是。”她撅着嘴說了一句,心道約莫真是巧合吧。

納蘭峥想事情想得認真時總喜歡皺眉頭,正出神呢,不意身子忽然一輕,竟是被抱了起來。納蘭遠将她揣得高高的,一面擡步朝外走去:“你這丫頭,小小年紀倒學會皺眉了,嗯?”

她一雙軟綿的小手親昵地環住父親的脖子:“這可不正是您的神韻?”

納蘭遠英氣十足的眉峰霎時舒展開來,朗聲笑道:“咱們國公府的姐兒就數你嘴最甜。”說罷又道,“嵘哥兒的事父親知道了,你這姐姐向來做得出色,只是也該考慮考慮女孩家自己的事。你念書好,若有餘力,也可及早與你幾位姐姐一道學學女紅,養養性子。”

“女紅有什麽難的?我是國公府的小姐,該學些一般姑娘學不了的東西。”

“哦?愛念書是好事,你幾位姐姐都不大有書香氣,倒是你,年紀小,識字卻多,還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納蘭峥心道她會的多着呢,只是平常不外露,怕吓着人罷了:“父親,我說的可不是念書。”

“那你還想學什麽?”

“我想學嵘哥兒學的東西。”她撇撇嘴,“不過我知道您不會答應就是了。”

納蘭遠聽完前半句剛要發話,卻聽她自己給自己圓了後半句,這到嘴邊的訓話就說不出來了,轉而笑着刮了一下她那玉珠似的鼻尖:“知道就好。你雖聰慧,卻畢竟是姑娘家,舞刀弄槍便罷了。看些兵書倒無傷大雅,我瞧你給嵘哥兒寫的注釋還挺像模像樣的。”

“那當然了!那卷三略我研究了個把月呢!”

納蘭遠被她那得意模樣逗得“哈哈”一笑:“你若覺得做女孩委屈,想長長見識,過些日子父親帶你去春獵如何?”

納蘭峥愣了愣,訝異道:“您說的該不是三月裏的皇家春獵吧?”

“怎得,這就怕了?”

“才不怕!嵘哥兒也會一起嗎?”

“你弟弟也該到了與皇家往來的年紀了,若能得陛下允許,自然要去。”

納蘭峥也曉得現今魏國公府形勢大不如前,很多時候父親并不如何說得上話,聞言有些神色恹恹,只是又想逗他高興,就說:“父親若能跟阿峥多學學唬人的功夫,去唬唬聖上,撒個嬌,這事準能成!”

納蘭遠笑得肩膀都顫起來。

父女倆你來我往打趣閑談,忽見廊子盡處遠遠走來一位老婦人,一身紫檀色缂絲長褙子穿戴齊整,肅着臉很有幾分威嚴。

納蘭峥霎時斂了笑意,掙紮着自個兒的小短手忙要下來。納蘭遠卻偏頭看她一眼,示意不必拘禮,抱着她上前去,朝來人颔首道:“兒子見過母親。”

她只好也這麽沒規沒矩行了個不算禮的禮:“祖母。”

胡氏沒看她,只板着張臉向納蘭遠道:“峥姐兒不小了,有手有腳的,還要你這麽抱?”

納蘭遠笑得十分好脾氣:“是兒子見姐兒乖巧,一時高興失了分寸。母親來找兒子可有要事?”

“無事就不能來看看你了?”胡氏觑了觑他,終于瞧了納蘭峥一眼,“峥姐兒先回桃華居去,祖母與你父親有話要說。”

她點點頭從父親懷裏爬下來,又仰起頭:“祖母,您還生阿峥的氣嗎?”說的是前頭公儀府裏鬧出的那樁事。她因傷寒被免了晨昏定省,又被禁了好一陣子的足,一直沒機會與祖母說上話,是以眼下才問。

“日後別再頑皮便是。此番是公儀府的徐嬷嬷恰巧路過救了你,再有下回可沒這麽好運道了。”又轉頭看向候在不遠處的綠松和藍田,“送姐兒回去。”

納蘭峥小嘴微張,霎時愣在了原地。只是還不及詢問,就見祖母頭也不回走了。

她……她怎麽是被徐嬷嬷救的呢?

……

母子二人進了書房,納蘭遠親自給母親斟了茶,遲疑片刻道:“母親,您對峥姐兒是不是格外嚴厲了些?”

胡氏瞥他一眼,依舊板着臉:“你倒還看不慣了,是第一天認得你母親?”

納蘭遠聞言只有讪讪笑着,不敢接話。誰叫跟前這位是他母親呢,還是太祖皇親封的一品诰命夫人。

“兒子哪敢看不慣您,只是您對其餘幾位姐兒卻不是這麽個态度,難免要叫峥姐兒傷心,她還小呢。”

“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為何如此。”她說着嘆了口氣,“都說這雙生子是會犯沖争名的,你瞧瞧嵘哥兒那資質,實在叫人犯愁。偏峥姐兒可是聰慧極了,教她的東西從來不須有第二遍的。咱們國公府就這麽一個男丁,若是不成器,那家業可就毀了!”

“母親,這都是民間迷信的說辭,哪裏能信?峥姐兒又有什麽錯,您看她還不夠乖順嗎?便說您的佛經,她抄得比誰都勤快,且那字跡清秀工整得連她幾位姐姐都沒得比。再說她對嵘哥兒,那也是一門心思的好,就前幾日,您可知我瞧見了什麽?”

“瞧見什麽?”

“您曉得《黃石公三略》吧,那可是精深的兵書,生澀難懂得很,峥姐兒卻自個兒學了,完了還替嵘哥兒作了注釋。正因嵘哥兒資質淺薄,以兒子與教書先生的眼光,教習注釋無法面面俱到,反倒是同樣不大懂兵法謀略的峥姐兒,能站在嵘哥兒的角度考量,因此這注釋雖簡略粗淺,卻句句講在點子上。”

胡氏聽罷微微錯愕,竟難得說了糊塗話:“你沒得看錯吧,那真是三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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