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五年後:罰站
實則納蘭峥在心底暗暗起誓時,也的确不曾想見,這個不能與人說道的願望竟當真一藏便是五年之久。
寒來暑往,一晃五載春秋。
穆歷貞德二十九年,陝西諸郡四至五月不雨,草木既盡,夏收大歉。旱區北至榆林,南至西安,時日民不聊生,餓殍遍野。
朝廷聞訊赈濟救災,下物資,移民就食;免徭賦,開放山澤;停收商稅,以蘇民力。數月來,六部以下俱是焦頭爛額,尤以掌管田地、賦稅等財經事宜的戶部為甚。
直至八月,災情緩和。戶部一幹官員因功升遷,貞德二十四年點的探花郎及貞德二十七年點的狀元郎亦在其列。
前頭那位是京城杜家二公子,魏國公府的女婿郎杜才齡,如今升任戶部員外郎,官從五品。後頭那位是公儀閣老的得意門生,江北淮安顧家的庶子顧池生,升任戶部郎中,官至正五品。
京師未遭旱情波及,卻也足足炎熱了二月有餘,好容易熬過了三伏天,蟬也總算肯歇,可一直到了八月中旬,天仍是出了奇似的涼不下來,直叫人昏昏欲睡。
雲戎書院的講堂內,方先生正說到巧攻之計,忽聞“咚”一聲悶響,似乎是誰的手肘磕到了案面上。
方嚴信胡須一撇眼睛一瞪,書卷往案幾上“啪”地一擱,朝這聲的來向道:“明珩,你來答!”
被點到名的少年一臉沒睡飽的困倦神色,眼皮都沒能睜全,一面迷糊起身一面悄悄朝右手邊打了個手勢。
他如今十七年紀,身形颀長,站起來十分顯眼,垂在身側的手與隔席侍讀的女孩家相距不過三尺。只是她分明用餘光瞥見了這個手勢,卻自顧自端坐不動,微垂着腦袋目不斜視。
方嚴信等得沒耐性了,又道:“答不上便去外頭罰站!”這不學無術的渾小子答得上來才怪!
湛明珩看一眼鄰座慣是袖手旁觀的那人,幽幽嘆了口氣,開口時嗓音幹澀,一聽便是方才睡醒:“方先生,您這一問實是有些難。”
方嚴信聞言幾分訝異。這明家老三也老大不小了,要不了多久便該滿十八結業,平日卻素是最不服管教的那個,今日竟肯認栽,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他這頭還未奇完,又聽湛明珩道:“不過,我曉得有個人能答。”
一旁的納蘭峥聞言“唰”地一下擡起頭,看了一眼右手邊與自己同席,比湛明珩還睡眼惺忪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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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明珩沉着嗓子幹咳了一聲,低低沉吟道:“……是誰來着?”
納蘭峥已經在奮筆疾書了……
不過幾個數功夫,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字條飛向了三尺外,湛明珩不動聲色彎了彎嘴角,伸出兩指輕巧夾住,慢慢撚開後垂眼一看。
方嚴信站在講堂正前方,偏是離他們太近了,反倒瞧不見這些偷偷摸摸的小動作,只蹙眉問:“你倒說說,誰能答?”
湛明珩朝他一笑:“先生,我能答。所謂用兵之法,高陵勿向,背丘勿逆,是為您說的巧攻之計。”
方嚴信眼睛都要瞪出眶子了,這小子方才分明瞌睡着,眼下怎會答得上來!
剛想質問他這答案如何得來,忽聽有人笑着說:“先生,我看見納蘭小姐給明三遞字條了!”
湛明珩和納蘭峥齊齊回過頭去,就見晉國公府姚家十四歲的嫡孫少爺托着腮向他們笑得挑釁。
兩人将頭扭回時對視一眼。納蘭峥眼神兇狠,簡直是恨不得刮湛明珩一層皮的模樣。
他聳聳肩,是姚元青多嘴,可不關他的事。
方嚴信見狀明白過來:“字條呢,交出來!”
湛明珩将一雙手都攤平了給先生看,示意沒有。
他能答上來本就蹊跷了,方嚴信可不信他,又看向納蘭峥,好歹還給女孩家留了點情面,沒喊全名:“納蘭小姐,你也起來!”
納蘭峥苦着臉起身,滿臉委屈地瞧着先生。
方嚴信卻也是不信這女孩的,在他眼裏,這兩人成日裏沆瀣一氣,誰都不是省油的燈。他早便向掌院提了無數次,納蘭小姐這侍讀身份是聖上禦賜,他們底下人趕不得,可好歹該将嵘世子與明三少爺調開座席才是!
上頭卻從未應過他。
他想到這裏就更氣了,也不曉得孫掌院被明家和納蘭家灌了什麽迷魂湯藥!
“你們倆,西院長廊罰站,抄不完《李衛公問對》卷上三至七節不許回來!”
納蘭峥裝可憐無用,只得悻悻拿起筆墨紙硯和書卷,給弟弟使了個“好好聽講”的眼色,灰溜溜步出了講堂。湛明珩卻似乎心情不錯,步履輕快地跟在她後邊,手裏的筆杆子轉悠得飛快,高興得就差哼個曲兒了。
兩人對去西院長廊罰站這茬實是輕車熟路了,這些年也不曉得并肩患難了多少回。長廊前的那片花田,春天哪月開什麽色的花,冬天哪月結多厚的霜子,俱都了然于心。
不過納蘭峥平日不犯事,只因湛明珩覺着一個人罰站無趣,才非得拖上她或弟弟不可。
今日方先生動了怒,不單要兩人罰站,還須叫他們站着将書抄完,雖說從前也并非不曾有過,可眼下這又悶又熱的天哪是納蘭峥這小體格受得住的。她左思右想實在氣不過,一跺腳停了下來,回頭就要去罵湛明珩。
誰想身後的人不知出了哪門子神,竟是連路都沒瞧,偏生還跟她跟得緊,她一回頭就與他撞了個滿懷。
“砰”一聲響,腦門碰肩胛,兩人齊齊疼得龇牙。納蘭峥這下終于不用裝可憐了,她是當真眼冒金星,直想流淚。
湛明珩倒想罵她走路不端正,卻見她給疼得生生嗆出了一眶的淚,轉而打趣道:“你方才要能演得這般出神入化,指不定就不必走這一遭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
納蘭峥不想搭理這無賴,也忘了自個兒原先預備如何罵他,瞪他一眼就揉着腦門回身繼續往前走了。她五年前第一次遇見他就知道他那塊骨頭有多硬了,老天實在不用再強調第二回 的。
好疼。
湛明珩笑着追上去,撇開她捂着腦門的那只手,換了自己的上去:“就你這撓癢癢似的揉法,不起淤青才怪。”
兩人畢竟朝夕相處了這麽些年,實則很難當真規規矩矩一條條遵循那些男女之防的嚴苛禮教,不過像這樣有些逾越的接觸卻也是盡可能避免了的,因此納蘭峥倒給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出惹得愣了愣。
只是很快,她就沒有了發愣的心思,疼得“嘶嘶”直抽氣:“你輕些,輕些!”
湛明珩聽也不聽,将自己那摞書卷都交到納蘭峥手裏,一手扶着她的後腦勺,一手揉得愈發用力:“明日休業,皇姑姑回宮,你若不想腫着個腦袋去見她就別瞎動。”
納蘭峥聞言有些訝異:“妤公主回娘家省親,我也有份嗎?”
湛妤三年前嫁了秦閣老作繼室,因着身份貴重,夫家拘不大着,于是這省親就省了一二三四回。
畢竟人家的娘家是皇宮嘛,在權勢面前,規矩都是紙片兒。
湛明珩見揉得差不多了就放開她:“你也有份。”說罷又強調,“托我的福。”
哪有人這麽用敬詞的?
她冷哼一聲:“妤公主喜歡我可跟你沒幹系!”
兩人說着就到了長廊,因對頭有嚴厲的管事看着,加之湛明珩的真實身份又是個秘密,也就講不得什麽閑話了。
湛明珩将硯臺擱到美人靠上,又去擺書卷,完了就十分大氣地瞧着蹲在一旁專心磨墨的人問:“你想抄太宗的部分還是李靖的部分?我就大方些不與你争了。”
他還有臉說自己大方?要不是他,她何至于此?
納蘭峥站起來剜了他一眼:“我哪個都不想抄!”
“那可不行,若被先生發現我一人抄了兩份,可得加倍了罰你,這是為你好。當然,”湛明珩笑笑,“我也沒準備抄兩份。”
“你倒理直氣壯得很!都五年了也沒個長進,除了拿嵘兒威脅我,你可還有新招?”
湛明珩垂眼瞧着她氣結臉紅的模樣,不免覺得好笑:“招數好用就成,只此一招屢試不爽,還要新的做什麽?”
她咬咬牙提筆蘸墨,不想同他繼續理論了:“我抄太宗的。”
她倒聰明,曉得這幾節裏唐太宗的話比李衛公少。
不過湛明珩也無所謂,讓着她些就讓着她些,左右能出來透透氣就行了。他自幼體質偏陽,比旁人更受不得這天氣,那講堂裏又悶,實在不是個好睡的地,還不如外頭舒爽。他若沒算錯的話,一會兒就得有場雨,這長廊必定涼快,中不了暑氣。
兩人不再鬥嘴,隔着三尺距離,撐着面竹簡抄起書來。這些年憑借站着抄書,倒也練了一手的本事。納蘭峥長了腕力,那簪花小楷幾乎寫得與前世不差了,甚至還更精進些。
不過湛明珩卻寫不得他那太具有标示性的瘦金體,因此後來就自創了個狂草出來。
哦,此處所謂“狂草”,就是……潦草到先生們誰都看不清,氣得罵這小子太輕狂的字體。
就這種字,納蘭峥寫一個小楷的時辰,他能寫五個。
這天終歸還是悶得叫人昏沉,納蘭峥抄了一會兒就犯起困來,忍不住将頭埋進了書卷裏,想趁機眯着眼偷偷懶。哪知剛一沒站直,對頭看守他們的管事就咳嗽了幾聲,提醒她不要犯錯。
她苦着臉嘆口氣,連着眨了好幾次眼,想叫自己清醒些。
細密的長睫掃着書卷,發出撲簌簌的清響。湛明珩那堪稱非人的牛掰耳力竟連這都聽得見,停了筆偏過頭去。
自廊縫裏投下的日光恰好照着納蘭峥那張巴掌點大的精致小臉,她珠玉似的鼻尖磨蹭着書卷,不知怎得就看得湛明珩心裏一陣酥癢,好像自己成了那一頁紙似的。
杏臉桃腮,延頸秀項。這女娃倒真是生了副好模樣。他記得,她笑起來的時候,兩頰露一對打着旋兒的梨渦,總叫人忽然很想吃甜食。
他偏頭看了她一會兒,直到聽見管事再一次的咳嗽聲才回過神來,收斂了目光。
也不知何時起的,他在這女娃跟前老有這般失神的時候,他想不大通透,心道約莫是這暑熱叫人昏沉的緣故吧。
納蘭峥倒沒看見湛明珩這些小動作,只強打着精神抄書。這麽堅持了一會兒倒是清醒了些,可正抄得起勁呢,卻聽對頭的管事又咳嗽了起來。
她心知自己這回沒犯錯,就扭頭去看湛明珩出了什麽幺蛾子,這一看卻是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