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太孫光駕
納蘭峥未能清醒太久,精神頭方才松懈便沉沉睡了去,再醒來就聞着一股十分濃郁的藥膏味,她還道自己已回了魏國公府,睜眼卻見仍在馬車內。
車內點了燭,似乎有誰坐在她的塌尾,拿手握了她的腳踝。指腹溫暖,布了繭子,摩挲着她的肌膚,叫她有些發癢。她還迷糊着,晃了晃腦袋才看清是湛明珩。
這下只覺被他一手包裹的腳踝都燙了起來,她瞠目結舌道:“你你……你做什麽啊!”
湛明珩的臉立刻黑了:“我什麽我?納蘭峥,你剛醒就對救命恩人這麽個态度?”
納蘭峥幾乎要以為前頭那些都是自己在做夢了,湛明珩分明還是那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湛明珩啊!
她垂眼瞧見身上幹淨的被褥和嶄新的裏衣,撇撇嘴就差哭了:“我……我的衣裳該不是你給換的吧?”
他張口想答“不是”,話到嘴邊卻拐了彎子:“不是……我是誰?”
納蘭峥的腦袋尚有些遲鈍,要将他這話在心裏過上幾遍才能明白,完了就将那玉白的小臉皺成了苦瓜樣:“你都不曉得帶名宮婢出來的嗎?不對……藍田也在松山寺呢,你做什麽給我換衣裳?你這樣我……我今後倒是還怎麽嫁人啊!”
她這語氣幾乎是控訴了,湛明珩卻是個臉皮厚的,義正言辭反問道:“你倒是還想嫁給誰?”
他這是什麽意思。
納蘭峥一愣,随即便覺腳踝處一陣痛楚。骨節碰撞發出的“咔噠”響動伴随着她忍不住出口的一聲低呼,叫車內的燭火都跟着晃了晃。
湛明珩見她發傻,觑她一眼道:“我堂堂皇太孫給你一個女娃換衣裳?你就想得美吧。”說罷雙手撐膝起身,朝車內一方隔簾道,“進來給你家小姐上藥。”
她聞言偏過頭去,便見紅着個眼圈的藍田掀了簾子進來。
湛明珩讓了位置彎身走出,坐到了她方才候着的外間。
納蘭峥這才明白,他是想替她接骨,卻見她恰在那當頭醒了,怕她疼得受不了,才編了那些話來分散她的注意力。注意力倒的确被分散了,以至她竟沒覺得多疼,可她這心裏頭大起大落如同奔馬似的,卻分不清他那句“你倒是還想嫁給誰”是真是假了。
她記起方才他被暖融的燭火映照得清晰的臉容,鼻如懸膽,鬓若刀裁。那樣好看的一個人,屈身坐在她的床尾,動作輕柔地給她捏着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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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前怎麽就沒發現,其實他在她面前根本不像是皇太孫的模樣呢?
藍田今日被吓得心膽俱裂,回想起太孫抱着小姐從山裏頭出來時的難看臉色,就怕他将失責的自己千刀萬剮了,此刻一句話不敢說,只默默給小姐的腳踝塗藥膏子。完了抱起塌邊一筐髒衣裳,預備拿去外頭,好給她多騰點地方。
納蘭峥的目光随着藍田的動作掠過筐子,伸手攔了方才掀開簾子的人:“且等等。”
湛明珩卻聞聲偏過頭來,一眼瞧見筐子裏的物件,比納蘭峥更快伸出了手去。
眼見衛洵拿來诓騙她的字條到了湛明珩手裏,納蘭峥頓時心頭一緊。她曉得事态嚴重,原本是想暫且藏下的。
湛明珩展開了略有些濕漉的字條,一瞧便清楚前因後果。他垂着眼将字條死死掐在手心,從鼻梁到下颌的線條俱都繃緊了,竟是怒至無聲。
納蘭峥曉得,這已不是她一人的事了。他是當朝皇太孫,便這手字不曾被拿來诓騙她,他又如何容忍能夠模仿出他字跡的人。
是她當年考慮不周,自以為大度,随手将他的字帖給了旁人。這裏頭也有她的責任。
她因此想将自己從床榻上撐起來,卻是一動便渾身酸疼,忍不住“嘶”一聲吸了口氣。湛明珩回過神來,偏頭給尚且抱着筐子的藍田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去扶納蘭峥,一面皺眉道:“躺着不能說話?”
納蘭峥不敢惹他更不高興,撇撇嘴恭維道:“太孫坐着,我哪敢躺着。”
藍田這下有了眼力見,将簾子束起來,好叫兩人方便些說話。
她聽見小姐清了清嗓,說:“既然你瞧明白了……對不起……是我沒保管好你的字帖……”
實則她跟湛明珩那就是一個別扭性子,平日裏都是拉不大下臉的人,她這般與他道歉,還是這麽多年頭一遭。
她雖未将話說盡,湛明珩卻早便猜到其中究竟,只是她都這樣了,還與他道什麽歉?
他自然不會怪她,卻想叫她長個記性,就說:“那你倒是跟我說明白了,往後還敢不敢随意将我給你的東西轉手旁人了?”
她忙伸出三根指頭作發誓狀:“不敢了,當真不敢了!你便是給我一根你的頭發,我也不會給旁人的了!”
湛明珩原本一直肅着臉,這下竟然笑了,卻像是不想被納蘭峥覺得他太好脾氣,忙斂了色,意圖趁她态度好多訓她幾句,盯着她脖子上那圈紗布道:“還有,我記得我似乎教過你如何處理傷口,你知道自己前頭包紮的那法子,時辰久了會氣血不暢嗎?”
便是納蘭峥在書院做了五年侍讀,比旁的閨閣小姐見多識廣不少,卻也不可能樣樣活計都會。今日她能替自己料理傷口,能以草藤為繩另辟蹊徑,實則都是湛明珩從前閑來無事教她的。
當時卻沒想過派上用場,不過是他愛顯擺,她沒法駁了皇太孫的面子,只好不情不願學罷了。
她聞言摸了摸脖子。藍田能給她上藥,卻對包紮傷口并不在行,這一圈紗布疊得十分齊整,折角也藏得滴水不漏,是湛明珩的手法無疑。
她渾身都酸痛着,并不十分有氣力,也瞪不動他,靠着枕子低聲嘟囔:“我是照你教的法子處理的,只是哪有力氣将布料撕齊整啊……”
湛明珩這下倒是默了默,良久籲出一口氣來。
他的确不該對她要求太過了。他已查明了大致的情形,查不明的那些多半也都猜到,她今日實在做得相當出色,出色得超過一個十二歲女孩家該有的心智與應對。
他想罵她不吝惜自己,也生怕她萬一沒控制好力度與角度,當真刺破了頸動脈該如何,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了。
是了,他能叫她怎麽辦呢?她還年幼,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家而已,能做到這樣就很好了,那些對她來說太難的事,本就該由他完成的。
想到這裏,他閉上眼,強自壓下心中怒火,平靜了一會兒才道:“洄洄,我想殺了他,可我是皇太孫。”
納蘭峥稍稍一窒,未及開口又聽他道:“但絕不會有下次了。後邊的事我會與你父親商量,你不必插手。”
她“嗯”一聲,又強調道:“大局為重。”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那些人沒一個是能幹脆處置的,不論皇室還是魏國公府,都當以大局為重。她也曉得實則湛明珩是對她好的,因而真怕他一時氣急做出過頭的事來。
他能與父親商量就最好了。
馬車一直駛到魏國公府府門前。藍田見狀忙去給納蘭峥穿衣裳,看太孫未有回避的意思,也不敢有所要求。
納蘭峥張嘴想叫她拉簾子,卻見湛明珩已經主動背過了身去,便這麽算了。只是終歸有些別扭,因而伸一只袖子就瞄一眼他,看他的确沒有回頭才放心。
當然,她可能忘了,方才她沒醒的時候,他或許已看夠了。
待她收拾好了,湛明珩回頭看向藍田:“進去通報,就說我來了。”
藍田愣了愣才明白太孫的意思,忙點頭去了。納蘭峥也有些訝異:“你要一道進去嗎?夜都深了。”金尊玉貴的皇太孫可從未下過魏國公府的。
“莫說夜深,便是天亮了也不見得有誰敢睡。”他說着就起身到納蘭峥榻邊,手一抄将她打橫抱了起來。
納蘭峥吓了一跳,掙紮道:“我能走了!”說罷瞥一眼自個兒腫得穿不上鞋的腳,又覺似乎逞能了,才換了低聲說,“既然你說沒人敢睡,去裏頭叫個嬷嬷來就是了……”
湛明珩聞言冷笑一聲:“你魏國公府藏龍卧虎,誰曉得随便一個嬷嬷又是何等厲害的角色?”
她覺察出這話中暗示,倒是不敢亂動了,又聽他語氣稍好一些,低頭道:“你若嫌不自在,裝睡就是了。”
她點點頭閉上了眼。要她在皇太孫懷裏與家中長輩大眼瞪小眼,她哪會不害臊的。既然他不肯放下自己,那她還是裝睡為妙。
十月的天已是很涼了,尤其夜深露重時分,湛明珩甫一下馬車便将自己的披氅挪給了納蘭峥,将她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實,繼而大步流星走進魏國公府去。
國公府內燈火通明,正如湛明珩所說,納蘭峥沒回來,是不會有人敢睡的。魏國公納蘭遠尚未回府,還在外頭處理後事,府中婦孺孩子聽了藍田的話,俱都不敢怠慢,穿戴齊整恭恭敬敬候在了那裏。
納蘭峥失蹤的事能對外隐瞞,卻瞞不過府裏人,因而衆人俱都曉得,不過有的曉得深一些,有的曉得淺一些罷了。
胡氏是與納蘭遠一道得到消息的,聞言險些暈了去。謝氏不論真心,至少表面功夫算做得漂亮,憂心得連晚膳都沒動幾筷子。
至于納蘭沁,她一樣沒吃得下食,卻是怕的。事情到了這地步,必然是衛洵那環節出錯了,她身為此局主謀之一,又如何能不心慌,只盼着納蘭峥千萬別回來了。
可如今納蘭峥不單回來了,還是被太孫送回來的。她聽完藍田的話臉都白了,不明真相的謝氏還叮囑她恭順些,莫觸了太孫的黴頭。她卻曉得,自己怕再怎麽如何恭順也不管用了。
她緊攥着袖口的繡紋,垂頭立在母親身後,一雙唇瓣不停地上下顫抖着。
五年前,她托母親向四妹讨來了太孫的字帖,彼時絕沒有想過要拿來害納蘭峥,不過一心仰慕太孫,便日日照着字帖描摹,經年累月竟有了幾分相像。直至前不久,洵世子托人輾轉帶給她一個消息,她才拿了這主意。
她曉得此局亦有姚疏桐參與,總覺以她這等身份之人絕不會劍走偏鋒,因而還道是十分有把握的。哪裏曉得,納蘭峥實在是太走運了!
方思及此便聞一陣齊整的腳步聲,悄悄擡眼卻見是一隊錦衣衛當先開了路,随後來了湛明珩。她不敢擡頭,只小心翼翼擡眼觑着,因而幾疑自己眼花了:太孫懷裏抱着的那是……!
不止納蘭沁,在場的見此一幕俱都有些詫異,卻還是齊齊給湛明珩行了禮。
他倒也十分理所應當地受了,繼而看向主事的胡氏:“老夫人不必多禮,我不認得洄洄的閨房,還請老夫人差人帶個路了。”
胡氏聞言一愣,不過遲了一小步便見湛明珩笑起來:“‘洄洄’是阿峥的乳名,老夫人竟不曉得嗎?”
他這話雖是笑着說的,卻不知緣何涼氣逼人,胡氏大駭,垂下眼道:“臣婦年紀大了,容易忘事,一時沒得記起,還請太孫見諒。”說罷就吩咐兩名丫鬟領太孫往納蘭峥的閨房去。
她怎可能記得起,她是壓根就不知道。
湛明珩冷笑着謝過她,并未搭理旁的女眷,只是走了幾步複又回頭朝納蘭嵘道:“嵘世子,我不在雲戎書院這一月,你倒将你姐姐照顧得‘好’。”
衆人俱都一愣,一時未明白這話意思。納蘭峥卻是心下一驚,躲在披氅裏頭戳了湛明珩一下,提醒他注意分寸。
她倒是巧,這順手一下恰是戳着了他的腰腹,險些叫他癢得失了儀态。湛明珩低頭幹咳一聲,示意她別亂動。
納蘭嵘已足足幾個時辰未理人了,臉一直是白的,是藍田回來那刻才松了弦,眼下便向他颔首道:“是嵘兒未顧好姐姐,請太孫殿下責罰。”
湛明珩面無表情淡淡道:“待我忙完朝裏的事回了書院再與你計較。”說罷抱着納蘭峥走了,絲毫未管在場有些人的神色多麽驚愕。
直到湛明珩的身影徹底瞧不見了,胡氏才敢大瞪着眼看向自家長孫:“嵘哥兒,方才太孫那話是何意?”
納蘭嵘曉得太孫不是真要與他計較,不過借此将身份公之于衆罷了,因而也沒再隐瞞:“祖母,便是您以為的那個意思。”
胡氏聞言念頭一轉,恍然大悟,登時露出喜色來:“倒是難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