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蘇陽悠悠地轉醒了過來。眼前是一片黑暗,讓他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他使勁地眨了眨眼,晃了晃腦袋,終于意識到他是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昏了過去。“我是死了還是活着?”他用力地掐了自己一下,疼。看來自己還是一個活人。他突然又想到那顆人頭,“刷”地一下全身汗毛根根豎起。他張皇地向四周望去,除了斑駁的粉牆外,別無他物。

正當蘇陽收緊的心剛要略微放下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咕嘟咕嘟”模糊的聲音。“誰?”蘇陽條件反射般地猛然驚起,一個措手不及,身體重心不穩,一下子跌下床,滾落到床底下。

他顧不得身上的疼痛,攀着床沿掙紮着爬了起來。頭剛一探出床沿,就見到一顆白花花的腦袋正在他的正前方。“啊!”的一聲慘叫,蘇陽魂飛魄散,再度跌倒在地。

“嘿嘿,娃兒,吓着了你呀?”耳邊傳來一個幹枯的聲音,緊接着蘇陽感覺到有一雙如同枯枝般的手在他面前晃着。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啊,枯瘦、皴裂,沒有一點的肉,也看不到一絲的血管,只能說是一層極度粗糙的皮包裹着一把骨頭 ―― 蘇陽以前只在木乃伊的照片裏見過類似的雙手。

“你要做什麽?”蘇陽哆嗦地往後躲着,幾乎要将自己的身體塞入床底下。不過蘇陽終于看清了那個白花花的腦袋原來是頂在那枯手人的頸上。那是一個老人。但這又是怎樣的一個老人啊。所有歲月可以堆積的痕跡,全都壘在了她的臉上。斑白而又雜亂的發絲,亂蓬蓬的好似一堆被炸開的大泡鳥屎,臉上的溝壑縱橫交錯,深得可以藏進任何的表情,還有深陷的眼眶,裏面嵌着一雙沒有任何光彩的眼珠子,同樣深陷的還有她的嘴,幹枯得如同一個已經幹涸了的小潭,看不到任何的生機,只有濁臭在裏面翻騰。蘇陽注意到她的嘴角還殘留着一根灰色的細毛,那是一根鼠毛!原來廚房裏的那一鍋湯就是她煮來吃的。蘇陽想到那沒有牙齒的嘴,硬生生地撕扯開老鼠那煮得發爛的軀體,連帶着鼠毛一起吞咽下去,心裏就一陣的惡心。

“娃兒,你是從哪來的呢?”老人将腦袋湊近了蘇陽,帶着一種詭谲的笑容,笑得蘇陽心裏發毛,他直懷疑老人該不會将他也視作了一只煮熟的老鼠,或是即将煮熟的老鼠。

“那你又是誰?”蘇陽下意識地在身上摸索着,尋找着他的那把水果刀,但什麽都沒摸到。

“你是在找這把刀吧?”老人笑眯眯地注視着蘇陽,她的手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把刀子。冰冷的刀鋒在老人雞爪般的手裏散發着死的氣息,蘇陽甚至可以感覺到那鋒芒劃過自己的肌膚時的清脆破裂的聲音。

“你想要做什麽呢?”蘇陽緊緊地盯着那把刀,神經接近崩潰。

老人咧開幹癟的嘴,将臉上的皺紋使勁撐開,對着蘇陽一笑,緩緩地把刀遞給他,“還給你。”

蘇陽緊緊地握着刀,心裏一下子安定了許多。也許是武器在手給他增添了一點勇氣,也許是老人放棄刀子的舉動讓他降低了恐懼感,他的聲音中也減少了點顫抖:“請問你是誰呢?”

老人似乎聽而不聞,只是用混濁的眼神看着蘇陽,近乎自語地問道:“你找誰呢?”

“我……”蘇陽飛快地在大腦中轉了數個念頭,既然這老人會出現在朱素的家裏,那麽肯定是與她有着莫大的關系,那就幹脆直接點明真實來意,“我找朱素。”

“朱素?”老人的眼中閃過奇異的光芒,“你找朱素做什麽呢?”

蘇陽幹咽了口唾沫,撒了個謊,“我是她男朋友。我跟她吵了一架,她賭氣跑了。我找不到她,就想來她家找找看。”

老人眯縫起眼,細細打量着蘇陽。蘇陽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只覺得有無數的針芒在紮着自己似的,真恨不得推開老人,奪門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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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素這孩子現在還活着嗎?”老人眼中的光芒消減了下去,重新換上她那一副風幹了的表情,“只是這裏除了我這個老婆子外,再沒有任何一個人。”

“即便有人,也早就被你吓死了。”蘇陽在心裏念叨了一句,但他卻不得不堆起笑臉,“那,請問您是朱素的什麽人呢?”

“我是她奶奶,那個畜生的母親!”老人突然提高了聲調,表情也變得無比猙獰,将蘇陽吓了一大跳。

“您老人家別激動。”蘇陽再度咽了口唾沫,他勉強克服着心頭的畏懼,伸出手扶着老人在床頭坐下,“您能給我講一點關于朱素的事嗎?”

“說來話長哪,”老人沉沉地嘆了一口氣,眼睛裏重新翻卷起濃重的陰雲,“那孩子也真的是命苦。不到五歲就死了娘,那個畜生父親從來就不把她當人看……”

蘇陽忍不住打斷老人的話頭,将一直盤旋在心頭的疑雲托出:“她父親為什麽就對她不好呢?難道她不是他的親生骨肉?”

老人的眼中淌下一滴混濁的淚水,“造孽哪,都是家門不幸。那畜生強奸了朱素她娘,把她強娶了過來。但誰知道朱素她娘原本就有自己的意中人,兩人誰也舍不得誰,就背着那畜生偷偷地約會,結果有一天就被那畜生撞見了,他一槍就把那男人的腦袋給崩掉了,屍體後來埋在後院的樹下。”

蘇陽聽得有幾分悚然,雖然聽劉長格講過朱素她爸的殘暴,卻沒想到竟然如此草菅人命。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連忙問道:“那您的意思是,朱素并不是她爸,嗯,就是那畜……畜生的親生女兒?”

老人沉浸在個人的情緒中,似乎在努力地回憶着什麽事,又像是極力要把那些悲慘的記憶從大腦中趕走。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像是突然醒來似的全身抖了一下,抓着蘇陽的手問:“你剛才說什麽?”

蘇陽只感覺老人的手又冰又硬,一股寒意從老人的掌心直傳到他的心髒,讓他血液為之一滞。他假裝要拍身上的灰塵,把手從老人的掌心中抽出,強擠出個笑容,“我是問,朱素是不是她那當警察的爸爸的親生女兒?”

老人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沉重地嘆了一口氣,“誰也不知道那女孩究竟是誰的骨肉,那畜生曾經用板凳砸過朱素她娘,把她打得血流滿面,逼問孩子到底是不是她跟那相好的男人私通生下來的,但那女人就是不肯說,只是翻來覆去一句話:你将來會有報應的。報應啊,報應……”老人又陷入了自我回憶的情緒中。

蘇陽不得不再次打破沉默,“那……我聽說朱素後來生了一個孩子,是不是真有這回事?”

老人的臉扯動了一下,看得出這個問題勾惹起她的無盡痛苦,“那畜生不是人哪。也是朱素那孩子命中注定的劫難。自從朱素十三歲以後,那畜生就占有了她。可憐的孩子,我都時常半夜聽到她的慘叫。我去罵過那畜生,結果被他一腳踢暈了過去。也真不知道那孩子是怎麽熬過來的。朱素生下的怪胎也就是那畜生的孽種。都是造孽啊,是上天看不過去降下懲罰的,才會生出那麽一個怪胎。”老人淚流滿面。

“那……”蘇陽試探地問,“那小孩子後來怎樣了呢?”

“扔進井裏淹死了!”老人的聲音中帶着凄厲,“那畜生不知聽信了誰的謠言,說那孩子是個魔鬼,刀槍不入,只有把他扔進水裏才能淹死他。而且只有喝泡着孩子的井水,才可以解除孩子附在他身上的詛咒。那沒人性的畜生,竟然真的這麽做了。只是更可憐了朱素,每天喝着親生孩子屍體泡的水,生生把她逼瘋了……”

蘇陽覺得身體裏仿佛有着無數的冰蟲,在血液裏四處奔逐,将寒氣一點一點地擴散開來。之前聽劉長格說到井水泡屍時,他還有一點半信半疑,如今從老人口中得到證實,他心頭的震驚真是無以形容。他實在無法想象朱素的“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竟然可以血腥殘忍到如此地步!

“我聽說後來朱素的母親顯靈,才保住了朱素的一條命,是有這事嗎?”

老人眼神空洞地看着蘇陽,陰森森地一笑,“你相信這世上有鬼嗎?”

蘇陽心頭一顫,他覺得老人的神情有着說不出的奇異,如果要指認這世上有鬼的話,那麽他肯定毫不猶豫地把此刻眼前的老人歸列進去。

老人見蘇陽默然不語,得意地一笑,“那你就是相信有鬼了?”她把聲調拖長了一點說:“我活了這麽一大把的年齡,早就不将什麽人啊鬼啊的放在心上。鬼未必真的可怕,人才是最可怕的。人們相信有鬼,都是因為不相信人。而人怕鬼,多半也就是他自己心裏有鬼。那畜生自從朱素生完孩子後,就沒再碰過她,大概他自己心裏也懷疑朱素是他的親生女兒,是他的亂倫才生出那樣的怪胎。再後來過了幾年,他就因為打死了人,被迫出走了,我也就不知道他們一家人究竟去了哪裏,是不是還活着……”

“對了,那你怎麽沒有跟他們一起走呢?”

“我?”老人咧開沒有牙齒的嘴笑着,“我一個半截身子埋進黃土的老人,跟他們背井離鄉地做什麽?再說了,那畜生哪會關心我的生死?我就坐在家裏等死好了。”

“那這些年你都怎麽過來的呢?”蘇陽好奇地問。

“地窖裏有一些糧食,像我這樣的半死人,随便撿把柴火熬個粥就可以了。”

蘇陽突然想起在廚房裏看到的那一鍋老鼠湯,心頭一動,忍不住問道:“我剛才進來的時候,看到廚房裏有一鍋湯,是不是就是您老人家煮的?”

老人笑了起來,“是不是吓着你了?那是大黑,就是你之前看到過的那一只黑貓抓到的,我好久沒沾腥了,所以就把它殺了改善一下夥食。你要不要也嘗一嘗?”

蘇陽慌忙地搖手,“不,不,不,還是您留着慢慢吃。”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對了,您怎麽會睡在棺材裏呢?”

“天冷了,就那裏最暖和。再說了,像我這樣行将就木的人,也許哪一天一躺下去就再也醒不來。到時又沒有人給我收屍。所以與其爛在床上,還不如自己躺在裏面更方便些。”老人眯起眼看了看窗外,“天快亮了,我也累了。娃兒你扶我去睡吧。”

蘇陽默默地攙着老人枯瘦的身體,帶着她走出房間,就着屋頂明瓦漏下來的一點光明,摸索着來到廳中的棺材,看着老人慢慢地爬進棺材裏,和衣躺下。老人的臉上又浮現出一種奇異的笑臉,望着蘇陽說:“好了,娃兒你也回去吧。”

蘇陽躊躇了一下,然後才想起跟老人道別,“那您老人家好好休息,有空兒我會多來看望您的。”

“你不會再看到我的。”老人冒出了這麽一句,然後再不多看蘇陽一眼,合上眼睛睡去。

蘇陽懷着滿腹的疑雲,下了樓。

走出陰暗低沉的老宅,蘇陽發現已是天色微白。清晨的涼風吹拂在臉上,讓他有一種重返人間的舒暢,也令他對剛才在三樓見到朱素奶奶的事産生了一種懷疑,似乎那根本不曾存在過似的。那裏那樣的陰暗,那樣的壓抑,那樣的恐怖,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裏的影像,如同一卷過期了的膠卷,你可以看到上面存在着隐約的影像,卻又怎麽都分辨不出上面所演繹的究竟是什麽,那些人物與故事,是否就真實地存在過。

在晨曦的照耀下,院子裏所有的影影綽綽的事物,都露出它們真實的面目。那些樹木,那些花草,凝聚着露珠,絲毫沒有夜裏那種陰郁的壓迫感。“不異舊時行履處,異舊時人。”蘇陽想起這一句禪語,确實如是啊。世間萬象原本并未有多少的變更,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是人心自己制造的。就像月圓月缺,只是月球與地球一個軌道交錯的效果,但人們就硬是要賦予其滄桑變幻的感懷情感,于是要生出種種的愁緒離恨。不過人若是無情,固然可以省去許多的憂傷與恐懼,但生命也就失去豐盈與多姿,少了存在的意義。

蘇陽腳步輕松地掠過草中小徑。經過水井時,蘇陽很想探頭去看一看水面現在浮現的究竟會是自己的面容呢,還是那四眼怪嬰。但還未等靠近,他就已經感到一股寒氣湧了上來。“看來是真的有些邪門兒。”蘇陽頭皮發麻,快步繞了過去。

出了大門,蘇陽意外地發現劉長格正帶着廠裏的幾個人,對着大門指指點點,不安地議論着什麽。劉長格見到蘇陽,先是一愣,随即滿臉的驚喜,一路小跑了過來,緊緊地抓住蘇陽的手臂,搖晃着,“太好了,太好了,張老師你沒事呀。你真的沒事吧?”

蘇陽看着他一臉的真摯,一股感動之情湧了上來。他反手握住劉長格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心中千言萬語,卻無法傾吐。

其他廠裏同事呼啦地全圍了上來,七舌八嘴地問道:“張老師,你都看到了什麽呢?”“張老師,裏面沒有鬼吧。”“張老師,我們可是擔心你整整一個晚上……”

蘇陽這才知曉,原來劉長格逃跑後,自己深感不安,擔心蘇陽一個人留在朱宅裏會有危險,于是召集了廠裏的一幹同事,想一起壯膽來到朱宅探看一下。結果他們還沒進入朱宅,就聽到一陣很奇怪的聲音,像是嬰兒的哭啼,又像是老人的嗚咽,中間還夾雜着低低的野獸般的叫吼聲,吓得一幹人沒人敢踏進朱宅一步,只在門外守了一宿,祈禱蘇陽平安無事。直到天亮了,他們發現那些怪異的聲音也都跟着消失了,于是商議着要一起進去找蘇陽,結果還沒決定下來,就看到蘇陽平安無事地走出來。

“張老師,你知道那些恐怖的聲音到底是誰發出的嗎?”一幹人中年齡最小的王喜好奇地問道。

蘇陽有一點迷糊,“我昨天晚上在裏面沒有聽到什麽聲音啊,只遇見朱素的奶奶。她一個人住在裏面,呃,準确地說,是一個人住在三樓的棺材裏。”

衆人面面相觑。劉長格大着膽子問:“張老師你沒有看錯人吧?真的是朱素的奶奶?”

“她自己說是。”蘇陽有點莫名其妙,簡略地向他們描述了一下朱素奶奶的形象,“是她老人家吧?有什麽問題嗎?”

劉長格裹緊了身上的衣服,“張老師,按你描述的,那個人應該是朱素的奶奶。不過我們都已經好多年沒有見過她了,以為她早跟朱素他們一家一起遷走,要不……就是已經死了。”

“哦,如此啊。”蘇陽釋然道:“她沒有跟朱素他們一起走,而是留守在家裏,靠地窖裏貯存的餘糧來維持生活,另外偶爾還會抓一些老鼠來吃。對了,你昨天晚上看到的那水桶應該就是她平常打水用的。”

“這怎麽可能呢?”劉長格喃喃道:“這麽多年了,怎麽就沒有一個人見過她呢?”

“這……”蘇陽撓了撓頭,“這我也不太清楚,也許是因為她老人家的作息時間與正常人不一樣吧。這樣好了,我帶你們進去找一找她,這樣一切不都可以明了了嗎?”

劉長格看着蘇陽,再看看身邊其他人疑惑的眼神,把心一橫,“那好,我們跟你進去找朱素她奶奶。”

蘇陽對他們輕笑了一下,帶頭重新推開朱宅的大門,徑直帶着他們上了三樓。

“奶奶,奶奶……”蘇陽叫喚着。

“喵”的一聲,一只黑貓從黑暗中蹿出,綠瑩瑩的眼睛惡狠狠地盯着這一群不速之客。

人群中膽小者忍不住驚叫了出來。蘇陽無心去關照他人的情緒,只是沉浸于自我的震驚中,因為他聞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味道,與當年在朱素家中聞到的濃臭幾乎一樣――那是死人特有的屍臭!蘇陽的心開始下沉,越來越低,直到墜入冰點。他哆哆嗦嗦地靠近大廳中那黑漆漆的棺材,每靠近一步,那一股味道就要濃重一些,他的心也要收緊一點,勒得他幾乎吐不過氣來。

其他的一幹人,看到蘇陽一臉緊張的樣子,一個個心頭更是直打鼓,戰戰兢兢,亦步亦趨地跟着蘇陽靠近那棺材。

一時間,蘇陽恍惚覺得那棺材就是地獄,他每靠近一步,就是離地獄更近一步,一旦抵達,此生即将陷入萬劫不複境地。他手心冰涼,滿臉冷汗,連呼吸都變得緊促不安。

終于靠近那棺材,蘇陽發現,棺材并非如他走之前看到的,蓋子落在地上,而是蓋了一大半在上面,只在尾端處露出一截空隙,于是人除非走到棺材的那頭,否則根本無法看見棺材裏裝的是什麽。但就這麽兩步的距離,蘇陽卻再沒有力氣移動一步。

其他人驚疑不定地看着蘇陽,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終于有一個膽大之人站了出來,他一咬牙,将棺材蓋一下子掀開。所有的人都“啊”地尖叫了起來,那一個膽小者王喜更是吓得屁滾尿流地飛奔下樓梯,一個趔趄,就從樓梯上一路滾了下去。

蘇陽眼睛死死地盯着棺材裏的老人。眼前的老人,哪裏還有半點人的生機?雖然之前的老人幹枯形象曾讓他心驚,但眼前的老人慘相,卻是讓他心冷到極點!老人也不知道死去了多久,所有的肉體都已化作腐水,泡着幾縷分不清顏色和布料的布條,上面爬滿了蛆蟲,更為恐怖的是老人的臉,似乎被什麽動物咬過,有一半不見了,露出白花花的骨頭。唯一殘餘完整的是另外一邊臉中的一只眼睛,挂在深陷的眼眶裏,仿佛閃耀着神秘、冷酷的光芒,冷冷地凝視着蘇陽,那裏面,似乎隐藏着許多的話。

蘇陽只覺得整個人的魂魄都被那只眼睛帶走了,大腦一片混沌,任由着劉長格等人将他連扯帶拉地拖出朱宅。所有的人一出朱宅,全都“哇哇”地大吐了起來。

很快地,公安局的人聞訊而來。調查結果初步顯示,老人應該是自然死亡,死亡時間約在兩年前,而她的半邊臉暫時還調查不出是貓的饑餓驅使所為,還是成為老鼠的“飽餐”。

蘇陽怔怔地看着公安人員的調查報告,而劉長格等一幹人則以一種見鬼一般的恐懼目光偷看着蘇陽。萬千的念頭在蘇陽的心裏翻騰着,卻又一個一個地蒸發掉,只留下模糊的痕跡。蘇陽只覺得整個大腦都快要爆炸了。他抱住腦袋,低低地呻吟了一聲,蹲了下來。

劉長格看到蘇陽的痛苦模樣,同情地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張老師,你就不要再多想了,也許……你遇到的就只是朱素奶奶的鬼魂吧,那屋子本來就不太幹淨的。”

蘇陽猛地擡起頭,劉長格被吓了一大跳,蘇陽的眼中滿是血絲,正狠狠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問道:“你說這世上真的有鬼?有鬼嗎?我不相信!”

蘇陽站了起來,發了瘋一般地往朱宅裏闖,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守在大門口的兩個警察一下子沒攔住,于是跟在蘇陽後面拼命地追趕。

蘇陽卻沒有闖入房間,而是繞到後院。後院裏跟前院幾乎是一般的荒涼景象,長滿了荒草,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院子當中有一株巨大的楊樹。蘇陽一把撲倒在那樹下,雙手撥拉開樹下叢生的雜草,刨起土來,狀若瘋狂。

跟随的人見到這一幕,心裏都一咯噔。劉長格更是心頭一涼:張老師該不會受刺激過度,瘋了吧。

“張老師,你挖什麽呢?”劉長格小心翼翼地靠近蘇陽,注意保持着半米的距離,他害怕蘇陽真的發瘋了的話,會突然襲擊他。

“鐵鍬,你們有鐵鍬嗎?”蘇陽臉色灰白,密密的汗珠從他的臉上滲透了下來,混合着泥土的顏色,使他看上去更顯得怪異。

旁邊有人從院子裏找到一只鏽跡斑斑的鐵鍬,遞給蘇陽。蘇陽一語不發,接過鐵鍬死命地挖着。其他的人一個個面面相觑。

挖了大概有兩尺深,一副白骨自泥土裏翻卷了出來。所有的人“啊”的一聲驚叫。蘇陽面如土色。他扔掉鐵鍬,跌坐在地,目光呆滞。

警察馬上過來,将現場封鎖了起來。其中一個警察看了看白骨,又看了看蘇陽,終于忍不住地吐出疑問:“你怎麽知道樹下面埋藏着具屍體?”

蘇陽面無表情:“是朱素奶奶昨天晚上告訴我的,說是朱素她媽的舊情人,二十多年前被朱素她爸殺死後,埋在這裏的。”

所有的人都難以置信地看着蘇陽。但他們的驚訝都遠遠不如蘇陽心頭上的震驚來得強烈,“難道這個世上真的有鬼?”蘇陽喃喃自語着。

他閉上眼睛,一點一點地在記憶中重複着淩晨時的經歷。他還是無法接受,半天之前還跟他交談的朱素奶奶,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具死去兩年的屍體。“也許,也許就只是一場夢吧,我暈過去後做的夢。”他慘笑了起來,都說浮生一夢,夢如人生,究竟哪一個更為現實呢?莊周夢蝶,分不清是莊周夢中化蝶呢,還是蝴蝶夢中化為莊周。那我蘇陽呢,究竟現在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夢中?如果是在現實中,為何會出現夢中才有的混亂雜象?如果是在夢中,那麽又究竟闖入了誰的夢境?或者說,究竟是朱素奶奶現實中拜訪了蘇陽呢,還是蘇陽夢中拜訪了朱素奶奶?

想得頭疼欲裂,卻理不出一個頭緒。蘇陽覺得整個人陷入了一種瀕臨崩潰的狀态。他突然想起那一口水井,朱素奶奶講過那裏面浸泡着朱素的怪胎,而自己曾經也真實地見過他的怪臉。“對了,也許他能夠證明究竟是我真的看到了鬼魂,還是一切就只是個幻象。”

想到此,蘇陽強打起精神,對身邊的警察說:“你們有沒有可能把前院裏的那口水井抽幹?”

那警察吓了一跳,“你又想做什麽?”

蘇陽嘲諷般地抽動了下嘴角,“尋找另外一具屍體。”

那警察瞪大了眼看着蘇陽,簡直看着魔鬼一般。不過也難怪,小鎮向來平靜,現在突然一下子來了兩樁命案,前者好不容易證實是自然死亡,卻又讓蘇陽攪出一具陳年白骨,現在竟然又要生出一個命案來,那整個小鎮不掀翻了才怪。警察倒吸了一口冷氣,“誰的屍體?”

“嬰兒。朱素的嬰兒。”

警察緊繃的心漸漸松弛下來。對于朱素産下怪胎然後被她爸扔進水井裏的事,鎮上的人幾乎人人皆知,也從來沒有人覺得有任何不妥。殺死一個來歷不明的怪胎對鎮上的人來說,是一種除害,而不算是個命案。“你找它做什麽?”

蘇陽冷冷地看了那警察一眼,“你難道不想那小靈魂安息,而是讓它永遠都沉墜在暗無天日的井裏,永世得不到解脫?”

警察頓時語塞。“那你等一下,我去請示一下上級。”

蘇陽嘆了一口氣,典型的中國官僚作風。“不用了。”他疲憊地制止了警察的呼叫,“我下井去撈吧。”

“你?”警察驚異地看着蘇陽,他越來越覺得蘇陽像是一個魔鬼。“難道他真的被鬼附身了?”警察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蘇陽再不多言語,他走到前院,俯身去看水井。午後的陽光有點溫熱,但井臺上卻依然一片冰冷,蘇陽甚至可以感覺到一股寒氣自井底直透骨頭。井底波紋不興,仿佛是一只看透世事滄桑的冷眼,清晰地倒映出蘇陽慘白的臉。

蘇陽試了試井繩,還很結實,足夠承載起一個人的重量。他将上衣脫掉,再把井繩綁在身上,對旁邊呆立的警察和劉長格等一幹人點了點頭。那些人恍然醒悟了過來,慌忙上前幫忙,抓住井繩,将蘇陽一點一點地放入井下。

水井大概有四五米深。蘇陽很快地臨界水面。他感覺到一陣陣的冷氣自腳底直抵腦門兒,整個大腦開始嗡嗡作響。他咬了咬牙,沖上面的人吼道:“繼續放。”

蘇陽的身體一碰到井水,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那不單是水的冰冷,而是他很明顯地感覺到有一股力量在拉着他的身體下墜。他緊緊地抓住井繩,長出了一口氣,竭力保持着身體的平衡,一點一點将身體放入水中。

井水不算太深,但底下是厚厚的泥沙。蘇陽站在齊腰深的水底,用腳趾撥弄着泥沙,感應着有什麽異常的地方。但令他失望的是,什麽都沒有。他只聽到自己牙齒“咯咯咯”響的聲音。另外,他越來越覺得身體有一種不平衡,仿佛真的有什麽東西在推搡着他,或是拉扯着他。終于他控制不住身體的重心,整個人跌入水中。

腦袋浸到冰冷的水,蘇陽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蘇陽索性屏住呼吸,潛在水中,伸手探摸了起來。也許是經年水泡的緣故,井壁滑滑溜溜的,摸在手中,有一種異樣的難受,就像怕蛇的人抓着一條蛇似的。突然間,蘇陽感到手底一沉,似乎有某個東西抓着他的手臂。他心頭一驚,下意識地張嘴想要呼叫,卻咕嚕地灌進了一大口水。那水有着說不出的腥臭,他的胃頓時翻江倒海了起來。

蘇陽強忍住心頭的難受,使盡全力地一拉,“嘩啦”一聲,他一下子撞到了井壁的另外一角,頭也從水中拔了出來。及至他看到手上抓着的東西時,一聲尖叫,忙不疊地将其甩開――那竟然是一只小孩的手臂,似乎剛自軀體上掙裂開來,骨節處血肉模糊,但奇怪的是又沒有任何一滴血。

一剎那的時候,蘇陽仿佛聽到一陣嬰兒的哭聲,又似是笑聲,磔磔的怪聲,在井壁邊緣撞擊開,産生無數的回音,聽在人的耳朵裏,像針紮似的,瘆得慌。蘇陽慌亂地搖了搖繩子,示意頂上的人将自己拉起來。

在身體剛剛脫離井水時,蘇陽突然聽到一聲很低沉的嘆息,熟悉的嘆息。那是在朱素家聽過的嘆息。蘇陽猛地一激靈,他沖上面大喊道:“把我放回去!”

井水的冰冷很快就又淹到蘇陽的腰。他緊閉着雙唇,深呼吸了一下,重新将自己探入水中,手在井底下摸索着。很快,他就摸到了一只細細的手,這次那手沒有任何的用力,蘇陽很輕易地将它抓了起來,然後冒出水面。果然還是那只嬰兒的手。上面的人大概也見到了,放下了一只水桶。

蘇陽把手臂放入桶中,水桶搖搖晃晃地被拉了上去。蘇陽重新閉上氣,潛入水中,雙手在井壁上摸索着。突然他的手指觸碰到一些像是水草般的東西。他稍微一用力,只覺得有一個東西從井壁的空隙中飛了出來。蘇陽将頭冒出水面,發現是一具缺了只手臂的嬰兒屍體,他抓的正是嬰兒的頭發。不可思議的是,那嬰兒在水井底下浸泡了這麽多年,竟然仿若新生,骨肉一點都沒有腐爛。蘇陽注意到四只圓睜着的眼睛鑲嵌在他的眼窩及額頭上,每一只眼中的表情都各不一樣,痛恨、憐憫、憤怒、微笑,奇怪地并列在了一起。

蘇陽默默地注視着嬰兒,心中竟然莫名地湧生起了一種欣喜之感,仿佛完成了一個使命一般。他小心翼翼地将嬰兒摟在懷裏,示意着井繩将自己一點一點地拉離開冰冷的水域,重返于陽光底下。

井沿上所有的人看着那四眼嬰兒,臉上都流露出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神情。劉長格雙手護在心口上,喃喃道:“怎麽可能是這樣子的呢?”

蘇陽疲憊地癱倒在院子裏的草地上,任溫暖的陽光将他緊緊地擁抱。他閉上眼睛,聽到心底隐隐有一個聲音在叫喚着:“回廣州吧,該回廣州了。”

蘇陽回到住所,換了套衣服,收拾了點行李,直奔火車站,買了一張去往廣州的火車票。他知道回去廣州是兇多吉少,也許還沒等他揭開朱素的謎團,就已經入了大牢了。這讓他頓生“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感。

躺在火車的卧鋪上,聽着火車單調的撞擊鐵軌聲,蘇陽努力地想着可以從哪一個突破口開始他的歷程。想來想去,竟然沒有一個頭緒。一直以來,似乎都是朱素若隐若現地控制着他,而他則是處于躲避的狀态,現在真的要主動出擊了,卻真不知道從何處入手。最終,他在迷迷糊糊之中進入了夢鄉。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等蘇陽睜開眼來,發現車已經到了廣州站。他匆匆地抓起行李,下車出了站臺。站在廣州火車站前,望着廣場上洶湧的人流,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孤獨。在這個城市,他曾經生活過三年多,但如今卻感覺到自己與它是多麽地格格不入,彼此沒有好感。蘇陽想了想,決定還是先從警方那兒搜集一點線索,也許他們已經找到關于朱素案的破解之處。

蘇陽随便上了一輛公共汽車,撿了個座位坐下,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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