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
個空蕩蕩的雜物間,最後三人的腳步停留在主卧室門口。
燕長鋒想起上次在主卧室中見過的那一個模糊人影,心忍不住地收緊了起來,卻又不能有任何的表現。現在的他,已是三人中立場最為堅定的一人,若是他有任何恐懼的表現,那麽蘇陽、趙利蕊的心理防禦線肯定馬上崩潰,說不定會立馬拉開房門,奪命狂奔!
燕長鋒将浸滿汗水的手掌落在了鏽跡斑斑的把手上,用力地一擰。門并沒有如預料中的那樣應聲推開,反倒是把手斷了!
燕長鋒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把手,一股寒意鋪天蓋地地包圍了上來:難道屋裏真的有什麽不能見人的東西,在抗拒着他們的進入?!
蘇陽和趙利蕊心神大亂,一時間都不知如何去作反應,只傻楞地站立着,仿佛大腦的思維功能一下子被人抽空了。
一陣劇痛讓燕長鋒清醒了過來。他低頭一看,原來是緊張之下,他無意識地用力握緊着把手,而把手鋒利的邊緣已深深地嵌入了他的掌心中,有鮮血滲了出來。
血腥味強烈地刺激着在場的每一個人,也似乎攪動着屋裏的空氣,有令人不安的氣息散發了出來,擠壓着每一個人的胸腔,讓人幾欲抓狂,卻又無所作為。
三人中,燕長鋒的生命經歷做為豐富,定力也最強,他很快就從不安的情緒中脫離出來,暗中咬了咬牙,将手中的把手扔了出去,“奶奶的,老子就不信邪,今天這裏面就是龍潭虎穴也都要闖了。”
說完,他朝後退了兩步,也示意蘇陽和趙利蕊跟着退後,然後猛然發力,孔武有力的肩膀撞在了卧室的門上。只聽得“咔嚓”一聲,門被撞開了。
燕長鋒從攜帶的包裏抽取出一支警用手電筒,打開,雪白的光線頓時将整個屋子的黑暗給撕開了。蘇陽和趙利蕊跟着進來,三人注視着灰暗破敗的卧室,眼中閃過不同的情感。
三人如果不是以前進來觀看過卧室的情景,決計無法相信這竟然只是空置了四五年的屋子,而只會想視為暴露在荒野中,接受風吹雨打數十年的一堆腐朽堆積物。卧室裏,所有的木家具都蒙着縱橫交錯的蜘蛛絲,風化得似乎輕輕吹一口氣,就會灰飛煙滅;地上則更為奇怪,竟然長着一層厚厚的青苔,其潮濕的狀态與客廳、廚房等仿佛就是處于兩個世界;床上也布滿了黴點,一片的青綠色,就像是長了無數綠色的腫瘤,看得人極其不舒服。
燕長鋒是實在無法将眼前的景象與一個多月前進來時所見到的相聯系起來,他實在無法想象究竟是什麽樣的怪異力量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将這整個房間裏的所有物件全都抽取走了“生命力”,就好象是一個正處于精力充沛的中年人,忽然一夜之間,白發蒼蒼,牙齒脫光,變成了七八十歲的瀕死老人。
蘇陽是想起兩年前在屋子裏第一次見到趙利蕊的情景,那時,雖然驚惶、恐慌,但卻夾雜着些許的甜蜜,灰暗之中亦帶有點鮮豔的色彩;而如今,卻只有滿滿當當的死亡氣息,如同一張巨大的帷幕将人裹住,令人艱于呼吸,無法動彈,只有整個胸膛幾乎要爆炸開來。
趙利蕊則是想起了自己的哥哥與嫂子暴斃此間的慘劇,再對照眼前的荒涼、殘破景象,想到人死如燈滅,那兩個鮮活的面孔,那些甜蜜的童年記事,全都成了時間荒野中的一掊黃土,幾根枯草,心頭不由地又澀又苦,只想找個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無奈嗓眼裏就像堵住了棉花,怎麽都發不出聲音。
蘇陽喃喃說道:“好奇怪,這裏怎麽會變成了這樣子呢?”但剛張開了口說了這麽一句,便覺得有無數的灰塵蜂擁着撲入嘴中,頓時忍不住咳嗽了起來。而這一咳嗽,劇烈的呼吸攪動了更多的塵末,現在是連鼻孔都填充了起來,讓他幾乎憋過氣去。
蘇陽心頭大駭,趕忙一手捂住口鼻,一手用力捶胸,跌跌撞撞地跑出卧室,直撲向客廳的窗戶邊,一把扯來窗簾,打開窗戶,把頭伸了出去,大口大口地呼吸外面新鮮的空氣,這才覺得稍微緩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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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利蕊擔心牽挂着蘇陽,連忙跟了出來,站在他身後,溫柔地為他捶着背,邊捶邊關切地問道:“你怎麽了呢,沒事吧?”
蘇陽好不容易感覺将口腔、肺中的塵埃吐出了大半,勉強開口說道:“沒什麽,只是被灰塵嗆住了。”他轉過頭去,發現燕長鋒并未跟着出來,心頭不由地一慌,問趙利蕊:“燕警官呢?”
趙利蕊頓時也緊張了起來,手指着卧室,結結巴巴地說:“他……他還在裏邊啊。”
蘇陽不顧一切地重新沖回進了卧室,卻見燕長鋒呆立在床沿前,目光呆滞,仿佛被勾去了魂魄一樣,機械一般地挪動着腳步,每一步都在青苔上踩出了一個坑,有綠色的汁液滲了出來,映入人的眼中,就像是綠色的血液自燕長鋒的腳底流了出來,漫溢在地面上,令人觸目驚心。
蘇陽也不知從哪裏來的一股勇氣,沖上前去,二話不說,揪住燕長鋒就往外拖,到了門口時,騰出一只手來,用力地将房門帶上。房門關上時所發出的巨大響聲,震得整個房屋都為之一顫,其卷起的氣流四散開,吹動屋裏的粉塵飄飄灑灑開,有一部分又飛入蘇陽的口鼻中,嗆得他又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與蘇陽的咳嗽聲同時響起的,是一聲幽幽的嘆息,像是一個死人扒着棺材縫,不甘心地吐出最後一口氣發出的聲音一樣,驚得站在客廳中央的趙利蕊五髒六腑都扭曲了起來,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燕長鋒被蘇陽這麽一折騰,頓時回過魂來,也清晰地聽到了那一聲嘆息,心不由地一涼,那聲音好熟悉哪,好象以前在什麽地方聽過似的,忍不住出聲喝問道:“誰在嘆息?”
蘇陽仿佛被一雙手卡住了脖子一般,硬生生地将所有的咳嗽感咽進了肚子,驚恐地問道:“什麽嘆息?”及至看到趙利蕊如土色一樣的臉色,和燕長鋒眼中的茫然、焦急與張皇,頓時整個人像被扔進了北極的海水中,每一根骨頭都被冰冷所刺穿,痛的感覺漫溢了開來。他幾乎是下意識般地拉過趙利蕊将她擋在自己的身後,好象要為她擋住一切的危險似的。
趙利蕊的身體在像篩糠一般地顫抖着。
燕長鋒終于想到了嘆息聲的來源,他走到門後,伸手一探,将一個木魚一樣的東西拿了下來,只是要比木魚小,而且上面鑽了幾個不規則的小孔。
蘇陽目不轉睛地盯着燕長鋒手中的玩意兒,一臉的驚疑,“這是什麽?”
燕長鋒苦笑着說:“就是剛才那嘆息的來源。”
蘇陽難于置信地睜大了眼,“它?嘆息?”
燕長鋒揮舞了一下手臂,有風灌進木魚一般的東西中,發出類似嘆息的聲音。
蘇陽看着燕長鋒的舉動,繃緊的神經終于略微松弛了下來,“竟然真的是這玩意兒發出的。那它有什麽用呢?”
燕長鋒凝視着它,若有所思,“我還是覺得它在提醒着人們在離開602時要關上門窗。”
蘇陽心頭一片混亂,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只好轉問燕長鋒,“你剛才在卧室裏怎麽了呢?”
燕長鋒回想着剛才的一幕,額頭上的汗液又出來了,“我剛才看到床上有一個人影,他躺着,還翹着個二郎腿,朝我招手,然後我就不由自主地要走了過去。”
蘇陽心頭大震,“我什麽都沒有看見啊,只看你一個人像個被提了線的木偶一樣,朝床走去。”他回頭問趙利蕊,“你有沒有看見什麽?”
趙利蕊搖了搖頭,說:“我沒有看見人影,不過床上的塵土形狀倒好象是有一個人躺在上面後壓出的輪廓。”
蘇陽說:“那是兩年前,我在上面躺過一次啊,就是我們初次見面的那一次。”話一出口,蘇陽的心開始往下沉:如果燕長鋒所見為真的話,那麽難道剛才真的就是自己躺在床上向他招手?那其意何在?更為重要的是,自己莫非是已經死了?
燕長鋒大概看出了蘇陽的不安,解釋道:“那也許是我的幻覺吧。不過這個地方真的有幾份怪異,人在裏邊,總有一些異樣的想法自大腦深處冒出來。”他嘆息了一聲,說:“忘了帶一個磁場測量儀,好好測一測這裏面的磁場,也許真的可以發現點東西。”
趙利蕊臉色蒼白,說:“這裏根本就是跟外面截然兩個世界。要不,我們還是不冒險了吧。”
蘇陽猛然想到之前在朱素老家被反鎖在屋內的遭遇,心裏頓時一驚,連忙沖到門口,慌亂地試了一下門鎖,果然又是打不開!
冷汗自蘇陽的額角汩汩而出。
燕長鋒見狀,心中也吃了一驚,走了過去,擰了兩下門鎖,門一下子打開了。
“這怎麽回事?”蘇陽松了一口氣,但仍心有餘悸。
燕長鋒淡淡地說:“你擰反了方向。”他想到了當年老陳在上領公寓704身亡的情景,心中長嘆了一聲,“這人自我暗示的能力果然是太強了。”
燕長鋒看蘇陽臉上猶然挂着緊張之色,寬慰他說:“放心吧,這裏不是青欄鎮,即便我們三人真的被反鎖在屋裏,只要大聲叫喊,随時都有人過來救我們的。現在我們需要做的,是定下心來,不要自己亂了陣腳,吓着自己。”
蘇陽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臉上的汗水,說:“不知道為什麽,我一進入到這屋子,心就一直提着,放松不下來。”
燕長鋒點了點頭,理解地說:“這都很正常,畢竟大家心理都存在着陰影。”
趙利蕊琢磨着燕長鋒的話,若有所思。
燕長鋒擡手看了下時間,已經是五點半了,趕緊對趙利蕊說:“時間不早了,我們開始吧。”
蘇陽毅然地對燕長鋒說:“燕警官,我還是那句話,朱素的冤魂是我帶出來的,那麽就讓我來結束它吧。”
燕長鋒輕輕地撥開蘇陽,說:“但查案破案是我們警察的事,與你無關。”
蘇陽仍想争辯道:“我……”
燕長鋒打斷了他的話頭,說:“你就別争了,自從接手朱素一案,我就早已經把自己的一條命給捐出去了。更何況,我無親無故的,獨身一人,哪怕是死了,也都來去無牽挂的。如果死後真的還有另外一個世界的話,那麽死亡對我未必不是一種解脫,至少我可以見到我的父母……”語至最後,聲音已微弱得近乎哽咽。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你就不同了,你和趙小姐還有好長的未來生活一起要過,而且趙小姐是我們當中唯一可能将死者救活過來的人。如果試驗的是你,那麽她難免心會亂了,到時反倒容易出現差錯。”
蘇陽擡起眼,看見趙利蕊的眼中滿是關切與焦灼,不得不承認燕長鋒說得有理,心中便像塞了一團棉花似的,堵得難受,卻又不知如何宣洩,只能咬住牙關,将拳頭握得骨節發白。
燕長鋒知道已經說服了蘇陽,略微安下了心,對趙利蕊說:“好了,你可以開始了。”
趙利蕊見燕長鋒心意已定,知道再多勸說也無益,于是默默地從身邊攜帶的小包中取出一瓶碧綠的草汁。
蘇陽的眼神緊緊地盯着草汁,仿佛認定它就是即将殺死燕長鋒的兇手一般,恨不得直接沖上前,将它遠遠地扔出窗外。但他知道這并非理智之舉,于是只能死死地克制住自己的沖動。
趙利蕊聲音虛弱地問:“那你覺得在那裏試比較好呢?”
燕長鋒想了想,說:“那還是去卧室吧。”
蘇陽只覺得手掌心的汗水一下子又出來了,他知道燕長鋒的意思:整個屋子中,就卧室最為兇險,那麽既然要将命豁出去了來試驗,幹脆就挑一個最有可能成功的地方好了。他覺得嗓眼發澀,但又無力阻止什麽,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燕長鋒和趙利蕊一前一後,緩慢而又堅定地走向了卧室。
卧室的床上,如同趙利蕊之前所看到的,浮塵中除了一個隐約的人形輪廓外,并無他物。燕長鋒注視着空蕩蕩的床足有一分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爬上了床,将身體平放了下去。
蘇陽跟了進來。
趙利蕊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沒有把握的遲疑,她對蘇陽和燕長鋒說:“記住,人體最多只可能承受心髒停止跳動大約一個小時,超出這個時間的話,大腦就可能因為缺氧缺血而留下後遺症。但我們并不能這麽冒險。在心髒停止跳動最多十分鐘後,我們就會開始搶救措施。你們都明白嗎?”
燕長鋒神色凝重地問趙利蕊:“十分鐘?那時間會不會太短,什麽都還來不及找到呢?”
趙利蕊搖了搖頭,說:“其實十分鐘都已經很冒險了。對我來說,你的性命遠比所謂的破案重要得多。另外對于人的意識來說,時間只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就好象,也許某天中午,你坐在椅子上打了個盹,在夢中你發生了好多的事,但等你睜開眼睛卻發現,時間只過去了幾秒而已。就好象我國民間傳說中的‘黃粱一夢’。在夢中經歷了那麽多的得失興衰,但在現實中卻不過煮一餐黃粱的時間。我相信你在接下來裏也會經歷同樣的時間概念。”
燕長鋒點了點頭,說:“這樣就好。”說完,閉上了眼睛,安靜地等待着進入死亡的狀态。
趙利蕊戴上手套,雙手發抖,打開瓶子,随後解開燕長鋒的衣襟,将草汁倒了幾滴在心髒部位,再用手輕輕地揉搓,讓藥性滲透入心髒附近的血液中。
蘇陽瞪大着眼睛,眨也不眨地觀察着燕長鋒的臉色變化,空氣沉重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趙利蕊記下上藥的時間,然後也緊張地看着燕長鋒,心中忐忑不安,畢竟她還是第一次在人體身上做這樣的實驗,成敗究竟如何,心中實在沒有個定數,忍不住在手心裏為燕長鋒的命運捏了一把汗。
末章
藥性剛剛發作初時,燕長鋒只覺得呼吸略微有點困難,但并不難受,随着藥性随着血液的循環揮發進入到全身,抵達大腦時,他開始感覺到一種缺氧的窒息感,意識逐漸開始迷糊,瞳孔發散,臉色也由原先的紅潤變得青紫,再轉成慘白。
當藥性随着血液的循環終止而不再擴散時,燕長鋒的肉體變得如死人一般僵硬,但他的意識并未就此停止活動,他先是眼前掠過一幕幕的往事,就像電影被以上千倍的快進速度播放一樣,速度驚人,但他卻可以清楚地看見每一幅的畫面。他看見自己的童年,躺在媽媽的懷抱裏吃食、撒嬌、大哭,而他的爸爸則站在一旁,微笑而幸福地看着他;接着是少年時代,他看見和父母一起走在街道上,突然身後傳來一陣的喧鬧聲,多年以來他一直都對那一段記憶存在着斷裂感,但此刻他卻清楚地看見,一輛剎車失靈的卡車正像脫缰的野馬,向他和爸爸、媽媽猛得沖了過來,就在卡車即将撞上他身體,爸爸甩起了一只手,竭盡全力地将他抛了出去,他在空中打了個轉兒,重重地摔落在兩米開外的水泥地上,暈了過去,而他的爸爸、媽媽則像兩根切割下來的稻稈一樣,軋得粉碎;燕長鋒來不及表達一下震驚及難過的心情,就被閃過的畫面拉扯進其他的往事中,包括他在舅舅的資助下,上了學;他為拒絕“野孩子”的稱呼與比他高出一頭的同學以命相拼;他拒絕了同桌的示情,為考上警校發奮求學;他四年大學期間的刻苦學習與鍛煉;他參加舅舅的葬禮;他偵破的一個個案件……畫面在他初次與蘇陽相見時終止了,或者說是他的靈魂不再滿足于畫面的翻閱,而更渴望以自己的雙眼來看待這一個新奇的世界。他感覺自己的靈魂飛了起來,停留在半空中,好奇地打量着站立在屋子中間身邊滿臉緊張的趙利蕊和蘇陽。他很想飄下去告訴他們說,他沒事,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愉快。
但等到他降臨到他們的面前時,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死亡,他看到了自己那像根木頭一樣躺着一動不動的肉體,那是他熟悉的容顏,但卻又是陌生的,而蘇陽和趙利蕊對他站在他們的面前是一點反應都沒有,依然緊張地看着他的肉體。
燕長鋒怔了一下,念道:這就是所謂的陰陽兩隔?未及他細想,他突然看到屋頂上開了一個巨大口子,有一道白光從上面傾瀉了下來。他受白光所吸引,身不由己地飛了過去,進入了一個漩渦,周遭都是黑暗的,就像是一個黑洞,或者說是像是在子宮中的歷程,只有那白光始終在前面閃現,牽引着他。他不停地旋轉、打轉,不知道轉了多久,但一點都不覺得害怕,也不覺得眩暈,反倒有一種特別寧靜,還有愉悅。
他終于飛出了旋渦,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在剎那之間,他懷疑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就是根據死後的所見而記錄的: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缤紛,漁人甚異之。複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
他看見一個巨大的花園,花園裏,栽種着各式的奇花異草,蓊郁青翠,清香撲鼻,沁人心脾。有許多的人或站或坐,或獨自一人徘徊,或結伴成群閑談,一個個臉上都帶着怡然自得的神情。如果說真的有天堂的話,那麽一定就是這裏!
燕長鋒驚異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三個人笑意盈盈地朝他走來,霍然是他的爸爸、媽媽還有舅舅――都是他生前最為牽挂、最為惦念的人。最為重要的是,爸爸、媽媽、舅舅一個個臉色紅潤,神采飛揚,而且看起來都很年輕,最多只有30歲的光景,尤其是舅舅,他離世時是已經有四十多歲,被癌症折磨了兩年,整個人形銷骨立,白發雜生,狀極悲慘。但眼前的他,哪裏還有半點病痛的模樣,從他的氣色,他的腳步,他的神采看去,都是再健康不過的了。
燕長鋒簡直難于相信自己的眼睛,巨大的幸福狠狠地撞上了他,令他心眩神迷,半晌都反應不過來,直到爸爸用力地抱住了他,說:“歡迎你來到這裏”,他才清醒了過來。
那一時刻,燕長鋒像回到了童年,盡情地偎依在父母的懷抱中,放縱着自己的所有情緒。他把頭擱在爸爸的肩頭,閉上眼睛,任熱淚滾落,“爸爸……”
爸爸安撫地拍了拍他寬闊的肩膀,将自己溫暖的懷抱撤離開了。燕長鋒戀戀不舍地松開了手,但随即就被媽媽和舅舅恬淡、慈愛的笑容給溶解掉了,“媽媽,舅舅……”他張開雙手,将這兩個最親近的人拉進了自己的懷抱中。
如此相互擁抱了大概有一分鐘,燕長鋒待熱淚幹了,心情也已經接受了眼前的意外重逢,才放開媽媽和舅舅,轉而激動地問道:“你們怎麽都在這裏呢?一切都還好嗎?”
爸爸、媽媽和舅舅并不回答,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對于燕長鋒來說,這已經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爸爸走近了一步,撫摩着他的腦袋說:“孩子,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每一件事都有因有果的,許多時候就應該學會去放手。”
燕長鋒沒有心思去細細品味爸爸的話,洋溢在他心中的只有一個念頭:留下來,永遠地陪着他們!他脫口說出自己的心聲:“好,我放手,但我不會對你們放手。我要選擇和你們在一起!”
但爸爸他們卻似乎未能體會燕長鋒的心情,他們一個個臉上繼續保持着那一種恬淡的笑容。爸爸開口說道:“孩子,你現在還有許多事情未做,暫時我們一家人還不能團聚,不過你要相信,這一天很快就會來臨的,你要耐心點。現在你還是回去繼續做你的事吧。”
燕長鋒感覺心開始沉了下去,他高聲呼喊了起來:“我不要回去,我要永遠和你們在一起!”他伸出手去,準備抓住爸爸,但卻驚異地看到他們的身形在急劇地在後退中,不僅是他們三人,連之前他所看到的天堂景象也都在逐漸消淡、隐沒。
一股巨大的悲恸感幾乎撕碎燕長鋒的心,就在這時,他看到了朱素!
慘白的臉龐沒有一絲的血色,冰冷的目光不帶半點的溫情,她像一樁冰雕一樣,矗立在燕長鋒的面前,冷酷的氣息自她的身上源源不斷地冒出來,砌就成一堵無形的牆,擋住了燕長鋒的腳步。
如果說之前燕長鋒看見的是一片天堂景象的話,那麽朱素無疑就是地獄的象征!
燕長鋒看着她,頓時想起自己身負的使命,心頭一顫,立刻停止了追趕,出聲問道:“朱素?”
朱素冷漠地看着他,沒有回答。
燕長鋒急急地問:“你能告訴我,你究竟是怎麽死的嗎?還有啊,趙利旭夫婦、衆刑警是不是害死的?”
朱素仍然置若罔聞。
燕長鋒一時間束手無策,不知道該如何才可以撬開她的嘴。
就在這時,從朱素的身後轉出來一個小孩,他大概有四五歲的光景,但令人驚駭的是,他的額頭上赫然比常人多出來了兩只眼睛!現在,他就在用着四只眼睛,以一種惡毒的眼神看着燕長鋒,似乎對他懷着刻骨的仇恨,恨不得在他的臉上剜下幾塊肉來。
燕長鋒只覺得一股寒意自腳心一直湧到頭頂!那不僅是一個人被四只同時充滿着怨恨的眼睛所盯視所産生的正常反應,而是他從中找到了一絲熟悉的眼神,那就是黑貓的眼神!
黑貓的身上竟然附有着四眼怪胎的靈魂!燕長鋒回想起與黑貓打過幾次交道的經歷,心一點一點地下沉,接近于冰點,但同時又浮泛起一種想通了的放松感。
是的,如果黑貓的身上真的附有四眼怪胎,也就是朱素與朱盛世亂倫所生下的嬰孩的靈魂的話,那麽它的一切怪異舉止全都豁然開朗。它會繼承朱素對警察的憎恨情緒,它會對每一個進入602的人帶有敵視的情緒,它會将所有與602相關的人員的人頭搜集起來,作為對朱素的一種祭奠;它會抗拒任何人試圖解開602背後的謎團,更會反抗任何人阻止他們的複仇行動。甚至它對蘇陽的獨特态度也都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是蘇陽将他從暗無天日、冰冷枯寂的井底打撈了上來,所以它對蘇陽有着感恩的心情,才會一次又一次地幫助他脫離險境!
小孩拉扯了一下朱素的衣襟,緩緩地将他的四只眼睛從燕長鋒的身上轉移到遠處,頓時,他眼中的怨毒全部散去,代之以一種深刻的寂寞與茫然。那樣的眼神,根本就不該出現在他這麽小的年齡,這麽小的身軀上,只有在經歷了被血脈相連的親人無情殘害、抛棄之後,只有在見多了腐臭的屍血、殘忍的殺戮之後,只有在忍受了噬骨的仇恨、難熬的孤寂之後,才可能淬就這樣的眼神。于是只須一眼,就可以将人殺死,死于內心的激烈厮殺!
燕長鋒怔怔地看着小孩與朱素的離去。他突然注意到,朱素的脖子後面,好象長着一個黑色的瘤子一樣。定睛看去,卻是一個類似于木魚樣的東西。那是鑲嵌在602牆上的那一個異物。燕長鋒心裏一動,連忙追了上去,“喂,你們等一等……”
朱素和小孩既沒有止住腳步,也沒有轉過頭來,依然不緊不慢地走着路。
燕長鋒伸手要去拉扯朱素,就在他的手即将碰上朱素的背部時,他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自朱素脖子間的那個“木魚”中傳了出來,狠狠地擊中了他,頓時五髒六腑都翻滾了起來,眼前一片發黑,身形直直地往下墜去。就在他墜落的剎那間,他鼻子間聞見了一縷血腥氣,耳邊則傳來一聲低沉的嘆息:“為什麽你們人類總是喜歡找死呢?”
燕長鋒感覺有疾風自耳畔掠過,整個人似乎置身于無底洞,永遠都下墜不到一個盡頭,只有失重的布施感籠罩着全身,讓他驚惶,更無所适從。就在他幾乎要絕望的時候,他感到身體重重地碰撞到了結實的地面,忍不住“啊”地一聲地大叫,端坐了起來,嘴裏“噓噓”地抽着冷氣。
“太好了,你終于醒過來了。”燕長鋒聽到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夾帶着顫抖。
他的眼睛漸漸地适應了現實的狀況:他原來是置身于602室,旁邊站着蘇陽和趙利蕊,兩人的臉上挂着笑,但臉上猶然殘存着淚痕,顯然剛才剛剛哭過。
“我複活過來了?”燕長鋒遲疑地伸出了手,撫摩着自己的臉,是溫熱的,夾雜着胡須的粗糙感。看來一切是真的,他真的從死亡之府轉了一圈回來。
蘇陽把自己的腦袋湊近到了燕長鋒面前,幾乎要與他面貼面,對起了鬥雞眼,“你還認得我嗎?”
燕長鋒一把推開他,“滾一邊去,不認識!”
蘇陽先是一楞,随即反應了過來,笑嘻嘻開了,轉頭去看趙利蕊,手同時不停地揉搓着,活像一個憨厚的老農在滿意地看着自己的耕牛,“看來他是真的複活過來了。”
有笑紋趙利蕊的臉上一點一點地擴散開,蕩漾成舒心的快樂,“我們成功了?太好了。燕警官,快告訴我們,你都看見了什麽?”
燕長鋒想起了與爸媽還有舅舅的相逢,心裏就像被一把剪刀絞過一般,狠狠地痛了起來,但随即想到他們在另外一個世界裏的幸福樣子,心一下子又舒展開了。他想起父親對他最後說過的那句話:“很多時候要學會去放手。”不由地有所觸動,不錯,對于我們凡夫俗子來說,人力有限,我們又如何做到将每一樣物都抓在手裏,将每件事都探清個淵源呢?人們很多時候也就是應該學會安然于目前的生活,少欲寡求,好好體驗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各種滋味,再平靜地迎接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種生活的到來。
“我見到了我爸媽他們了。”燕長鋒靜靜地說,随後看見蘇陽的嘴巴張成了有河馬般大。
“你的意思是說,死後真的有存有另外一個世界嗎?”趙利蕊緊張地問。
燕長鋒細細地回想之前經歷的每一個細節,點了點頭,說:“死的瞬間,你會将人生的所有精華都重溫了一遍,然後進入到一個黑洞中,前方有光明在牽引着你,你會一直漂浮,直至你見到了一個天堂模樣的大花園,在那裏,你會遇見許多你死去了的親人,或者朋友。他們全都很快樂。”
蘇陽和趙利蕊都被燕長鋒的描繪所迷住了。“這麽說,死亡也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蘇陽喃喃地說。
“是不可怕,而是令人眷戀不已。”燕長鋒說。
蘇陽舔了舔舌頭,接着問道:“那你見到了朱素沒有?”
燕長鋒點了點頭,說:“見到了。”接着把他與朱素和四眼嬰孩見面的的情景詳細地向蘇陽和趙利蕊描述了一遍,再把自己對于黑貓的猜測想法一并托出,反問道:“那你們所見到的又是什麽呢?”
蘇陽和趙利蕊沉浸在燕長鋒話語所帶來的震驚之中,良久,趙利蕊說:“你停止呼吸有近半個小時了呢。從差不多十分鐘起我們就拼力搶救你,但無論怎麽按摩,你都沒有任何的反應,等到我們都幾乎要絕望地放棄時,你卻突然動了,吓了我們一跳呢!”
燕長鋒呆了一下,想起了剛才朱素背後的“木魚”對他的一推,“那究竟是一種惡意的行為呢,還是拯救我的善意舉動?”
但這永遠都不會有答案了,除非将來有一天,他能夠重新再遇上她,還有那四眼嬰孩。
蘇陽見燕長鋒陷入了思索之中,以為他找到了破解602詛咒的“鑰匙”,于是不敢再打擾他,只是站立旁邊,充滿期待地觀察着燕長鋒的一舉一動,及至見燕長鋒緊鎖的眉峰解開了,忍不住喜悅地湊了過去,“你是不是可以化解602室裏的兇戾之氣啊?”
燕長鋒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站了起來,将門後的那個“木魚”摘下,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破解朱素詛咒的鑰匙應該就是它。”
蘇陽接過“木魚”,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它,但實在找不出有什麽怪異之處,于是狐疑地望着燕長鋒,“你确定嗎?”
燕長鋒搖了搖頭,說:“不能确定,但可以試一試。”說完,拿過“木魚”,用力地往地上一摔。“木魚”碎了,露出